23 記憶香水

記憶香水

他住堡壘第九層,是二十餘年前新辟出來的屋子,過去作儲藏間用,有張極老的木床,後來才加闊,安上了床帷。盥洗室也是後來建的,他那最老的一個情人幫他做了裏頭的裝飾,擺上了香料,花瓶和浴皂,主是因為她自己需要用;她不喜歡歡愛完後汗水沾在身上的感覺。她帶了一面銀邊的鏡子,對其水面花許多時間,當他坐在床緣看外頭廣闊的荒野黑夜時,能聽見她在裏頭哼歌,魚尾般的裙擺迤在地上,搖蕩空氣的波紋,至使他在其中感到種錯誤的春天。拉-哆-咪-哆-來-多-西-多。有時他能辨認出那調子,有時他做不到;他略側過臉,能用餘光接到她眼波的弧。她手指頗修長美麗,像那鋒利的蘭花,時而變成鳥,生靈活現,身段柔軟,盡管帶着龍鱗。她的身材糅合了所有豐滿到高挑的女性之美的集合,而他恰好足夠堅固能讓它們完全顯現出來,因此她們之間想必,起碼在最初的幾年裏,有了沉默和合約。他們能緊緊依靠在一起,當他坐在這間向來都無法跟他發生什麽确切聯系,恍若虛空的屋子裏,她可以攬着他,摟着他,靠在他的頸邊上,面對夜色,讓她們那兩顆龍心漂浮。

“拉-哆-咪-哆-來-多-西-多。”她在他耳邊說;她歌唱得不是很好。“你唱得好一些。”她道。他不說話。“睡不睡?”他點頭。但許多時候,他清晨醒來,她已走了,窗戶開着,窗簾浮動。第九層的原因,最主要是,來去自如,尤其是當龍身太大時。她們背靠背睡,除了□□,他很少摟着她。

他進入室內。這樣的高空,風總不停息。他的影子在那透明的紗布顯猶豫,許是因第一回——二十五年來,他終于發覺他自己的屋子是個潔白,寬敞而空曠的地方。他先前似乎總覺得它應該是狹隘而漆黑的,蓋因他在其中最常做的事只是枯坐,等待白晝到來,但現在他走下窗門,可感它同一間國王寝室符合的寬敞,風在其中循環,而那香味,存在,但已很淡了。床褥微微塌下去,起了皺縠,隐約壓出個窈窕的形狀,他略微皺眉,聽四周聲音,幾乎是寂靜的,只有很微弱的水波破碎聲,像百米下湖面的漣漪,手指如葉片在上邊起伏……他急忙走到浴室外,開了門……水湧出來,沖開他靴子上的泥漬……鏡前,他的發,他的衣,是黑色的,但下邊那束白花仍和從枝上落下前一樣鮮活,喝着杯中的水……體香混着血香,浸進了水中……她躺在浴池中,水面似橋拱起,像個沉重的泡沫……臉上的龍鱗刺破皮膚……他到她身邊去,托着她的肩膀和腰,将她扶起來,那水,像瀑布,碎了。她的睫毛顫動,睜開眼,恍惚地盯着他,過了許久,才微笑。

“怎麽,”她伸手來碰他的臉,撫摸他的眼睛。他眼睛的綠色較她更深一些;他如今的樣子看上去也甚至比她年長些,因他常悶悶不樂;她道:“又去了哪,做了什麽夢,這樣的神情……”她畢竟生了這般模樣,他免不了時時見了都不得平靜,有時痛苦,有時有暗火,此時更顯惘然。他閉眼,将這表情收了,又睜眼,端詳她臉上的龍鱗。他擡起手,用手上的鱗片去碰,感她顫抖,低聲道,不很體貼,甚至略帶責備:“怎麽将自己弄成這樣?”她嗔道:“你明明曉得,還來問我!”她擡起手,用那尚光滑的手指,似去了皮的肉過這最殘酷而原始的刀刃,握着他的手,仍對着他笑道:“我已快撐不住了,來找你,沒想到你一夜都不回,又去找新人,全不管我的死活。”他皺着眉,她笑:“你的長情就是這個程度麽,拉斯提庫斯?”他嘆息,不明顯。

“克倫索恩既已将白龍心駕馭到這程度,你先前就肯定有了感覺,卻不直白同我說,差點釀成大禍,我要怎樣對你客氣才好?”他的語氣軟了一些,仍很嚴厲,食指在腕間劃出一道傷口,那黑血滴落在地面浸了花香的水中,又将手腕略靠在她唇邊。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臂,吮吸血液,發出細微的嘆息和呻吟聲,自然痛苦,又如同在都逗弄他了。她飲了一會,他要別開,她卻柔軟執拗地不讓,他只好用了些力氣,将傷口從她已漆黑的嘴唇邊移開,那黑血落到她赤裸的胸脯上,她很高興,卻虛弱地望着他,手指支着下颔。“你自己的兒子惹禍,你自己沒有發現,怎麽能怪到我?”她笑道。她的道理幾乎是無錯的,他又是在占理時也不喜回駁的個性,只從地上起身,坐在瓷臺上,雙手交疊在兩膝之間,看着她,極力去壓抑心裏那詭異的酸楚,去将她的面孔和她的心分開。她雖感覺到,但也願意試一試這心的白龍心之主能否挑戰他,她願靜觀其變;他是很清楚的。她時常揣摩他的心思,要來讨好他,也是為了一貫的目的,他不是不了解。

“也不要太生氣,拉斯提庫斯。”她柔聲道。那血似效用很好,她轉眼間就生出了血色,有了精神,靠在潔白的浴池邊,挑逗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會沒事的——我反而更擔心我自己,但又實在好奇,不想告訴你,結果變成了這樣。”她略撅起嘴唇,跟她的年齡不符,但在樣子上卻不奇怪:“誰知道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竟一下失蹤了呢?”維斯塔利亞眨眼,半真半假道:“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假作失蹤,引蛇出洞罷?”她笑笑:“你不會放我不管的,是不是。”

他別過頭。“這我不能告訴你。”他道,很苦澀。“那我會自己去看了。”她輕松道。他擡眼,皺眉望着她,沉默片刻,說:“你最好不要。白龍心出現,你尤其虛弱,不待在孛林,用黑血壓制,擅自化龍跑出去,誰能幫你?”他又寬和了點:“萬一出了什麽事,留在這,我也能照應。”維斯塔利亞許久笑而不語,最終道:“看來你還很關心我呢。”他顯無奈,但沒有否認,她卻忽然收了笑容,靜默地望着他,綠眼澄澈,開口聲音卻很冷,道:“我倒覺得你不應該這樣。”

維斯塔利亞側過頭,黑發垂落水面,奇異,幾分好奇,又冷徹,終于不失些冷淡溫情地開口,聲音柔和,對拉斯提庫斯道:“若我在你的立場上,早就将我殺了才是。”她笑笑,重複一遍:是了。她覺得他将她殺了,才正常。

他豁然起身,背身離去,臨行前四看,道:“你有沒有換洗衣服……”一句話沒說完,水面已破開,她走到他身後,赤身将他從身後抱住,身體的水痕印在他的黑袍上。“我還想要點黑血。”維斯塔利亞道,感他身體略勃動,但不深刻,甚至有些感傷。他輕聲道:“好。放松點。”他轉過身,又擡起手,要開傷口,她卻鑽到他懷裏,攬住他的脖子,攫住了他的唇,深深吻着他,尖牙去咬他的舌頭。她咬得不輕,她的撫摸也熱情,他卻似乎不覺痛一樣,将她抱起來,靠在牆上,黑血從兩人唇間滴到下颔,落在她的胸前。他輕輕撫着她的背,似在催她,多喝些一樣,她卻不緊不慢的,吻了一兩下,就松口,換一個方向,不想這是他的‘先禮後兵’;她既然不喝,他便也不讓了,捉住她的手,用那流血的嘴唇和舌頭弄着她的唇舌,直讓她開始推他,笑得喘不過氣來才松口。“你昨晚沒去找人麽?”她捧着他的臉說,有戲谑,卻不乏陶醉:“這麽多人裏,就是你這老男人最難招架了。”維斯塔利亞知道他很不喜歡她将他跟別人做比較,便是說他更熱情也不行。她去找情人,他并不管,但就是不樂意看見這張臉,聽這聲音同他說。

“你變心罷,好不好?”他不答,只暗沉沉地望着她,聲音磨着她的耳蝸,低聲道:“你只要确實有顆黑心,就不怕了。”她呵呵笑,任由他抱着上了床……她最能見到他眼裏的脆弱;他多希望她能說,是。多希望她就能成為他真正的愛人,然而她的心明白地說着不,他那漆黑的血落在她潔白的鱗片上,而這般纏綿的□□歡愛,就是她能給出的全部。他是個深淵,她很明确地說,一座柔軟,絕無脅迫的魔窟,明面上他似變了很多一樣,但在窗外飛着高空的鳥鳴如為這清熱非凡而又沉默不言的雲雨奏樂而白光似水,時間似凝固時,她看見他的眼睛似也融化了,便知道他幾乎沒有變過,甚至,他不是變得更無情堅硬了,他變得軟弱了。他甚至想哀求她,忘記她們之間已有過的仇怨,去搭建一個似是而非的樂園——這是處深淵,對任何心中殘存一絲柔軟和愛的人來說,都是致命的。

她将她這具極美的女人的身軀鑲嵌在他身體中,感那渴望融合的龍香在屋內沉悶卻重攮地蔓延開來,在她的肌膚上撫出人眼不見的痕跡漣漪。……這是來自一顆龍心的饋贈,再沒有任何人,任何男人,任何女人能比上他了。投入他的懷抱裏,就是和着魔做着貼面的鬥争,唯有一顆石做的心才能片痕不留,又或者,為了能長久停留在這裏,她才保留着這顆石心?這是可能的麽?或者這太可笑了?她沒有餘力思考了;連她也沒有。她撫着他的面頰,感這像是很久以前,他最——愛——她的時候。

他最想——她——的時候。

“拉斯提庫斯——”她忽然掙紮起來,然而太遲了。那龍香,在極致之時融化了最有敵意的目光,使他在男人的目光中顯得如女人一樣豔麗,在女人的眼中有不願承認的征服性,毀滅了她人,摧毀了自己,已充滿了整間房屋。她向下沉沒,陷入那床榻中;她那顆心猛烈跳動,一滴血落入其中,他伸手撇開她粘在面上的發,露出後邊驚愕,傷感的表情。

“……迦林?”他喃喃道。她搖頭,但張開了唇瓣,讓他吻她。她摟着他,呻吟,啜泣,完全打開了身體。他們什麽也沒說,只有那隐隐綽綽的呢喃響起。

兩人醒時,上午已過了。約會往往是這樣的;大臣,侍衛,仆從已在外等了許久了。還有那些從這活動中誕生的孩子,曾參與在這活動中的母親。屋子的隔音同別處一樣,但她什麽也聽不見,感是那陣龍香的錯;她張開手臂,見她躺在他懷裏,兩人的頭發纏繞一處。他的手環着她的左乳,卻像握着那顆心。她凝望他許久,俯身,在他耳邊,慵懶道:“拉斯提庫斯。我的陛下。”她的鼻腔中仍不散那危險而芬芳的氣味:“該工作了。他們都在等你呢。”他皺眉,竟将她抱得更緊了些,至于他醒來時,兩人就這樣赤身裸體地望着。

他極深地望着她;她感奇怪,因他那慣常在此時應柔和的眼神竟堅硬起來,似下了什麽決心一般。他起身,從床榻上站起來,去取外袍和衣物。

她仍然幾乎□□着,只披了一件白紗。“維斯塔。”她聽他道,忽愣了一下,因為他确實叫了她的名字,清晰,有着幾分公事公辦意味的,在這麽一個清晨,龍香未散時。她轉頭,他已走到她身邊來,俯身,輕聲對她道:“我們今後不要這樣了。”

她沒有明白這意思。他便又說了一遍:我們分手罷。他輕輕在她肩膀上撫了一下,餘下的話,咽了下去,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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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層那拐角處忽然起了陣喧嘩,等待的衆人都向上看。昆莉亞從蒂沃阿的寝室處略走出來去見是否有些堪稱危險的騷亂——細想來堡壘過往十幾年也未有如此草木皆兵過,而前日那騷亂不過兩日,便又出了電光般的警戒,不啻為某種轉變的暗號,她心下無奈,擡頭去望,卻不見眉目。聲響來自九層以上。那處是國王寝居,明令不準入內,因此一時人只望着,俱在霧中,不知所以,直到兩聲響動,人影出現,一黑一白。昆莉亞見維斯塔利亞同一貫模樣不差,仍是笑意盈盈,卻未挽國王的手,姿态較平時更高些,不取她樂意賞玩的情人姿态,而像只巨龍。“聚在這做什麽?”國王道,昆莉亞此時能見他的樣子了,黑衣,精神甚佳,充沛的姿态顯沉重而嚴厲。他擡手一揮,侍從便散了,只剩幾個有急務的留下,唯唯諾諾同他細語。隔着這麽遠,常人定是看不見了,昆莉亞卻還能隐約看見他蹙着的眉頭,輪廓清晰而堅硬的眼睛;國王統治這堡壘二十五年了,從初時的将信将疑,到如今的仆從無不極害怕他,時間如燈下影走過;人走燈熄。前一個半月,他失蹤了,人心惶惶,只回來半日,倒像他從未離開過,像無人曾念叨過他離開那黑王座,無人想象過一處黑雲的消失。人垂下頭顱。

“……他是裝出來的,你肯定知道,昆莉亞?”她背後響動陣輕微的衣物翻動聲。蒂沃已站她身,撫着腹部,笑容複雜。她見蒂沃面色青白,泛着些不健康的黃,眼角又有些皺紋,很憂心,趕忙去扶她。對于她的話,昆莉亞回答不了,只能聽她說;蒂沃擡起手指,指着那處,苦笑,道:“我小時候,不了解這些手握權力的人。現在才明白了。”她搖頭:“權力必然要有威嚴,若聰明,随和些也無妨,洛蘭卻不聰明,只能靠嚴厲了。”她又低語了句,似說給自己聽:“但他原先也是很嚴厲的,但那是對孩子的嚴厲。我那時很聽他的話,于是便不覺得嚴厲,只有關愛了。”

昆莉亞扶蒂沃阿回床上,給她端了杯茶,局促憂愁地望她,無法分憂,因蒂沃阿所說的事,她只一知半解。蒂沃阿年輕時曾照顧過她的老師,她對她相當感激,只願意她好,見她流産後如此虛弱,很難過,又知道她必然不只是傷到了身,而是心的某部分動搖,困惑了。龍的一切就在于心;這話,越久,就越是真的。蒂沃阿唇帶虛幻的微笑,看着床帷深處,綠眼沉淪在黑暗中,手于木欄旁打着拍子,斜靠着,聲音卻清明,更沉穩了些,說:“我懷念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他身邊。孩子同他相處極簡單;如今我是個女人了,一切都變得困難。”昆莉亞看蒂沃阿轉頭微笑,眼中含淚,微笑道:“洛蘭太笨了;不。他就是不擅長這類事。他不擅長拉攏別人,讓別人對他忠心。他不懂分配利益,他只會将一切都給他覺得需要的地方。”她嘆道:“若我還是個孩子……”

倒是能輕而易舉地忠心。“蒂沃。”門外傳來聲音,比先前訓斥侍從時顯然柔和。“請進。”蒂沃阿擡高聲音,殘留先前糾葛的寒冷,卻不由自主地柔和。昆莉亞看出她年輕時的樣子,她不敢說,害怕冒犯她:在她心中,蒂沃阿也還是那替她拔出了‘無色’的孩子。她将這些年她在勞茲玟的遭遇藏得太好。

國王便進來了。他見了她的樣子,也顯遲疑和憂心,但是種長輩式,克制內斂的。昆莉亞打量他的神情,猜測他也在考慮蒂沃龍心的狀況,但沒有說,只放緩了聲音,問道:“好些了沒有?”蒂沃阿點頭,他又坐到她身邊,提議:“喝點我的血,如何?”蒂沃阿深深望着他,忽掙紮起身,向前傾了些,對昆莉亞,輕聲道:“讓我和陛下單獨待一會,好不好,昆莉亞?”昆莉亞如夢初醒,點頭,道:“好。”她轉頭向國王行禮,道:“先行告退。”她又謹慎加了一句:“我先前往會議室。”國王颔首,道:“我一會便來。”

她合上門,餘光見蒂沃阿靠在國王懷裏,不是情人式,而是似孩童般。蒂沃阿年輕時是孛林的貧民,家裏很窮,在‘聖母’教會幫工,将國王——那時是王子,當作父兄式依賴。她後來因工務傷了身,很多年不能說話,都喜歡這樣靠在國王身邊。她心有感慨,但未做其餘猜想,只道:蒂沃恐确實很懷念那段歲月。但那歲月很短,代價也很高。

昆莉亞便是這類人:有些粗糙,思緒總是不向人心中最微妙而有波瀾,灰色的地帶去想。她想法簡單,有時有能精簡的智慧。她想的是對的,某部分上。她走後,蒂沃阿便這樣在國王身上靠了一會,直到他不得不輕輕壓她起身,扶着她,關切道:“究竟是怎麽流産的?為何不願喝我的血,蒂沃?”他問了話,她反而徹底傷感了,垂頭便掉了眼淚,哽咽道:“反正我也不想再要孩子了。洛蘭,我不想再生孩子了。這個孩子去的正好。”但她沒真正告訴國王個中原因,也害怕他知道,因她知道一旦國王得知原因,定會懲罰她的大兒子。國王愁眉不展,但耐心道,拍着她的背,說:“你不想要孩子,誰能逼着你要麽?界內逼迫你要孩子,他怎有這麽大的膽子。”他放低了聲音,神态仍比尋常時溫和很多,同她梳理其中環節:“你不願意和他分手,害怕他聯合你那兩個兒子迫害你,或者勞茲玟的貴族排擠你,來找我就好。”他對她笑笑:“他們要學學道理了,是不是?所以我才将你封在勞茲玟。”他怕人欺負她。她擡眼望他,感他确實還是同對待孩子一樣對待她,心中有那溫暖的涼意和徹底寒冷的欣慰,近乎親愛的感情。她原先想問:你将我看成你的女兒麽,洛蘭?但她眨眼,眼淚滑落,最終說:“那也是你的兒子,洛蘭。”他的手便忽僵硬了,令她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傍晚,他的手也是這樣起了變化;黃昏中蔓着那陣入神的芳香,她張開嘴唇,未能抵擋,又或者,歡迎了那誘惑;從此她就不能像女孩一樣敬愛他了。她變成了女人,而女人是不好和他相處的,要麽太愛他,要麽太恨他了。他彎唇,苦澀地笑了笑,沒有松手,只是力道輕了些,嘆息:“裏德。”

“那孩子被界內教得太壞了。”拉斯提庫斯道,同蒂沃阿商量,不是跟孩子說話的口氣,而是他同女人言語的口氣。只要女人願意,他的語氣往往是非常客氣,很寬和的,但和尋常男人的爽朗或禮貌不同,自有其深邃的幽暗,若再深入就成了種誘惑了,因此許多女人不喜歡同他講話,覺得太危險。“費雪倒是個好孩子。雖然我懷疑他或許不願做官,但若你一定希望,我可在你卸任後,封他為勞茲玟的巨龍。”他搖頭:“裏德我用不了。”他神色一暗,蒂沃阿看出有隐情,甚至憑她敏感的直覺,察出閃過的殺性。她于是知道拉斯提庫斯已有想法徹底除掉這個兒子了,但她不動聲色,只道:“洛蘭,我是個女人,實在管教不了這些兒子。我同你說過許多次了,他們需要父親。”她蹙眉道:“我現在身體已不好,更難以使他們信服。我懇請你趁這機會,将他們留在孛林,好好培養。”她又很輕地加了一句:“以備将來。”

拉斯提庫斯皺了眉。放在蒂沃阿年輕時,見到這表情該多心痛,然而她心中竟浮現出陣快意,為這确切的對立。他前傾身,道:“蒂沃,”他低聲道:“——什麽将來?”她不說話。他們對視良久,她看他眼中的黑暗湧起,終于不至于憤怒:她對他來說是個孩子。他對她有歉疚,有喜愛,唯獨沒有憤怒,沒有其餘人還能這麽和他說話了。他耐心解釋道,顯格外平靜:“我不會處決克倫索恩,蒂沃。”他握着她的手,道:“就算克倫索恩不願當我的繼承人,我也會選另外的孩子。我願意選個女孩。”他露出那類長輩略有自滿卻無惡意的笑容:“瞧瞧‘環月’的這樣子。男人掌不了權——我現在将克倫索恩放在這個位置,就是想觀察下邊的動向。”蒂沃阿望着他,過了許久,輕聲道:“克倫索恩害死了幾十個人,洛蘭。”

他頓了頓;但最終那寬容使人驚訝。“我會仔細問他。”拉斯提庫斯道:“克倫索恩不是這樣的孩子。”蒂沃阿終于流了眼淚,問他:“那為何你一定認為裏德是你想的那樣?”他不怒反笑,已準備起身;會議時間快到了。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你不明白,蒂沃。”他勸她:“我一會再給你送些血來,喝了對你身體好。別太為這些事憂心了,你的兒子已長大了,有一個很好。那個讓你兩難的,交由我管教就好。”他哄孩子似地道:“你是個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母親,蒂沃。這不是你的錯。”他要走了,她忽然生出恐懼,緊緊握着他的手,道:“在我額上吻一下,好不好,洛蘭?”

她希求地望着他。“像我小時候,做禱告時那樣。洛蘭?”他苦笑一下,彎了腰。他抱住她,在她額上輕輕靠了一下,說:“敬神慈威。”這被她要求的吻使她痛苦,因她的身體在女人和孩子中變化,至于他走後,她嗚咽起來,而再蒂沃阿——勞茲玟的巨龍流幹了眼淚後,那眼神又變得冰冷如秋。夏天正中,秋天卻也要來,她的心中空蕩,充滿欲望,枯坐直到暮色四合,房門才被另一人打開。她轉頭看那人影,神色嚴峻。

“關于你在迷宮山’看見的那女人,”蒂沃阿道:“她長得什麽樣?”

國王來前,軍大臣已将會議開了半程,昆莉亞不知細節,只約莫看出自別耶茨死後,他先前的幾個副手大多已另選出路。伊卑,是個例外,這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獨坐在對席,頭上纏着繃帶:那是前夜被昆莉亞所咬傷的。二人略合目光,伊卑對她點頭,顯不計較。他這心性從自始至終不曾改名就可看出來。默斯忒同安伊南坐在一起,二人過往有私交,興許也是商榷完畢。持俄齋,個頭非常大,但個性沉穩,像是自立門戶。維裏昂處理完賬目問題,向昆莉亞示意。她點頭起身,手撐桌面,宣布:“我們今日在此舉行投票,選舉‘環月團’下一任中部代團長——”話音未畢,門便開了,國王入內,氣宇軒昂,精神充沛,面帶微笑。衆軍官‘騰’地起身,向他行禮。他沒回應,徑直走到主座上,正對着對席的伊卑。國王朝他笑了笑,那男人行禮,面上沒有特別的神色。

‘環月’的軍官,對國王有種原始的态度,亦即,他們瞧見國王的時候,不是見到一個中部人司空見慣的權力個體(盡管先前一千年‘他’應該是個女性的形象),而見到一個雄鹿化身的英雄形象。他首先作為個體乃是翹楚,之後才有了機構的種種附屬。這種看法在兩方彼此試探中完全被确定了——乃至時至今日,‘環月團’還沒有人能确切明白國王的化身究竟威力幾何。它似乎永遠在壓倒性的膨脹中,曾有嘗試對抗的人無一例外地失敗了,因此在他們看見他時,他們社會性的聰明才智偃旗息鼓,讓位給低級,但卻深遠的俯首和崇拜。這是他們被诟病的原因:作為最高權力機構的附屬,這種行事邏輯太不經推敲。但沒人有能力改變。

“投票的事可以緩一緩。”拉斯提庫斯道,敲了敲桌面,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平淡語氣道:“先談談擴招的問題。先前提過将普通治安和‘環月’負責的軍事範疇分開,出了許多隐患,諸如現在龍血管控不力,各地有新自然受血者出現,黑市流通龍心的販賣,使一般治安力量難以控制,諸卿如何看此事?”

昆莉亞眉頭微蹙:她不想國王竟開門見山談這燙手山芋,久來積案,只見桌邊果然諸軍官都面面相觑。這問題放到中部來問是尤為不合适的,因在十五年前‘環月’分流時,駐紮中部的軍團就篤定不願摻和這灰色地帶,而一心要在孛林站穩腳。如今別耶茨雖‘出師未捷身先死’,其宗旨很難有變;他們少想這問題,起碼優先級比重中之重低許多,而倒賣龍血,管控黑市的活計,是早年分流到南北的兄弟們在做。這問題考驗情懷,也考驗定力,衆人都沉默,看安伊南:既然他已半只腳跨進代團長的位置,便理應也是他去當出頭鳥。眼見無法推辭,安伊南只好開口,說了先前被默認為正确的答案:“臣認為,聯合中,北,南軍團,發起聯合圍剿,畢其功于一役可取。龍血乃是強威強害之物,切忌外流,應嚴加管控。一動而大傷賣血之流元氣,可威懾後來者不敢再犯。”這麽說之前是無錯的——因為這南北軍團和民間血商勾結是人盡皆知之事,若中北南圍剿,只能是軍團內戰,不了了之。安伊南說完膽寒,看國王面色,不知他是不是發了奇想,确實願軍團自相殘殺而滅,但見他笑而不語。

國王揮手示意他坐下,道:“還有沒有?”

“——臣認為開血井為好。”一聲音道。衆人擡頭,見國王對席,伊卑開了口。國王的笑容深了些,道:“你說說。”伊卑點頭,起身發言,道:

“軍團發自善舉,然近年積弊良多,民間許多團體,乃至大貴族願獲血,不過是為從軍團威壓下自保。如陛下親自開血井,歡迎各地篩選優良青年來試心,賣血之事自然良而逐劣,漸失其本。”伊卑邊道,周遭軍官面色就越凝重,而最錯愕的屬軍務大臣昆莉亞。此舉和國王前二十五年的宗旨可說是背道而馳,只聽伊卑繼續道:“況自‘燃湖’一戰,已是二十五年,民衆眼中龍心始終神秘。我等如今心強力壯,穩居高位,然五十年,七十年,百年後,心力衰竭,後繼不知從何而其,謀求權位,又引大戰,使生靈塗炭,又怎可取?”

伊卑環顧四周,穩健道:“不如乘此機會,逐步建立秩序,使交接穩定,各地勢力均衡,維持長久和平。”

“這——”安伊南錯愕,忍不住開口:“但若廣開血源,人人可龍,豈不是——”人間地獄。他話尚沒說完,國王拍掌打斷,定道:“這你不必擔心。”他促狹笑道,顯心情愉快:“便是飲血,也不是誰人都可化龍。化龍與否,在其心象。”昆莉亞也有擔心:此中變數實在太多。然她看國王的神色,知他已有定奪。國王起身四望,又将目光落在伊卑身上,道:“你叫什麽名字?”伊卑應了。拉斯提庫斯回憶一番,道:“我對你有些印象。”

他拉開椅子,略指室外,面帶微笑,道:“随我來。”拉斯提庫斯擡手:“我試試你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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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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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