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血色石楠
血色石楠
“女神啊。”清晨第一支歌便是被這醉漢樣的聲音,以幾許啼哭的情調唱出來。他坐在自個被狂風摧殘的谷倉前張腿大哭:“請您看看您如今的世界是怎樣被不幸的奇遇,無用的虛榮所充斥着——”他沒能說完,因險些被飛來的石子擊中一角,忙繼續哭着翻走了,餘光裏仍然映着四周的狼藉。他兩年的心血和幾頭牲畜一起被化為烏有,血尿一起飛濺在泛白的谷殼上,而再往前,只剩下,且奇跡般剩下的門梁骨架前,那天降災星站在那,踏開長腿,單手叉腰。
“別哭得淚流滿面,躊躇不前了。”達米安裏德皺眉環顧四周,心中卻不是沒有些許快意,來自将這從初目起就被他定為貧窮,荒蠻和閉塞的山區城鎮有被他毀于一旦加之重獲新生的前景;他有些毀滅建築師的個性,毀滅是建築的前提。他拿馬靴踢開石轉,掄起手臂,判道:“将這鎮上的人都叫起來。讓管事來見我——我是‘黑龍王’的兒子,勞茲玟的達米安裏德。”他簡短命令道,說明來意:“我會帶你們征服這座被你們浪費的財富,順帶尋找我弟弟。”
達米安裏德闡述,給他的開拓加上充沛而富有感情色彩的理由:“他在這山裏邊失蹤了。”
清晨五點,當他跟着那女孩從‘桂伊文’山——“這是苔山了。”他暗自嘀咕。那女孩顯出某種悲傷的鎮定,手抱羔羊,步履平穩,然處處散發失魂落魄之氣。他企圖搭話,兩次都被懷中羔羊的鳴叫掩蓋了聲音,宛如某種天意,他于是順遂他一貫的趨勢,遺憾卻也滿足地獨自觀察起來;他浸透了腐水的靴子踩在林間無窮綠苔之上。“它感覺像是能延伸到永遠。”他快活,寂靜地想到。——當她們下降而天光早因某種不解之緣破開整篇天空時,山下傳來那沸反盈天之聲,将這叢林的安靜打破了。達米安費雪憂心忡忡,那女孩,卻鎮定自若,步履如常。她懷中那羔羊已睡了,似乎她周圍存在異樣無聲的空間,顯各處靜谧。
我似乎是為了做什麽事而來的。他感片刻迷茫,然而頭腦在迷霧中,怎也想不明白,只低頭看見了這只羊。啊!是了。他對自己道:羊……羊……
他出生富裕——尊貴,并沒确切地養過這種動物。他手上那只羊掙紮起來,讓他出聲道:“厄文小姐……”
她回過頭。達米安費雪面露掙紮:“這羊……”
它在他身上排出了一些碩大桑葚一樣的糞便。但很幹淨,沒什麽太不便的地方。她冷靜地看着他,說:“你可以把它放下來。它能自己走。”她低身,撿了一根棍子給他,道:“用這個帶着它走罷,別弄丢了。”他面露感激,因為發現有事可做。
于是,當達米安裏德正緊鑼密鼓地組織山民從‘瞞雅’登山時,他正追着一只小羊在‘桂伊文’向下——放在幼年時,這種飛步垂直下山的事對那個安靜拘謹的孩子是不可想象的,而如今達米安費雪畢竟也有顆龍心了,盡管他仍有點恐高。羊——幼羊,顯出蓬勃令人自愧不如的生命力,吃沙山的嫩草,而他驚訝見那女孩也如履平地似地下降,陽光照在她年輕光潔的臉上。比之夜間的含淚悲目,她似被清新的空氣撫慰,拂去了一些悲傷,而露出更自然的平和。
“将棍子給我罷。”她回頭對他道,她懷中的羊也醒了。她将那羊放下來,放開聲音;那歌聲在山間像淩霄鳥一般環繞,而總共四只小羊被她趕着奔下山去。
“您唱得——真好——厄文小姐!”
達米安費雪也跟着跑了,途中不免踉跄,然心情愉快,似往事也被一掃而空。她回頭對他微笑,奇怪她年紀分明如此小,眼神卻似有撫慰性,讓他頗受鼓勵。一個時辰後,走走停停,他出了滿身大汗,發黏在額上,太陽已懸在天空了。
她們趕着羊,直接進了城鎮。
“他那天去了北邊。”她解開襯衫的扣子,露出潔白的胸脯;達米安費雪眼珠轉動,但不知如何開口,只看着她随手将黑發捋到一邊,頸部修長,更覺得有一言不得不說,卻怎麽也無機會開口,聽她道:“原本走北邊好一些,但是我來過周圍一兩次,看見養動物的人家都在西邊。”她如此解釋選擇這條路的原因,達米安費雪卻面頰發燙,趕忙擡頭看前,嘴中道:“也很好。您可以尋匹馬,繼續向西,上大路,然後再往北。”她轉頭看他,綠眼泛着水光,問:“你也去北邊麽?”他點頭,不着痕跡地打着顫,應:“是,我也去北邊……我們可同路,若您樂意……”她沉默了會,推着手中的棍子,最終說:“也好……你應該知道你的父親在哪。”
羊羔似将悲傷都忘了;她身上的迷惘卻能折而複返。她轉頭看他,霎那面有哀愁:“……父親意味着什麽?”他開合嘴唇,半晌無聲,又聽她問,語氣漂浮空靈,卻隐帶噩兆似地:“你有母親麽?”
“有的。”達米安費雪回答。他看她恍然一怔,迅速別開了眼。自然,對于一個不知何為父的人來說,母和父之間的關系自然是撲朔迷離,但不知怎麽,像是林鹿對雷霆的預感,它不需要知道它究竟是怎樣劈開天際,卻知道其中的危險。
當她們到了山下,這鎮子幾乎已經空了。他随她向前,各帶那第一次入世的迷茫注視兩旁匆匆被擄走了居民的屋子:門關得匆忙,被陽光經年炙烤的黃牆上映出鐮刀潔白的去影,窗戶搖晃,花瓣零落,陶瓦破碎,門前的籃子被碰倒了。她這樣觀察是因為她确實未來過,他面露奇異恐是因為想着,他來這樣偏僻,相對沒那麽富裕卻無疑平靜的地方太少了;看他們小巧的花園。他竟是有龍翼的麽?真是罪過!
透亮,晶瑩的眼睛透過牆的縫隙看着他。
“噢——厄文小姐——”他擡起手。羊羔向前,發出響亮而尋找的聲音,達米安費雪指着門內:“我想還是有人的——”
她停下腳步,棍子指向地面。“我什麽也沒看見。”她坦誠。達米安費雪向她招手,來他身邊。她們蹲下。她仔細凝視,嘴唇翕動,輕聲道:“這是什麽?”
“——孩子!”達米安費雪說:“看上去男人和大部分女人走了,留了些走不動的孩子,還有老人。也不知道是幹什麽去了。”他如此說但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仿佛內心深處他知道願意卻如鲠在喉,腦被雲霧所蒙蔽,答案不願出口。他看她緊緊皺着眉頭,手扣在面上。他想問她是不舒服,卻見她肩膀起伏,喘着氣。
門開了。一個老婦,手握柴刀從門內看着她們,她開口,聲音沙啞:“又是怎麽?”她的眼珠渾濁,掃過達米安費雪,灼灼似火,令他羞愧。“你破壞房屋,攪亂日夜,逼問居民,一個半月來不得停歇,還不夠麽?”他讷讷不語,只見這老婦掃過女孩的臉。
她那老朽的臉上迸發出笑容。
“你。”她走近一步,對她道。達米安費雪自己都被這裏老婦吓得夠嗆,此時自然願主動去幫扶另一個受害者,那老婦卻沒說更多,直到女孩擡起臉。那雙綠眼從指縫裏透出,惶恐而悲痛地看着她。
“你。”她道,笑容滿面,話僅如此:“——你回來了。”女孩搖頭,她複道,揮舞手中柴刀:“你回來幹什麽?又去自投羅網麽?”老婦笑聲沙啞:“即使所有人都勸過你不要,哪怕是你的災星們?”
“——嗯,女士……”達米安費雪鼓起勇氣插到這老婦和女孩中間,避開那柄揮舞的柴刀。“滾開,臭男人!”她吼了他一嗓子,結實讓他顫了一下,舌頭不利索。她笑起來:“你不是剛剛那個,哈?”那柴刀在空中像根鋼花似旋轉:“你又有何貴幹?”
他啞了片刻,最後羞赧瑟縮道:“……我們賣羊。”“賣羊?”老婦吼聲尖銳,令他頭暈眼花,似聽見雲層中爆鳴聲。他擡頭,見陽光燦爛,隐有炙花之香,受了些鼓舞,回頭指着那幾只沿牆邊吃草的羊羔道:“啊,是。賣羊……”
“賣?”她開口了,似回神,但更像被雨淋濕但要務纏身不得不前來之人,聲音沉重。她琢磨這個詞的意思,眨眼,最後确認:“不是賣。”她擡手,對老婦說:“我送給您,希望您……”
“噢,不要錢!太好了,謝謝你們的白癡勁!”她沒等她說完。那雲中的雷鳴越來越高了,他感眼前黑暗,厄運襲來。老婦向屋內吆喝:“将這幾只羊帶進去!”兒童應聲而來,看上去她是相當擅長統領他們的;孩子像及膝的水将她倆淹沒。
“現在可以了?”他的聲音打着顫:“如果你想去北方……我們應該走了……”
“哈哈,三只雄的,三只雌的!”那老婦笑道:“你們很快就有肉吃——只要你們聽我的,每天乖乖地去放羊——”
達米安費雪回過頭;他心裏那停滞,相連的節拍預示了某種存在的到來,而至于那笑容鋒利向他走來的老婦面容幾變為深黑無明的形狀。他張開嘴唇。“如果這是你們的饋贈的話,我就原諒你們将這弄得一團亂麻好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沒有回答,只擡起頭。
雲山自北面騰起,陰影遮蓋四處。他的眼珠轉動,幾如癫狂,直到再無餘地。啊,啊,啊。他的嘴角抽動:大哥肯定和我說了什麽。我應該——
“鳥。”他聽她說,而後小聲糾正:“不。龍,是嗎?”
他點頭,如夢初醒。電光過雷,他猛然回身,抓住她的手腕;她擡起頭,可見他眼中的黑色。他冒着冷汗。
“——跟我來,厄文小姐。”達米安費雪道,幾分語無倫次,狂亂:“額——這是個——這是個邪惡的東西。”邪惡,這詞語再次出現。她凝視他,那眼睛似乎看進了他心裏。她似乎看見他心中那被攪動旋轉至于渾濁的水流,所以什麽也沒說。他感激地嘟哝了句:多謝。他用上了力: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力氣不如他的大哥大,但現在證明也是很夠用的了。他緊張得在哆嗦,手指無法控制,使她感到痛,然而她一言不發,只是被他扯着,沿這山鎮明黃的路向外走,跑着。
她回頭,長發四散,去看那些羊。“它們會怎麽樣呢?”她輕聲說。“額。”達米安費雪流着汗:“被養大罷。您說呢?”她沒有回答;她想了很多,一路下來。她看見那座被死去牛羊堆成的藍色雕塑;母羊被拖拽在山地裏。她無法改變,或者說,因為她選擇了走出來。她打開了迷宮。她默默看着,承受罪惡的歉疚。天上,那雲層向下俯沖。一只巨大的鳥,盡管不如最大的那只,也是十分龐大了。
“昆莉亞。”達米安費雪嘟哝:“母親……請你……”
“昆莉亞?”她重複。沒有回答,拽着她的這個男人變得極用力。他們跑起來——厄文也邁開腳步,跟着他一起向前。她仍能看見那些羊的影子,淚水溢滿她的眼眶,但她身前那個男人自然是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她不發一言,用另一只手擦去眼淚,直到光明襲來,大平原開闊的夏綠搖曳在她翠綠的眼眸中,她們互相望着,彼此從一個死亡的冬天中複活,帶着朦胧永久的記憶;那對生命不可磨滅,溫暖而慘淡的印象。
“啊,我是帶您直接回去,還是——您在這等等我,我去取些東西——我該帶點明石出來的——總有點罷?”他喃喃自語,直到從胸口摸出個價值不菲的飾品才眉開眼笑:“——厄文小姐?”
他轉過頭。山地随風而動的灌木叢俯視他;他身後已空無一人。
異常顯著,如白紙滴墨。一個半月中,她來此有數十次,從未注意到向南山坡上有座木屋,此時便如群花中的枯木般呈她眼前。昆莉亞感奇異:陽光透雲層折入她那雙巨眼,似碎鑽入眼,直視則有尖銳痛感,盡管她出孛林時夜已深,這夏日的天陽升得實在太快。她盤旋在山峰上,考慮其中風險,因知曉降落後這山體的奇異。她曾告訴學院負責人,這山體似能改變樣貌的植被,入內竟令龍心持有者也昏迷的奇香;她們求她帶些樣本回去,然來去無果,似出了這山,奇幻皆失其效。
她緩緩降落,在那有木屋的山坡下。灰岩中有簇簇羊角花,令她一時失神:她記得她曾來過這一次,記住了這處俯瞰其下的雙面絕壁,遮住了月光。那第一日。
蘭。
昆莉亞皺眉;那聲音綻開漣漪。她記得衆人在這昏了過去,警惕幻覺,然諸事如常,光淋灑在她的發上滾燙似火,如天陽替了月光,驅散夜間迷霧。她伫立于此,環顧四望,困惑不去,卻不得不行動。昆莉亞攀上岩壁,感其陡峭,卻越走越可辨別出一條被人所踏出的石道,痕跡極清,卻指向明确,一直向上去。她越上,眉頭便越皺起,當她終至那頂上,夏風拂過,多色花堇襲上她的面孔,她一時無言,手握劍柄,瞳孔輕張,看那破損,狼藉的木屋,坐落一片花圃後;屋前有兩杆木架,上甚挂有白色床單,迎風飄舞。更遠,小徑通森林,其旁溪流流淌清澈。木屋不高,僅一層而已,外牆清潔,圓木齊整,只屋頂已有磨損痕跡。她目光下移,悵然看那沾上血腥的木棚;散落器官屍首蔓至周遭森林,血灑草地石楠,顯然曾有牲口,卻遭獸害。
何至這些野獸不似在獵取食物,而僅是殺死拖屍,甚至不曾剝肉而食?她向前一步,另一問題卻更使她心寒:屋主如何?
誰又曾住在這亂花迷人的山中?
一個女人。她又聽見別耶茨的聲音。你覺得這可能嗎?她自己的聲音。可能麽?她擡頭,陽光破雲,炙烤她的視線;她閉上眼,卻在漆黑中,看見個朦胧的圓盤,繼而越來越亮……山壁變為樹林……那一夜的月亮……
昆莉亞猛然睜開眼睛。她轉頭,清晰聽見森林鳥鳴和溪流中,傳來陣陣笑聲。她的目光向前飄蕩,落在那木屋的窗口,一直向內。其中有人!
她飛身向前。木門被撞開。笑聲戛然而止,尖叫。
“女士!女士!”昆莉亞擡起手,安撫眼前這些尖叫着朝她舉起鐮刀的女人,神色懇切:“我不會傷害你們!”她掃過屋內的裝飾,見一張桌旁,兩把椅子。桌上有兩副餐具;床上有兩張枕,床頭上有一副木棋,已走了一半……黑子對着她……
她身冒冷汗;昆莉亞轉頭,看原先盤腿坐在地上的三個女人。水壺随她們起身的動作灑落在地。她注意到地上的毛發。空氣中彌漫她們身上的汗味,但一陣冰冷的幽香彌散不去,似叢木層中發散出來。
她顫動嘴唇:“是你們住在這裏麽,女士們?”
沒有回答。她們看着她手邊的劍,看見她眼中的黑色;她的眼角邊有片龍鱗。那個年輕而機靈的低聲同同伴說什麽,昆莉亞聽不懂她們的話;她們也不懂她。她看見她們手上新鮮的藤刺傷口,鐮刀上沾滿的草葉,略微搖頭。她知道:她們不是這兒的居民。
木門随風晃動;她頭腦混亂,心髒猛烈跳動——前夜的異常尚未消散。那搖曳的影子灑在她身上;她背後,但無呼吸聲。
她目光一滞:但這是個人影。
昆莉亞猛然回頭,手臂用力,片刻之間她身後那人就可身首分離:非她所願,但已太危險。來人竟在全不被她察覺的情況下站立于那數秒之久。她拔劍而出,面前卻出現那面帶笑容,孩童的臉,仰起頭,叫她,昆莉亞。
昆莉亞的力氣真大。她道:多幾個像昆莉亞的人多好,界內……
蒂沃。昆莉亞面露驚愕,那女孩的臉已被張婦人憂郁而沉默的面容取代。十年前,蒂沃忽能開口說話,她卻再沒聽見她曾經的聲音。她甚至沒有躲閃,只閉上了眼。昆莉亞欲收力,卻見蒂沃阿甚至向她靠來。“蒂沃!”她失聲叫道,只看她黑裙漂浮。
一劍從下劈來,千鈞一發之刻攔住了昆莉亞卸力的劍,她咬牙頓地,終将手腕收住,擡頭,見勞茲玟的大公子,達米安裏德冷眼看着她,架住手上的劍。他攬住母親,凝視她,沉聲道:“軍大臣。”
蒂沃阿別開眼;兒子面露冷笑,道:“您在這有何貴幹?”
昆莉亞喘着粗氣。“有沒有事,蒂沃?”她軟聲道歉:“我不知道是你。”蒂沃阿搖頭,達米安裏德再施壓:“軍大臣?”他環顧四周:“這地方莫不是你的秘密基地罷?在父王失蹤了一個月的地方?”昆莉亞搖頭,莫大的歉疚吞沒了她的心。她面露軟弱,欲向蒂沃阿走去,只被達米安裏德攔住。她擡頭,看他那雙綠得泛藍的綠眼,嘴唇翕動。
“……我第一次來這裏,純屬意外。”她低聲道,面有倦色:“您和您母親呢,二殿下?兩位又緣何在此?”
“我的另一個兒子,昆莉亞。”蒂沃阿忽開口,聲音飄忽,目視地面:“達米安費雪,聽聞這山的奇妙,昨日來此游玩,不想在我二人面前墜落了。我們下來尋他。”昆莉亞凝視他,艱難點頭,轉頭看蒂沃阿:“又是在這麽?可找到了?”
達米安裏德冷笑:“尚無。我那弟弟為人孱弱,我實在擔心,害怕他為野獸所食。”他張開手臂,指向那三個女人:“特求了山民也上來尋,不想竟在這怠工休息了,虧得我給的賞金。”昆莉亞回頭,點頭道:“原是山民。”
她又面露難色:“但這山……不是說歷來難上麽?怎麽忽地可以通行了?”蒂沃阿搖頭,仍是面色平淡:“我們也不知道,昆莉亞。”她看向遠處那灑落鮮血的野花:“先前只有我和裏德下來尋,不想竟不曾迷茫,輕松尋到了下山的路,便想着也不是那樣異常,我又急切,裏德便尋了山民。”她轉頭看昆莉亞:“方才我看這房屋,想着入內休息,不想驚到了你,實在抱歉,昆莉亞。”
她望蒂沃阿,一時無言;血色鋪在二人身後,許久,她才艱難開口,道:“不是你的錯,蒂沃。你的潛行能力實在是舉世無雙。”
昆莉亞心感苦澀。這不可能是無意。她不知道蒂沃阿究竟想做什麽;她不由自主地去尋蒂沃阿身上可能的銳器,卻知道,對龍來說,只要雙手,就足夠。她的心在胸腔中不安地跳着。
“所以您呢,軍大臣?”達米安裏德仍道。昆莉亞面色複雜,達米安裏德便顯越發得意:“啊,看來您定是有秘務在身,不便言說,我也不勉強。”她不知如何回答:若應,是,必然是默認了她受了國王之命,然此事她原先不願為國王知道。若是,應,不是……
她不答。達米安裏德聳肩,不再理會她,而轉頭打量這屋子周圍。“呵,這群好吃懶做的說謊精,道此地常人不能來,我看還有個女人在這住得妥當。”他撫過木桌和窗棱,在昆莉亞蹙眉的目光中悠然解釋:“啊,您看不出麽?哪個男人會建他進來需要彎腰的門?”他閉目,吸了口氣:“況且這味道,盡管被這些懶女人污了,仍是幽香四溢,怎會不是個美人?”昆莉亞面色微動,被達米安裏德看在眼裏,他笑道:“在這地方隐遁,有美人香花作伴,也不失為一件妙事,嗯?”
昆莉亞閉眼。她黑暗的視線中,那月亮的輪廓始終不去,令她極糾結地掙紮着。情人。真的麽?屋外的血跡又是為何?她們站在其中,仿那血跡是幻境,衆人踏足其上,談笑風生,正如世間萬物般……
窗外忽起騷動。蒂沃阿面色略變,翩然出了門,達米安裏德緊随其後,大步向前。昆莉亞見一群男人,簇擁個失魂落魄的身影,踉跄這木屋走來。她眨眼,認出那人是誰。
達米安費雪?昆莉亞也奔出門。她看見陽光下達米安裏德攥緊的拳頭,而達米安費雪瑟縮那處。他身高與兄長不相上下,卻顯極畏懼。他的嘴唇張開,似要說什麽,但瞥見她的瞬間,便失了聲音。達米安裏德見狀微笑,扣過弟弟的肩膀,使他轉過身去。他緊緊擁抱他。
“回來就好。”他冷聲道。
昆莉亞僵硬原處不動。她緩慢回身,可見四散的肢體器官,在陽光下泛起猩紅的光,長久凝視,其上猶如靈光舞動,草地中,夾雜些散落的黑發。她顫抖地低下身,看那三個女人談笑風生地走出,比劃着個飛動的手勢,模出耳邊不存的長發。她眨眼,見到黑色。不見了。那個手勢說;不見了。達米安費雪喃喃道。他被掐斷了話,但她仍聽見了。
她站起身,微風拂過,撫摸她的龍鱗。她便見到了她,在這澎拜的花香中,站在血色石楠上:黑發,尚不豐滿,而顯出女孩的輕盈。她眨眼,知道她從未見過她這模樣,因此不是記憶,而是幻覺。
她張開嘴,沒能發出聲音。那幻影即可消散,面露悲哀,那綠眼透過血色,瞥見她眼角的黑鱗。
和那男人分別後,厄文沿‘桂伊文’到‘輝伊文’的林間道行走,避開叢林中的獸。那不算什麽分別,她感覺出來,在莫大的情感之潮中仍感些許悲哀:她在灌木叢中靜看他失了先前的瑟縮,變得歇斯底裏,令她想起前夜山中亮起的眼眸。這眼眸,如今也在跟着她,徘徊猶豫,似在兩極之間,顧慮是送她離去,還是将她永遠,以無生命的形式,留在這。
她深吸一口氣,最後回望這蔥茏山峰,繼而向下狂奔。厄文聽見足掌踏過林地的聲音,風呼嘯而過,衆樹哀哭,直到再無聲音。溪水墜下山崖,她的鞋——最好,最完整,始終等待着一次機會的那雙,踏在陽光中的卵石裏。她飛躍空中,看見了北部展開的天地:誠然壯麗無比,玟河在夏季閃光呼嘯南下,四野遍布豐沃農田果園,牛羊成群,在牧場上穿行,極目而去,東西被分為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紅痕似火,綠林幽深。
她久久凝視那被掩埋的遙遠黑暗,直到向下墜落。厄文像山羊一樣沿石子路下行,山林深綠的呼喚遠了,地面大河聲音強烈。她下到山谷,在聲一閃而過的呼喊:“那兒!”中,飛快向前奔去。她從沒出過這麽遠的門,也沒走過這麽多路;她已跑得太快,氣喘籲籲,卻仍不停地向前,被那念頭驅使,奔向明光中。你永遠不該離開。聲音道。她只聽見自己的喘息聲。
當她終于到了玟河支流的岸邊,日頭已過了極點。她感渾身發燙,四肢無力,用着最後的力氣,俯到河邊,同野生的羊群一同汲水。她在裏邊看見自己的面孔,被泥灰覆蓋,帶有血痕,發絲粘結。她大口飲水,用水洗面,在這冰冷中忘記那洞穿性的種種,幾似跟這水流融為一體,直到背後那條大路上,傳來隆隆響聲。
厄文回頭:她見一條極長的車隊從南部山丘下蜿蜒而來,濺起塵土。她忽震在原地,因此生也沒見過如此多的人和面孔,幾癡了。人的面孔和形态,她們的衣物頭飾是多麽不同!那是種和動物不似的不同,不只在毛發上。她看過她們的眼睛,便見到成千上萬不同的心,掠過她眼前,使她應接不暇;那在自然缤紛中不見的極深極淡,不可名狀的色彩。她感到好奇又畏懼,不由向後退了一步。
“噢,小心點。”一人道。
車隊已停了下來,就在這河邊。人們不再看她:太多人跟她一樣風塵仆仆,衣衫褴褛,面容疲倦。她在其中沒什麽特別的。人群多圍頭巾,成群經過她,去河邊取水。野獸跑開,她聞到龐大的汗水人氣,撫在她面上;她幾要将她唯一知道的色彩,那幽暗的綠色,徹底忘了,直到這聲音響起。厄文擡起頭,見一個圍着白頭巾的中年男人,長着雙金色的眼睛,皮膚被曬得發紅,關切地望着她。她不知道緣由:這雙金色的眼睛使她猛然一顫。
那看見她的男人也愣住了。
“你……”他向她伸出手。厄文轉頭便跑。她跑到隊伍中間,到那婦女衆多的孩子群中,直到那男人再也看不見了。她四處張望,又累又餓,坐在滾燙的草堆中,被四周髒兮兮,吵鬧的孩子圍着,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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