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月海潮碎

月海潮碎

六日後她又見到了那包着白頭巾的男人,在碼頭渡船口上。

——把你那死孩子丢了!

厄文正低頭吃兩個別人施舍來的白面團,已放了有兩日了。施予者道她運氣很好;她長了柔和而尊貴的面相,使人甚至不舍得使她餓死。過去六日,她跟在這北去的車隊在勞茲玟荒漠的邊緣跋涉,偶爾跟紮營後外出的獵手一起出去,他們打獵,她去摘些沙果。旱地只有一兩叢長得極高的樹,果實水分充足,她同長尾猴般靈活地爬上去,坐在枝上看男人們追羚羊而去。樹下傳來吆喝和敲打聲,她咬着果實低頭看,只見是七八個兒童,站在樹下對她比劃。

——我聽得懂。她對她們說道。這事在過去六日中已變得常見,因許多人不會認為長相如她一般的中部人會講南部方言。她在車隊末尾的諸家庭中徘徊往來越多,她們越疑心她像落難貴族,在淪落逆境中顯出鎮定自若的耐受,而又不敢确定:她在地面上睡着時唯有理所應當的安寧。她對幹澀開裂的嘴唇不置一顧誠若開花喬木不介意零落幹花。她喝水,有動物般天性的節儉。當她潔白似雲的面孔上終曝開曬傷的痕跡時,許多人已接納了她。

一個奇怪的年輕女人 ,她們稱呼她,飄忽的流浪者。

——給我們幾個莎蘋芳。

樹下的孩子張手呼喚道。這個?她揚起手上的果實。她們手舞足蹈地應喝。她點頭,脫下襯衫外套,站在樹上去摘高枝上的果實,将它們圍成一兜,再慢慢降下樹來。耶!孩童歡呼,扯起她的手腳将她不穩不當地倒舉過頭。耶!厄文!好欸!

她摔到沙地裏,一個果實滾到她面前。她見雙粗糙,修長地的手将它撿起來。

“厄文?”

厄文擡起身子,見是個肌膚黝黑的高個女人;不,準确來說是一群女人,都身披鬥篷,紅線上有金紋,開線破損中見個隐約的圖案。她去辨認 ,覺得像狼。她見她們都強壯高大,且不止如此:她身後的孩子見她們來了,一哄而散,抱着果實。

“她們會搶東西!”

厄文回頭。那說話的孩子已不見了,剩下這句話在熱風中。她身穿短袖,襯衣握在手上,滿面碎沙,同這些女人們望着。“厄文是你的名字?”一人問。她點頭。她微笑,露出發黑的牙齒:“你怎會說怎麽多語言?”她搖頭。那女人轉頭看餘下女子,似是她的同伴,高興道:“你們覺得像不像?”

衆女子大笑。男人們回來了。厄文擡頭望沙線遠端,草色彌漫,那外出狩獵的男人扛着羚羊前行。那些孩子正是因為分不到肉,才來尋她。她彎腰撿起地上一個沙果,遞給面前的女人,道:“您要不要一個?”

她的聲音十分溫柔,全然純粹。女人聽了,笑得樂不可支,忽猛伸手向前,握住她的肩。厄文一驚,向後掙紮,不想那女子力氣大如熊,手指粗糙,抹過她臉上的沙灰,抹在燙傷的血痕上。“請放開我!”她掙紮道。那女子不動。厄文擡眼,只見自己被那群紅披風的女人所圍住,似個陽光下的栅欄,影子如刺紮進她身體裏。她感惶恐,便像離開‘瞞雅’那夜裏見到滿山野獸的金眸。她擡頭,看見這女子眼中的紅色。

——三種中的一種。野獸有白色,紅色,黑色的色彩……綠色,藍色,金色的眼眸……

女子的手用力碾壓她的面孔。“這下像不像”她更高地叫起來。厄文感臉上有灼熱滾燙,沙風吐息。這時,果殼叢二人背後飛來,夾這沙石。

“快跑!”她聽孩子叫:“厄文!”

女子松了手。厄文貓腰躲過她的長臂。她朝那些孩子跑去。

于是在剩下的六日裏,她一直同這些孩子待在一處。她了解到她們都是孤兒,女孩更多,兩個大孩子,一女孩,一男孩,作領頭。他叫祖滿,她叫祖紮,是對表兄妹。厄文和她們同樣都被落在車隊末尾,游離在被婦女組成的互助團體中,偶獲一兩頓剩飯。“你為何一人旅行?”祖紮問她。“我原先就沒有同伴。”她回答。她們一道望她,祖滿說:“你也是孤兒麽?”她猶豫了。

“我不知道。”她坦誠。她們不再問。厄文問祖滿她們不同成人一起旅行的原因,既見這是她們常分不到飯的理由。

“瘟疫。”祖滿答。她們告訴她,再往南部,阿奈爾雷什文的沿海一帶,處處是使成人比孩子更危險的瘟疫。村落中死了母父的孤兒游蕩山間,如雲成雨彙作一塊,她們正是如此相遇。家中已變成走獸之屋,海水上漲,農田荒廢,她們沿河流走向北部,直到遇見大批前塵相似之人。

“過了這座丘陵,就是‘月渡河’。從那坐船,可以直到孛林。”祖紮道。“孛林?”厄文重複,些許疑惑,但更深的是痛苦。現在她離開那座山,她可記住卻不懂的名字越發多了,人中之性命不似她給走獸取名那樣随意。“這是座城市的名字麽?”她輕聲詢問,雙手扣膝蓋。“啊,是的。你什麽也不知道,厄文。”女孩高興回道:“‘女神都’孛林,這是女神和女王居住的地方……”

她的聲音地下去。“沒有女神。”祖滿說。“放屁。”一小孩回答:“放屁!放屁!閉上你的嘴!”祖紮為難,以手拂唇,道:“噓。”她對厄文說:“雖然現在住的是國王啦。”

“我恨他。”祖滿說。厄文轉頭瞧他,若有所思,臉色從日間的曬紅恢複,越發蒼白。她們不斷向北行走,偶爾坐上牛車。她的鞋已破了,露出腳趾。她從路邊揀絲草修補,那些孩子亦複如是。

六日後她們到達渡口,正是蒼白傍晚,‘月渡河’河面開闊,明月自勞茲玟的紅岩之城的圓環中升起,落入河中;水面白煙缭繞,遠山淡黛朦胧。她先前只見過山間溪流和玟河小支,伫立熙攘渡口久久不動。岸邊喧嘩,漣漪波蕩,然到河中,也已寧谧如鏡。河中沙洲綠意深沉,天忽涼了。祖滿說,她們很快就算要到了北方。“南方過去是溫暖,繁榮的地方。”他的聲音隐有恨意:“如今,已被那天降魔頭變作了潮濕破敗的窮人窟……”

“太誇張了。”祖紮說。那時人群傾軋怒吼聲傳來,她速靠近厄文,警覺擡頭。厄文從河面回頭,見船上數雙手抓住一婦人,衆張開手掌中,那上邊橫置的一具破落身體清晰可見。“這是怎麽了?”她垂頭問祖紮,見她神色緊張。

“就是那個病。”祖紮道,不由自主蜷縮身子,似想離開些。“死的是個小孩,看來這回很厲害。”厄文伸手撫摸她的頭發,感其粗糙幹澀,祖紮放松了些,仍緊靠她,解釋:“他們要将屍體扔下船去,母親似是不讓。”

“不必怕。”祖滿道:“屍體燒了,便好了。我們熬過了那麽多 ,不會有事。”祖紮不應。厄文擡頭,眼不眨,一直看着那嚎泣的婦人。聽了一些旁言,耳朵也逐漸開始習慣疊音重奏,她開始能聽清她的話,只見那婦人零落的淚水和大張的口舌中,說的正是:“我的孩子還沒有死!”她揮舞手臂:“他還在呼吸!”她将頭伸出船欄,叫道:“醫生!醫生!請您救救他!”厄文看她伸出手:“醫生,請您給他些龍血——”

她的口被捂住了。厄文,紮着眼,先前不墜落的眼淚終于滑落,月華反射銀光。她此時便又見到六天前同她搭話的那中年男人,綁着白頭巾,從她身後走來,手中提着皮袋。她見他回頭,平靜而複雜地望了她一眼,終于面露微笑。之後他向前,撥開人群,大步走向那婦人。人群為他讓路,他跪下身,撫那男孩口鼻頸腕一會,搖了頭,道:“請您節哀。”

厄文能看見那男孩胸口起伏。婦人哭了:“醫生。醫生。求求您。只要一滴龍血,他就能熬過今晚了。”

頭戴白頭巾的男人垂下頭顱,沉默不言。“很抱歉,夫人……”他低聲道,複而擡起頭,深望進她的眼裏:“任何情況下,給任何未經國王授權的人飲龍血,都是違反律法的。還請您理解。”

那婦人不動了,似月下雕塑。衆髒污手臂被月華染成石膏之白,手臂有如蓮藕,青色血管似脈絡。只見那男孩尚起伏的身體,若花蕊在其中顫抖,随風而起 ,悄然飄落,如失重量,直到落水一刻,萬事才回複其道理。“啊!”那婦人發出聲慘叫,而水面已起銀波,男孩像幾十磅的大魚,在水中撲騰,逐漸地沒了力氣。“将他救上來!”醫生豁然起身,焦急道,身邊卻無人願下去。“他更好是這樣死了,不再嘔吐……散發瘴氣……”醫生面露愕然。他的頭巾在推搡中散了,露出滿頭白發。

“胡鬧!”他道。但他也不能動;他似乎體弱。

“厄文!”祖滿大呼,去拉她 。然厄文已躍了出去。她從碼頭邊紮入水中,朝那男孩的位置泅水過去,岸邊衆人都凝望她,包括那些冷眼旁觀的紅披風女子們。她們高大冷然地聳立在那,觀察她在水中撥開浪濤的樣子,像尾沉默的銀魚。厄文在水中睜眼,見水中一層竟被月光照亮 ,她看見那男孩蒼白冒泡的嘴唇,将他攬在懷裏,往岸邊踏水,渾身酸痛:她身體靈巧,但氣力不足。她咬緊牙關,直到摸到碼頭覆蓋青苔的木欄,才終于洩了氣。

她撐在木板上,氣喘籲籲,渾身沉重,水向下滴落。祖紮和祖滿一起将她拉了上來,但那男孩一被放上岸,她們就躲開了。厄文轉頭看那男孩的面孔,見他臉色發情,帶着水痕,顯極安靜。她伸手去碰他的臉,摸他的鼻息,都已平靜,冷徹了。

“您沒事罷?”厄文擡頭,只見那銀發,白頭巾的男子蹲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她搖頭。“請您看看這個男孩。”她輕聲說。醫生點頭,複伸手。他替男孩壓出積水,捂住鼻,往他嘴裏呼氣。船上的人看着他們,漸不耐煩。醫生不動。他最後擡起頭,臉已泛紅。

“很抱歉。”他道,垂頭祈禱:“神授慈威。請保佑他的靈魂。”厄文擡頭看天上的月亮。她渾身濕透,有些寒冷。醫生朝她伸出手。

“請跟我來,換身衣服罷。”他勉力微笑,有些疲倦:“我名叫阿帕多蒙 ,是名醫師。”他那金眼映出厄文的面容,那問題終究還是不可抑制。他面露無奈,又很輕微,道:“您是誰?”

塔提亞有兩件事沒有想到:其一是不曾料想下半身的傷口會這麽痛,使她第一次在那群看熱鬧不嫌大的學生前露了個真實的疼痛表情;她們全發現了,因當她真感痛苦時,通常面無表情,令她像畫上一個褪色的人。其二是她不曾料到她竟然還忘不了克倫索恩那番話。她原意是在走出那底湖的石欄後将它一忘皆空。

——你想死。她蹲在那,耐心地嘲諷他: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原先究竟想做些什麽。如果不是你爸回來了,我可能死了。你昆莉亞姨大概死了,你維格叔也死了——你不明白,那個沒有心的冷血的維裏昂為你哭得多麽可笑。如果你想贖罪為什麽不先離開這皇家監獄去集體監獄待兩天?你還沒充分體驗世上的污穢。去集體監獄,想想看……

她擺動手指,眉飛色舞:你會被□□的。想想吧。

塔提亞,确認不曾料到那個在她心中仍不改孱弱神經質本色的貴族公子并未顯出任何倉皇。她見她印象中慣常緊張的瘦弱身影竟向她爬行過來,手握着鏽跡斑斑的鐵欄,面孔抽動。

“□□。”他朝她吐出這詞,帶着非玩味的輕松:“為何對我說起此事呢,塔提亞?”他微笑:“好像你十分了解一樣——恰恰相反。”她面色一變,而聽他悠悠道:“你今晚是準備去幹什麽?”

她後退一步。克倫索恩面露疲倦,靠在‘水牢’的欄杆上,仰面看拘束性的黑暗。他時常身受束縛,即使不被牢獄,也被他那過分虛弱的身體。他一日中睡得時間比衆人更長,顯然是不利于他要走向的職業,國王。他分開嘴唇,似從胸口裏掏出些血肉,絮絮對她說着她的曾經。

“你來自納希塔尼舍……一個小山村。”他沙啞道,聲音艱澀,背對她,眼卻看面前虛空,似有人不可見的畫面匆匆而過,色彩暗淡,他勉力辨認,向她描述,使她僵硬:“景色美麗,你卻從不喜歡。你對一切都興趣缺缺……永久的喪失。當你認真時,你不笑……你從早工作到晚。”

他擡起手,拂開虛空中的煙霧,使四時流轉,春去冬來,夏秋轉換。納希塔尼舍在他手中變換色彩,花飛速綻放又枯萎,直到他停下,再次找到那影子。“你沒有母親。”他飛速說:“住在昆莉亞姨家裏。她從小就對你好,關愛你。十四歲時,你們在山崖上,見飄揚的紅旗,那是‘鬣犬’的标志。”他重複這詞,越發陌生:“‘鬣犬’。”他撐起身體:“你和兩個男孩戰鬥……但你沒有鐮刀。你輸了,奄奄一息,昆莉亞姨……”

“夠了!”她吼道,猛然拍在水牢的欄杆上。敘鉑.阿奈爾雷什文還在她周圍張望,幫她放風,她卻似将隐蔽的任務忘到九霄雲外,但她很幸運,因國王也心不在焉。他率衆離開,只有言談中的那女人興許擡眼,看了看她的去向,但無果。她已藏在漆黑水面下。他對她笑笑,并無得意,唯有凄涼,使她更惱怒。她無法容許她被這個——孩子——所憐憫。

“你成了‘鬣犬’……”他咳嗽起來:“你年輕,殘忍,靈活。你很優秀。你改了名……我看見你猶豫了……但你将它抛之腦後,永遠如此……”

塔提亞欲去掐住他的脖子,但他已倒下,在地上猛烈咳嗽,身內似有狂瀾湧起。“你從哪兒知道的?”她低吼道,雙目燃火,他只搖頭,望着她。

“你去了南方,昆莉亞姨,跟着我父親,去北方 。她選了黑龍心,黑龍心,選擇了她……你……”他眼露朦胧,手握胸口,眼睫翕動,直到白氣呼出;他的手指向她。他說:血龍心選擇了你。兩人對視,她确如只憤怒的老虎,光焰灼人。

克倫索恩開口:你卻——

“別說了。”塔提亞低頭,手撫過胸口那硬塊。她深吸一口氣,嚴肅憤怒化解為滑稽清泉。她沉默數秒,終于咧嘴二笑,道:“你想表達什麽?誰告訴你的?”他看着她,也不說話,她再施壓,逼近他,他閉上眼。

他吐出一口血;純白無色,濺到她腳下。塔提亞面露詫異,他喘息不止,用那污漬繁多的袖擦拭嘴角血痕。

“她那樣愛你,你卻捅穿了她的心。”他低聲說。塔提亞滿面不耐:“你懂個屁。少指手畫腳,她之後想殺我你是不知道麽?”他搖頭,擡頭看她,說:“不一樣。”她凝視他的眼,企圖見其中拼篡的痕跡,卻似見他同個遙遠不被她所知的幽靈,懸浮她周圍。她蹲下,手握欄杆,注視他。他搖頭,苦笑。

——說回——□□。我的意思是,你和我一樣,對此一無所知,何必為此恐吓我?我無意嘗過所有痛苦後再伏罪。我只想趁為時不晚,将一切辦妥,求你完成我這心願。你是最合适的。

她皺眉:“你想讓我殺了你?”她吐出一口唾沫:“我才不幹。你爹知道後把我千刀萬剮。”

塔提亞下了班,繞過又新來的龍子——拉斯提庫斯的新女兒。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喲,她沒記住名字,帶敘鉑回了特裏圖恩大街。孛林這條主大街是個被青藤,教堂和財經所包圍之處,不到正點高聳廣大,昆莉亞的屋子隐在一條小路後,受森林蔭蔽。她卸了敘鉑,将他扔到隔壁院子裏,然後取了把斧子,脫了外衣,到院子內。她放正木樁,雙目聚神,再舉斧過頭,一揮而下。

木屑四散,左右兩斷,如她少年時。她如劈開一具身體;她能聞到風中那肉的血腥味,聽見墨魚粘稠地在滾燙沸騰的鍋中爬行。她再擺一塊,揮斧。她看見他蒼白失色的面孔,坐在她面前。

“我想讓你将我劈成兩段……将我的脊椎打斷……像蛇那樣。讓我倍受折磨——當我再難承受,我就會化龍。”克倫索恩向她微笑,眼神渙散:“無心之龍,當然。”

“像柳徹尼那樣。”她說,沒有意識到他應當不知道柳徹尼的結局。他再度微笑:“像柳徹尼一樣。”他顫抖着抹去額上的汗珠;她舉斧子,不能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四分五裂,爆聲不停。

“——我想讓父親親手殺了我。”他閉眼,終于脫力,結道。

塔提亞一斧揮下,底下的座臺都被砍至深重裂痕。她聽一陣笑聲,款款從她耳後來。她面露兇光,回頭,聽這聲音光滑似油,幾分稚嫩道:“心情不好?表情這樣猙獰?”

她面有詫異,斧子垂落。隔花園林蘭,栅欄邊站這個苗條,中等個頭的女人,披黑鬥篷。她側對塔提亞,臉在陰影中,稍見輪廓,露出翻皮開肉的傷疤。“奇牙。”塔提亞愕然,終失了無謂的表情,快步走上前,壓低聲音:“你怎麽敢來這裏?”

女人微笑。她取下鬥篷 ,露出張被傷疤覆蓋的臉,不掩其甜美本相;她的氣質使人悚然,像見那微笑而嗜血的貓。塔提亞掃過她的眼周,眉頭緊蹙,只聽她平靜道:“有何不可呢?我來時見了昆莉亞姐。她不在孛林,今日尚未回。”塔提亞失聲驚呼:“不在孛林?”女人笑而不語。她最後說:“我順便來看看你。”

“但,現在了,大概也快回來了,我先——”女人道。塔提亞飛快擡手,握住她的手握。她将她的鬥篷掃下,藍眼空洞,道:“——這是什麽?”

女人笑笑。“你還會不知道麽?”塔提亞面色極凝重。她收回手,見女人手上一串龍鱗重新被衣物掩蓋。“你化龍了。”塔提亞低聲道。“是的。”女人回答。“你們究竟來幹什麽?孛林沒你想象的安全,拉斯提庫斯活蹦亂跳的。”她指自己的眼:“親眼所見,生龍活虎。”

女人挑眉,顯責怪。“別急。”她微笑:“我們不是來找國王的。找他幹什麽?真沒趣。有更重要的事。最近孛林會來很多人——‘女神祭’時會有場大拍賣。”“你們他爹真是瘋狂。”塔提亞怒罵:“在拉斯提庫斯眼皮底下幹這事,到時候一鍋死了我燒紙都燒不贏。”女人揮手:“啊,塔提亞。你也真是安穩太久了,雖然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那麽怕他。”

這女人——奇瑞亞,她少時的後輩,如今‘鬣犬’的領袖對她道:“他越是極端,懲罰越憤怒,就說明他越無力控制局面。那些死了的,不被人們關注。我們想要的從不改變。”塔提亞眉頭狂跳:兩天下來,她竟連續被小孩看扁了。

“我肯定你也不夠了解拉斯提庫斯——雖然這也不是你的錯。”她陰陽怪氣道:“但算了。說說看,你這顆龍心怎麽來的?”

奇瑞亞微笑看她。正是時,黑雲掠空,帶來冷氣;她搖頭:“時機不巧,下次吧。”她轉身離去,身姿輕盈:“我向昆莉亞姐問好。雖然,別告訴她。”她笑笑,閃身進入叢林,留塔提亞在原處,不知所思。

醫生邀請厄文進他的船艙過接下來的水路,厄文拒絕了,并非不信任他,而是因為周圍那些孩子。他提出他能再試着尋一間屋子給她們,但厄文看到擠在甲板上的人,知是很難的,她說:“讓我和她們待在一起罷。我第一次來這樣大的水上面。”醫生笑了,仍舊深沉憂慮地望她,道:“這樣算大麽?”他問:“您要去哪兒呢?”厄文猶豫,祖滿替她搶道:“去孛林。”祖紮道:“我們準備去看‘女神祭’,順便在孛林找些活幹。”醫生笑,顯些憂慮,但很鼓勵:“那樣不錯。”他又轉向厄文:“若您去孛林,這水面便不算寬了。到了孛林,您才知道何為水……但您竟不是孛林來的麽?”

他承認了,嘆氣:“我看您很有些面熟。您看起來像孛林人,然而這定是我的錯覺了。您是從哪兒來的呢?”厄文搖頭,他也不為難。用過晚飯,醫生帶衆孩子去點了香,洗了澡,厄文站在船板上,看船飛行向北。

“這水走得急,日夜兼程,也唯有如此,才能趕在‘女神祭’前到了。”

她正望月出神,忽聽身後傳音,回頭,見是幾日前見過的紅袍女人。她如今摘下鬥篷,露出其後帶些歲月痕跡的面孔。厄文略有吃驚,見她的頭發竟是白色,似與其火一般的面容不搭。那女人對她微笑,靠在船欄上,二人身後,婦人和兒童酣睡,船體推行,綻開漣漪。“我知道你但無前行的确切目的,只在尋找。”她面有欣賞:“你身手不錯,也有膽識,願不願意跟我們同行?我們姐妹都是能人,讓你一路有些照應。”厄文望她面容,并不顯出常人的忌憚和顧慮,也沒有利益考量,只回頭,看那些孩子。那女人不耐皺眉:“別管那些拖油瓶了。那是些庸人,活着只為了吃口飯,看些熱鬧,你不會喜歡與她們同行。我知道不是常人。你叫厄文,是嗎?看起來真是好面熟,如此尊容之貌,卻像無地野獸般。”女人琢磨:“靈獸罷,大概?”

她伸出手:“我叫佩提娅。”厄文點頭,柔聲道:“您好。”佩提娅仔細瞧她的綠眼,願看看她是不是在捉弄她,然而這時船身忽然一震,蓋是碰到了水中一條河鯨,龐大純白,引衆人去看。厄文低頭,見那動物的眼正在她下方,月入其眼,相似月光正望着她。“真是大呀,像是海裏那樣的了。怎樣活得下去呢?”衆人叫道。厄文靜望它,直到它甩尾離去,潛入深水中。佩提娅始終蹙眉望她,正欲開口:“你莫非是……” 她身後又傳來聲音:“厄文女士?”

是那醫生。佩提娅聞言,轉頭離去,不曾招呼。醫生換身,看着她的紅鬥篷,問道:“您認識麽?”厄文答:“不。之前遇到過一次。”醫生問:“曾有幫助?”厄文搖頭:“曾打過我。”她言語平常,并不記恨,醫生又笑了。他站在她身邊,厄文開口:“阿……”她頓了頓,不記得他名字确切的發音。

“——阿帕多蒙。”他念道。厄文點頭:“您的名字也很長。這是為什麽呢?”阿帕多蒙微笑:“本家曾是貴族,有爵位,然早已名存實亡。我命名時,尚且遵循古老的命名法,貴族是四音名,故而如此。”厄文聽後沉默片刻,看左岸黑暗沉默的樹林,對右岸勞茲玟的紅土;月亮在一座城市的塔群後面攀升,阿帕多蒙為她介紹:“這便是羯陀昆定爾,勞茲玟的首府,不知您有沒有來過。這城市以創造性的建築聞名,富有活力。”厄文搖頭。她心不在焉,深陷思緒當中。

“那,拉斯提庫斯……這樣長,是因為他是國王的緣故?”她忽地問,阿帕多蒙轉頭看她,神色莫辨,點頭道:“是。通常來說,盡管标準寬松了,無人願取這樣長的名字。五音名唯有帝王和伴侶才可用。拉斯提庫斯陛下先前的名字,也不是這樣長。”他輕輕加重‘陛下’這詞,以提示她失去的禮節。她卻并不在意,擡頭望天,發随風起。

“——他是怎樣的人呢?”她喃喃:“他又是怎樣當——國王的?”

她見阿帕多蒙微微一笑,并無苦澀,只有些許感慨,藏得很低。他道:“我君君稷如其人,”他微微一頓:“多情慈愛有之,殘酷可怖亦有之。”厄文聽得十分認真,思索許久,方問道:“是他的殘酷,讓他不許那些病人飲龍血?”阿帕多蒙聞言一愣,不由展顏,輕聲道:“不,恰恰相反。陛下對無龍心之人仁慈寬厚,一如女神教誨。他的殘酷,只給那有心之人。”厄文沉默,轉頭看向河面。

“那又是為何呢?”厄文問:“這樣又公平麽?”

阿帕多蒙遠望天際,如在看天上畫卷,飄渺朦胧 。他笑而搖頭:“這乃是因為二十五年前,那場為龍心而起的戰争中,渴心之人謀害了陛下的母親。”阿帕多蒙靜谧敘述:“陛下篤信女神,生平最愛之人,便是他的母親。”

她那幽暗,年輕而潔白的面孔在月光下微微一顫。她轉過頭,見他也在看她。她見他張開唇瓣,那名字便破開水面,似月海潮碎,如別世嘆息。

他的母親。他緩聲道,注視她的綠眼:“——‘迦林’女王,厄德裏俄斯。” 這聲音繁複而誇張,卻也不免輕盈。他仍說:當然,也不止如此。龍血龍心乃超人強力之物,原本便不長屬此世。他得準許,為治病之故,得以飲用,卻也時常如履薄冰。龍心将喚起人心中毀滅的絕念。它的選擇便是悲劇,遑論給予。

她卻已分了神。她後退,扶着欄杆。風忽吹起,像有人撫摸她的面頰。她聽那聲音,柔和低沉,極壓抑而情深地在她耳邊道,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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