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水仙花陣
水仙花陣
花序已改,整座山是繁亂有序的。他随母親和大哥飛過,驚異于這山體所呈現在廣角中的圖案,破碎,綿延,千分百枝,似渾身的血流,如一人破碎的心。那兒是野牛群啊。他心想,看向西邊的平原。成群的羊和馬跋涉在月光朗朗下,他仿在雲海間無盡,自由地跋涉,若非是一陣凄厲的叫聲從那山體中響起,森林搖晃,樹葉百千落下,群鳥飛起,他不會回到這充滿肅殺的夜間突襲中。大哥和母親盤旋周遭,龍影龐大,卻,他見,遮不住月光。狂風下沉,花雨成旋。
她擡起頭。
月光照亮她的綠眼睛;身穿一件破舊的襯衫,長發不加梳理,面容年輕,淚痕不幹,那類被拒絕而迷失的眼神。
他愣住了。就是這個女人。大哥說。
-費雪?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沉浸在他所見的傷感中。他對感情敏感,或許因為,他是個太有藝術氣息的人。悲慘而敏感的氣質。他只堪堪反應過來,之後,就向下墜落,像片空中的羽毛。他倒覺得很自由,竟微笑了。他向天空張開手。
-胃口不好?
-不……
她輕輕看她。我做了飯——冷盤——全素——從後院裏采的。調了味。表揚我。她說。金黃的液滴落在菜葉上。她說确實做得很好,瞳孔卻渙散了。她在圓形的明珠中看見一輪明月,散着光,竭盡全力,似有些痛苦的樣子。“請你賞臉。”她聽她又轉頭對男主人說:“當我給你賠不是了。”
他嘗了一口。慢條斯理,發絲垂落,牙齒刺進菠菜似皮的肉裏,嘴唇染上一層深色。
“很好。”他說:“你的手藝很不錯,塔提亞。”
是吧。我還會煮靴子,椰子炖湯,菠蘿罐頭。她給他講她們在海島上生活的事。什麽都要自己做。你是因為太苦而逃走的麽,塔提亞。他問。她搖頭。
-瘟疫。她嚼着甘藍:島上發了熱病。龍血效力弱至如此,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嘗到病痛的味道。她偷了一艘小船,劃着走了。島上的人射箭要擊沉她。“拜拜啦——”她道:“大難臨頭各自飛咯——”海水似天青一樣湛藍,女人們的皮膚曬成焦糖色,映在白砂上。“難怪你不惜冒着被殺頭的危險也來了。”他笑道,晃着餐具。她哼着:“苦啊。”
苦啊。她沒說話,吃着晚飯,心不在焉。真的麽?她有些不相信。她們童年中那輪冰冷的月亮,刺骨的冷水和做不完的苦役不曾從她們的皮膚上離去;她從不曾聽她叫過一次苦。滅絕的希望。是了,她想,這恐怕才是原因。沒有希望。
咚。
她聽見心跳聲。她低下頭;她擡起頭。
楛珠?她說。
我沒事。她說。她站起身,疊好盤子,送到水池裏,魚尾展開,如夢似幻,月亮挂在窗邊。“我困了。”她向二人道:“今夜我先早睡了。”她微笑:“晚安。”
她走上樓梯,那二人的眼珠和姿态都注視她。她等到過了死角,才伸手捂住心口。這是怎麽了呢?她不明白。她打開房門,勉力走到床邊,頹然跪下,如伏死的騎士。她久僵不動,直到風吹動窗簾,那雲被月送來,明光灑落她的面孔。許久,月光不曾有這樣的溫柔和緩了。她擡頭,柔和,始終不怪罪地望着它。
‘迷宮山’。
她默念這名字。大約是半時辰之後,她聽到樓下再無響聲,确切是,她那悠揚的,怪誕的歌停下後,她打開窗,跳出屋,落在柔軟濕潤的夜草中。那歌斷絕了,旋律卻烙在她心裏。她對樂理是不熟悉的,卻似在哪如聽過這聲音般。街上,仍傳來行人的聲音。難道夜還不夠深麽?夠了。早就夠了。她貓腰走出圍欄,輕盈無聲地飛速掠過行行高大的建築,披着鬥篷,沖入人群中——知道了,‘女神祭’要來了,行人不歸,成群出行。月亮迫近地面,雲氣如龍,盤旋廣闊湖面上。
那歌聲仍跟着她。她轉頭,極快地穿梭,見到那旋律從人的口中湧出。
似乎是從某一年開始……
昆莉亞向前狂奔。她尋了馬,但其實沒有必要。人太多,她注定要等,等到她跑得足夠遠,才能化龍。她不能被人發現。
你唱的這是什麽歌?
他問。他仍戴着那面造價不凡的單面鏡,坐在床上。他穿了單薄的睡袍,顯那原先就不壯碩的身材更清瘦了,手中有本書。她走過去,坐到床邊。
-‘哀歌’。
她像吐泡沫一樣吐出這詞。‘哀歌’?他說,從書中擡起頭。我沒有聽過。這是你從南方聽來的歌麽?她搖頭,回頭看他,藍眼顯得極其清澈而冷靜。他眯起眼,知道這是種幾乎什麽也不在乎的神情。不是。她回答,更靠近他了些。眯着眼,鼻頭抽動,似在習慣他身上的味道。
-這是孛林的歌。某一年的‘女神祭’忽然流傳,人人都愛唱。
-為何?
他皺着眉頭。這首歌的曲調很傷感,你将它唱得倒是歡樂了。這是你的愛好麽?破壞?
沒有。她說,辯解道:沒有。每個人都是這麽做的。作者被擊敗了;她被打倒了。她的悲傷壓不過生活的荒誕和光怪陸離。這就是生活,不斷需要新的刺激。她張開嘴,一下,就将自己的衣服解開了,露出下邊平坦,肌肉分明的身體。他看着他,不動聲色。
-親一個?
她說。他搖頭。為什麽不?她撇嘴。我看她們**前,都是要親嘴的。他忽然笑起來,放了那書,說:你确實是個孩子,塔提亞。我不該和你生氣。你還不知道呢。他将手放在身前,道:我不吻你。因為我不愛你。我們**就好了;不**。她凝視他一會,說:行咯。他點頭,對她張開手,道:那來我這一點吧。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義無反顧地湊上去,像戰場上跟人同歸于盡,跳進火坑。他哭笑不得,說:慢點。她不放開手,牙齒卻打抖了,扣着他的後頸,用力就能敲暈的地方,說:你身體好冷。楛珠抱你不生病麽?
-所以叫你別那麽用力了。他放柔了聲音:塔提亞。放松點。月亮升起來,照在她臉上,她一時恍惚,松了手;維格斯坦第将她放到床上。她不想躺着,趴過來。他輕柔用手按着她背部緊繃,瘦卻不弱的曲線,越來越和緩。像按摩,她意外不覺得很抵觸。我用嘴唇碰你的背,好不好?他問。她皺下眉頭:不讓我碰,你就能碰啦?
不行。
他苦笑:就當是我手指的一部分。這樣更好按摩。他問了幾次,她感到有點困了,就答應了。他的嘴唇像是蛇在她背上劃過,但更溫柔,更自然些。異樣感讓她無法入睡,昏沉問:我怎麽感覺你碰我比碰楛珠還自然些……他頓了頓。嘆氣。
-也許你的身體像男人些。我更親切。她聞言哈哈笑起來:狡辯哩。他說:我沒有狡辯。我生命中不認識什麽女人,對她們,我有敬畏感。我害怕,塔提亞。再來……再來……他嗫喏道:太沉溺這事,分散精力。
……
他嘆了口氣,翻身躺下了。她伸手解開他的睡袍,見他臉色也有了些波動。躺在那,他的身體似停屍間無人認領的新屍,使她忍俊不禁。她站起來,坐在他腿上,抱着手臂。
-你的這個……
-別問。他打斷她,嘆氣。很不禮貌,塔提亞。你不需要知道。她聳聳肩,半蹲起來。這動作很怪異,但需力氣,她自然做得很輕松。你自己來嗎?他說。她點頭:我看過的。他搖頭:小心點。她嘟哝道:知道啦。馬上就弄完。
她擺弄了一會,一片寂靜。他看着。
(和諧)
他向她伸出手,見她眼神中透露出鮮活的抵觸。他感十五年來,他或許是第一次,見了他妻子才能見的畫面。她藏在那面孔下的真實……一個倔強,永遠不肯屈服的孩子……冷漠,堅不可摧又早已破碎地看着他……他心生憐憫,直起身,将她輕輕拉了下來,感她沒有掙紮。他背過身,兩人調換位置,抽出身。
血沾在他身上。兩人的眼睛瞧着那。她忽然說:我好多年沒從這裏出過血了。原來月經時的血不是從尿液裏來的啊。
維格斯坦第皺眉:……你還在來月經麽?她搖頭,徹底躺下了,說:喝了活血後就再也沒來過。她看他:楛珠從沒來過罷?他苦笑了一下,說:大約是罷。所以她們終于沒有孩子。……她起先不知道他要幹什麽,發現了後幾乎踹了他一腳,語氣确實平淡,幾乎冷漠的。
-這事兒怎麽才算完呀?別管那個了,辦完就算了。
他撫着額頭,耐心道:你覺得舒服,完滿了,才算結束,塔提亞。她挑眉,做了個鬼臉,但面色蒼白:那看來永遠不會完了。他搖頭。……發覺心中并無其餘感覺,只有絲淡然的感傷。她的腿雖然有力,但并不粗壯,輕易就能環住。他們兩人的身材,實則是更相近的。……感她不再抗拒,略有欣慰,然擡起頭,發現她竟別過頭,睡着了。
-塔提亞?他道。靠近她。月亮照在她面上。塔提亞,他碰了碰她的臉,那藍眼驟然睜開,他看見其中咆哮的殺意,就在夢醒的一刻;她的面孔上還有絲輕松的紅暈,因此他不知道她究竟感受到了什麽,是快樂,還是苦難的折磨。她撲面而其,手握住他的咽喉,只在最後一刻,散了力。他看到她瞳孔深處的龍紋,傳遞着不去的渴望。
他們長久對視着,直到他笑了笑,說:結束了。她皺眉:結束了?她恢複了一貫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嘟哝:不應該還有……維格斯坦第打斷她:結束了。他說:你可以回去睡覺了。晚安。她跳起來,做了個有力的動作,高興道:哈哈!也沒什麽了不起!就結束了!不堪一擊!他搖着頭,送客:去吧。
她蹦下床,穿衣服。她再沒跟他說一句話,而走出門。他偷偷看着她,見她那寂寥的背影,仍像是個受了委屈,離開人群的孩子。
昆莉亞奔出‘淚谷’。月色照開森林,她回頭看寂靜城門,認為已夠了時間。她向前沖刺,那黑雲随她而來,在天際漂浮。
從遠處,走來個穿鬥篷的旅人,忽如其來,便如幽靈,上了丘陵。她要停步,已不可能。昆莉亞伸手,狂風卷起那旅人的鬥篷。
她睜大眼。那面孔遍布傷痕,已有滄桑,但她卻不能忘記。她看那旅人笑了。
——昆莉亞。
她道。黑雲一落,她騰空而起,一切都在眨眼之間,仿如幻夢。她已化龍,而旅人不見蹤影,只有經年不去的噩夢,萦繞心間。
奇牙。她的心冰冷,龍身在空中踉跄。昆莉亞旋轉龍身,順着‘玟河’的玉帶,飛速掠南而去。
‘迦林’。
晚香玉的花瓣似碎裂的玻璃,飛散空中,擦過她的面頰,幾要割傷她。這寰宇中,她興許唯一不知意思的詞,環繞這五座山峰,在那将聲音帶來的人離去後,仍久久盤踞她心間。諸事異常:他走時,依依不舍,仍只道,留在這罷。讓一切恢複曾經的樣子。讓他像是從未來過,夢中的過客;夜間的光似這山間不存的燈籠,點亮她虛浮沉默的面孔。空氣凝重漂浮,溢滿南海遠潮。她在林間踟蹰,看見北方來的巨影,心無波動,只感心中呢喃其中真相:死亡。
恢複曾經的樣子;什麽都不改變。不。全變了。對她來說,最顯著的就是它;死亡。她不能說這全然是種外部的劇變,還是終究來自她心中的感覺。他走後,似乎只有一日,但天從未亮過,水汽被從海上喚來,雨雲已成,遲遲不落,她在那張堅硬的木床中輾轉反側,又似乎落入不可醒來的長夢。花床被雪崩似的狂瀾卷起,根系拔起土壤,沼澤凝結,無淚而泣,迷宮為此而開。
她醒來時看見的第一景便是那紛亂的牛棚。她點燈出去,見其中飛濺血跡,髒器糞便散落四處,草堆泛起腥臭苦澀。她向前走,步步漂浮,見羊圈被撕裂出創口,母羊已消失不見,唯有羊羔蜷縮在草屋之中。她落下燈,見到那方形眼中的恐懼。她向她們伸出手——羊發出尖叫。
她閉上眼。那聲音轟鳴。她聽不懂。她後退,進入草地,見到倒卧在那兒的公羊。狂風呼嘯,搖曳她手中燈火,火熄一刻,四周卻不落黑暗。她惘然回身,只見四野點亮金色,綠色,藍色的眸子。那饑餓的口齒吞咽聲席卷而來,眼眸深處點燃燈火。她沒有動。
“……阿提?”她喃喃。她向前走一步:“阿瀾?”
那虎豹熊罴,在這瞬間俱是不動,只注視她,直到那老虎——她先前一直喚作‘阿提’而現在已無名的老虎長嘯一聲,像是最後的告別的情分,轉身奔走,那山野中的眸光才次第熄滅。她忽然意識到什麽,回頭看那些羊羔,伸出手,道:別怕……
它們跑開。她站在原處,意識到:它們聽不懂她說的話了。
一種喪失,如她所知,在一夜之間內悄然發生。不,或許在那一次月相盈缺中已經發生,她只是沉溺其中,始終未發現,而萬事之變動只訴說此理:沒有任何事情能倒退。她想到他,心中空落落的,沒有埋怨,仇恨。只有一絲困惑。
她步履蹒跚,走下‘瞞雅’的山峰,進入林間,循着些飛舞的熒□□蟲。它們指她向林中走去。她看見極樂鳥垂落似虹的尾羽,滴落生命鮮紅的血。她認出他:阿蒲。她擡頭看向他的眼睛,見他僵硬,不瞑目地深深凝望她,似在埋怨那日她為何要将那墜落的死亡從墳墓中喚醒。她與這缤紛美麗而自由的鳥長久對視,直到他死去的雙目充滿哀愁。魂靈悄然離去。
走吧。鳥嘆息。飛蟲之光仍向前蔓延,她跟随它們,直到在一處積血水潭處停下腳步。百千流螢在空中閃爍星藍之光,環繞那些失蹤牛群裸露半開的屍骨。死水不瀾,腐化新喪的屍骨,這堆疊屍群像座無名而洪亮的木雕,紋理深沉,似那黎明時的紅衫綻開木香。一座她久久沉思,無法忘懷的墓碑。
她心中的那疑問終于有了名字。
——嘩。
鳥群飛動。她擡起頭,悵然地看着那天空中的黑影,張開嘴唇,似想問一問它們……
——邪惡為何而來?
黑影向下墜落;但注定不會和第一次一樣。
我掉下來了。他在下落時想到:非常高。可能我會死。他的頭腦變得相當活躍,大約是因為其體驗新奇的緣故——幼時在羯陀昆定爾的時候,達米安費雪就不是個勇敢的孩子。勞茲玟的首府邊有相當多美麗險峻的裂谷,他只遠遠看這朝陽上邊變換色彩就滿足了。大哥會親自去攀爬。後來,他從上邊跳了下來,就此化龍。夕陽被他的龍身染成黑色。別磨磨蹭蹭! 大哥說,将他拽上裂谷,然後直直丢了下去。
我要死了。他那時想。飛速下墜,可能就幾秒吧。那情景卻令他終身難忘。他能看見遼闊變換的天際,下邊赭紅的土壤在遠處融化為孛林邊界的綠意。那紅壤有種蒼涼貧瘠的自在。那天是清晨,空氣還不算熱。他看見一只松鼠朝他擡起頭。
他笑了起來;然後他化龍了。沒有大哥那麽大——當然——
對。他回了神。我得再化一次龍,不然會死在這。他集中精神,企圖融進那片黑雲,但黑雲不來。他向下看,只見那哀愁的綠眼睛,柔和地注視他。他感到熟悉,又想到這許是他生命中最後的色彩了。他還沒來得及畫下來,寫下來……
雙翼刺破肋骨。離地面還有一兩百米,他終于化了龍,但龍身很小。達米安費雪在空中支撐了十秒,像是滑翔的鳥,又飛速下落,這回再無緩沖,直直落進了一個水潭裏。屍體。他在水中撲騰,手指爬過一群肋骨的迷宮,四周熒光飛舞,照得他的皮膚似泛起已死的白。他聞出,嘗到屍體的味道,看見牛巨大的眼睛。
這兒鬥牛麽?羯陀昆定爾倒是有鬥的——
他擡起眼,見那身影站在那。那雙綠色的眼睛望着他。忽然間,他記起他似乎在那見過這雙眼睛:那是一年他去拜見父親。達米安費雪一直私下認為,或許他那些對藝術,不切實際之物的愛好,來自那個不願跟他們太親近的父親。父親倒是擅長這些事的,但不太熱心。他歌唱得好,舞蹈也是一流。父親還會雕塑。他推開門,便見到父親站在一座雕塑前,為它雕着眼睛。他神情專注,不曾發現這個孩子來了。
那是多麽——神妙的畫面。達米安費雪不像大哥一樣仇恨父親。他反而很理解他:父親只是不生活在這地方而已。他那顆心那樣強大,恐是因為封存在了另一個世界中,因此像超乎人想象般無盡。他見父親凝視那座塑像,同它對望,時間猶如凝固,他眼中的綠色似流淌入塑像之眸,而塑像凝固的眉眼,如同禁锢了父親的心。那像雕刻得好極了;像是人給石注入了鮮活,又恰似石凍結人,而雕刻者也已死去。生死波濤洶湧間,父親回了頭。
陽光下,那綠眼的輪廓分毫畢現。父親最終磨去了雕塑的臉,但他記住了這雙眼睛。
月光帶海潮而來,生生不息,拂開他周遭的死氣。達米安費雪回了神: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他那高大沉默的父親,也不是父親雕刻的千尊豐滿美麗的女神像。他面前站着的是個年輕的女人,幾乎只是個女孩。何處不同而同,只有那向天而發的無奈極問,随風吹拂,照亮那綠眼中的慈愛和悲痛。
他從水中爬起來。那女孩向他走來。他擡頭,見她對他伸出手。
——你是那鳥麽?
她問。
鳥?達米安費雪尚在渾身墜落沖擊的恍惚中,擡起頭,去尋這女孩言語中的鳥,見到天空中勃動的雙翼。那作為鳥可有點大了。他癡癡地想,似完全與其脫離,只猛然回憶起,那是他的母親和兄弟。啊。啊。達米安費雪點頭,打着顫,道:是。他企圖爬上來,發覺自個的腿脫力,實在做不到,遂面帶歉疚地握住了這女孩的手。她的手很冰,相較他的那雙力氣也很小,但還是将他拉了上來。屍水和腐臭從他身體上落。她搖了搖頭,帶他走進月光中。
——謝謝您。他哆嗦着道謝:但那不是鳥……
——不是鳥?
她回頭。他聽見四周風轉道呼嘯,整座山峰都發出嗚咽嗡鳴。“他又騙我麽?”她呢喃道。達米安費雪被這花山迷了眼:色彩如此潔白,深藍,又極度多樣缤紛絢爛。他想永遠将它記下來,卻見她面露悵然,連忙解釋。
——不。他擺手:這是龍。他指指自己:這是我們的龍身——女,女士。
——龍?她自語道。正随她這話,龍影在他們頭頂徘徊不去。達米安費雪感那香氣攫取他的頭腦,他感不安卻心滿意足——他感到他似有什麽事沒有做,但又決定,這剛剛好。這像是再添一筆就多了的畫作,他情願在這處停下。他帶着恍惚的微笑向前,卻撞到了那女孩的背。
她轉過頭。“你也是從外邊來的,對嗎?”她道。他猶豫一下,判別其中的對比,道:“是的。”他眨了眨眼,問:“您一直住在這——山裏頭嗎,女士?”她點頭。他朦胧記起些事,張唇,道:“那麽,您就是……厄文……”
她的神情低落了。“我不知道。”她小聲說。那聲音越來越低了。他似乎隐約聽到什麽,又不能确定。“但比‘迦林’,可能好些。”她嘟哝道。她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呢?”達米安費雪答了。她坦然道:“好長的名字。”達米安費雪苦笑:“那是我……爸爸的要求。”他解釋:“叫我費雪就好。”她沒有答,而是仔細端詳他,極仔細,眼神中略透恐懼,最後卻坦然。他聽她輕聲道:“你看起來不太一樣。”
她問:“你也是他的兒子嗎?”
如冷水臨頭,達米安費雪渾身一震。氣流下沉,他忽能清晰看見那龍翼上的鱗片,聽見那陣聲音:費雪!他打起抖。是了,他可不願讓大哥生氣……還有母親……
“……他?”他打了個顫。她點頭。
——你認識個叫作,‘洛蘭’的男人嗎?
她問他,顯得很平靜,或者,願意顯出平靜,但眼神暴露了她的想法。忽然,她的悲傷壓過了他的恐懼,讓他挺直了身體。他朝她伸出手,但她卻後退了一步。
“啊,我知道的。”達米安費雪道,見那女孩的眼神随着他的話,亮起,熄滅。
——那是我父親的教名。他說:“我父親是水原的國王,‘黑龍王’拉斯提庫斯。”
他見她似被什麽東西刺了一樣,抱住身體。她搖晃起來,嘴唇翕動。達米安費雪欲上前幫扶,然而天空中傳來呼嘯的尖叫,如此磅礴廣大乃至兩人都踉跄身形,險些跪倒在地。她終于落下身子,跪在地上,不斷顫抖。
——噢。他同情道:你還好嗎?但他沒能說完,因他也被這山體的震動摔落在地。達米安費雪栽倒于花海中,見天空中那兩頭巨龍也掙紮翻騰,雲海起伏,他不可置信,只見天光飛速,如被釋放,誕生和脅迫一般膨脹出天際——月亮隐沒在這爆發中。在這轉瞬天明中他擡頭看那女孩仰頭看天,眼淚滑落她的面頰。她張開雙唇,聲音漏出,他卻無法聽清,似乎從這無聲的吶喊中,天地誕生,山海動搖。他感到無垠的恐怖和平靜。
她喘息起來。“我要去問問他。”先前那搖晃天地的劇變消失了。她似乎顯得平常,自然,只是個山野中穿着破敗的女孩。她捂住自己的眼睛,輕輕直起身:“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邪惡究竟是怎麽回事。她自語道,像是筋疲力盡,茫然地站起來。花瓣落到達米安費雪的身上。他愣了一會,也跑起來,向她追過去。
“請等一下——請等一下——”他琢磨着話語:“小姐——厄文女士——”
她回過頭。陽光照亮她的面頰,眼淚閃爍似珍珠。她的面孔是很髒污狼狽的,透出年輕的稚嫩。他跑到她面前,氣喘籲籲。“你要去哪兒呢?”他的頭腦昏沉,只能憑直覺說了,所幸她似乎沒有特別防備他。“我沒有确定的想法——去外邊吧,我想。”她望了望山花下降之處:迷宮已開。風吹起兩人的頭發。她輕聲道:“我想去看看……我想知道……”他點頭:“邪惡?”她回答:“邪惡。”
——你有什麽想法麽?
他搖頭。她顯得理解,只重新邁出步子,緩慢地向上走,花海中讓出路。
“我有什麽能幫你的麽?”他在後邊喊道。這地面很軟,花海如同拽着他。達米安費雪見她步履不停,直到半山腰處,才回過頭。
“是的。”她——厄文道:“能來幫我抱兩只羊羔嗎?”她解釋:我要将它們帶下山去。
“她們在這兒是活不下去的。”她輕聲說。‘瞞雅’的花仍然美麗,卻已經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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