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無面愛神
無面愛神
‘黑龍王’的四十二個龍子中,有且僅有十二個是女兒,坊間廣傳的‘龍血’眷男不眷女,便自十五年前就受其有力佐證,至今不熄,恐只愈演愈烈了,時常傳聞在乘新而出的黑雲中。這年盛夏,女神之圓月迫近孛林,而如前文所述,國王之儲君尚在水牢中避不見人而龍子雲集來朝時,龍子中的最後一個,遠來自納希塔尼舍的苔德蒙靈也到了孛林,款款合上了往日之鐵幕。
她乃是獨自前來,屬衆人異類,因先前正在蘭德克黛因廣泛旅行,已有三月在大峽谷之中獨居沉思,對先前所發生諸事一概不知,只是判月宮相位,感‘女神祭’将至,才動身西行,準備去孛林尋找她的同胞兄弟,苔德蒙斯。由是當夾在衆多車流船隊中 ,到了孛林南岸的碼頭,才聽衆聲如音,謠言紛亂似花,略知前文。苔德蒙靈身背行囊,自人群中探出一頭,見四處紛亂,卸貨交應,婦孺穿行,然河面仍舊寬闊,令她心神暢快。她正盤算如何入內,忽見一艘船上走下一白發,面熟人影。苔德蒙靈喜出望外,擡手叫道:“阿帕多蒙閣下!”她揮舞粗壯手臂,高興竟在船隊中見到自己往日的老師。苔德蒙靈緩而走近,伸手與他相握,感老師神色憂慮,故問:“老師近來還好?”她見他略回神,恍然道:“啊,蒙靈。高興見到您——您的兄長如何?我很好。”苔德蒙靈一笑,坦誠道:“兄長如何,我也不知,已半年沒聯系過了。克留珊多閣下和聖蒂萊特閣下如何了?”阿帕多蒙略微點頭,神色顯溫柔:“上次來信時,似乎不錯。”苔德蒙靈還要問——然阿帕多蒙已牽過她的手腕,低聲道:“此處人多眼雜,不便細說。近來孛林有諸多事生,你且随我來。”苔德蒙靈應了。
她前行,只見阿帕多蒙仍在人流中頻頻回望,似在尋找什麽。她問起,便聽他嘆息,說:“我在尋我回程時一個旅伴。下船時人流頗多,恐是走失了。”她聞言,正色道:“那要不要尋回來?”阿帕多蒙苦笑:“——注定之事,如何尋回。”他撫摸腕上的‘命運之輪’水石,飄忽道:“我看是再一次,命運在勃動之前,讓我看一眼它的輪廓。”他不再多說,向前走,苔德蒙靈仍關切,道:“您且同我說一說那旅伴的樣子,年紀,我也可以幫您照看。您知道我喜歡在城市內走動。”阿帕多蒙搖頭,笑擡手臂,道:
“如何可能?”他言語平靜:“她無處不在。”苔德蒙靈随他所指處擡眼,見那碼頭中心處矗立的石白女神像,頭戴面紗,但無面相。她略微思索,因聽聞這渡口之像,乃是由她的生父,‘黑池大君’拉斯提庫斯所刻。生父在她命中遙遠也無傷,但他的刀工如此自然天成,倒讓她有了幾分好奇。阿帕多蒙見她思緒已遠,也樂意如此,只尋了馬,二人并騎上陸橋,往城門所去。
苔德蒙靈回神時,只見身後有一白影掠過。她回頭去尋,見是只白鳥,沿瀑布水汽飛掠而下,翺翔其下漆黑水面。黑湖如眼望她,而她收目一刻,看到張年輕寧谧的面孔,只來得及烙印下瞬間的印象。她心中一動,記起她行走大地所見萬象美景,感其面目不生不滅,恒久長存。
“好的,節後見。節後見。快樂假期。”塔提亞百無聊賴地點過學生的人頭,送這些多事的祖宗個個出門。她站校門邊緣,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坐在其上圍欄上等她,昏昏欲睡,也自得其樂。她見人流已少,正準備卸任,只聽陣歡樂尖銳的爆鳴聲從一房屋後,驚得敘鉑也恍然夢起,眯眼微笑,看那聲音來處。塔提亞轉眼珠嘆氣,果見不久後一群自發扈從,擁着她們的新女王走出來了。塔提亞斜靠門上,打量來人:這小小學校,短時間竟來了四位龍子,也是卧虎藏龍,有些器量不足了。
一段藍綢滑落那木制的小轎上,到塔提亞面前,柔順似水,她擡頭,則見張人人嘆服的美面,頭戴花環,羞赧地欲遏制四周的女學生,叫她‘女王陛下’。
“老師。”蘭嘉斯提,蓋特伊雷什文的第二位龍子輕聲向她問好;就塔提亞的觀察,這害羞勁不是惺惺作态,而發自內心。她初來此地第一日,因孛林話有些北地口音,介紹時都扭捏許久,然衆學生已不在乎她說了什麽——便是連塔提亞這樣将人的容貌時常看成随時腐爛皮相的粗鄙之士,也不得不承認她實乃長得驚為天人,恐也因如此原因,被這不似凡常的皮相禁锢了靈魂。蘭嘉斯提全然繼承了其父的身長,但高又不壯,手臂優美,但無确切力氣;起舞之時,百鳥慚疚。她有灰發似淡雲,像母父混合。裴佩雷蒂顯大度,不介意表面搶了風頭,蘭嘉斯提又更依賴她。
“塔提亞老師。”她正想,忽看裴佩雷蒂已穿便服,走到她身邊。塔提亞有氣無力地點頭,道:“你好你好。節日快樂。”蓋特伊雷什文大公之女翩然一笑,傾身向她,香氣襲上,令塔提亞皺眉。她低頭,只見袖口中,赫然是張卡片。
她擡眼,瞪視裴佩雷蒂。女孩笑道:“邀請函。煩請光臨。”她說完,不等塔提亞回應,随那轎子,也喝彩表妹,一道出了門;‘黑池’東岸的靜谧被這些女學生驚擾得似蹙起深眉。塔提亞亦愁眉不展,她翻過請柬,面色劇變,又不動聲色地納入懷中。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在她上方,将一切盡收眼底,然閉目養神,似貓打着呼嚕,默不作聲。她又等了會,見夕陽漸昏黃,而人流确少了,準備離開,才見最後一個學生,手持畫板從內出來。
“額……”塔提亞琢磨她的名字,見她擡起沙色的腦袋,同她對視,面容年幼,眼神卻沉靜。她記起來:“簡鳴殿下。”
簡鳴.勞茲玟向她點頭,手中背着與人持平的畫板,龍血的優勢顯露無疑,同一地所出,飛揚跋扈的無血緣老大哥達米安裏德截然不同。達米安裏德素來愛對外宣稱他乃是勞茲玟的大公子,然簡鳴,出身勞茲玟大公家庭,前朝名臣羯倫耶特的孫輩,才是真正的大公後裔。這家庭對在龍心之争中生還顯低調感恩,故命名法更改後,就為這龍子,取‘簡鳴’明志,也始終不在意那封地巨龍張揚的作風。
起碼,面上是這樣。塔提亞見這女孩不曾多說什麽,只行禮,然後扛着那畫板走了。敘鉑醒來,吃吃笑道:“她畫得不錯喲。”他對塔提亞道:“她喜歡畫房子。”塔提亞興趣缺缺,說:“噢,什麽房子?”敘鉑笑:“什麽都畫,比如——”他擡起手,在天上畫了個圓柱:“那個。”塔提亞回頭,見‘黑池堡壘’的圓頂,龐大地映在漸黑的天上。敘鉑笑:“呵呵。她想建房子。建一座——這麽大的房子。”他翻了個身,從牆上落下來,雙手張開,跳着圈子,嘴裏唱道:“但她,做不到。但她,做不到。”敘鉑扯起塔提亞的袖子,全不像個十五歲的孩子,而像七八歲:“人是,做不到——”
“別唱了。”塔提亞猛伸手,捂住他的嘴。敘鉑嘴唇冰冷,塔提亞不知為何,聽這曲子,打了個寒戰。兩人向叢林外走,見往日靜谧無人的環山道,隆隆駛來車馬,綿延許久,向已封閉的‘聖母’教會去。塔提亞正覺奇怪,卻瞥見‘聖母’教會的門竟開了。她正想哪個膽大的竟敢端拉斯提庫斯的聖殿,好大的勇氣!忽見那門口,有城內治安隊黑色的制服。
“噢?”她挑眉:“不想竟回歸了老本行,用來樂善好施了。莫非……”
什麽事兒要變了。當然,不算‘聖母’教會的重新開張,什麽事要變了,很顯然。她這學校已收了六個龍子,全是女兒,而男學生,似自柳徹尼無聲消失後,就在悄然轉出,孛林各處都在填滿湧來的血裔,乘着她們那暫不發聲的老爹沒有明令禁止。什麽事在發生,她知道——昆莉亞忙得近半個月沒沾床。
會是什麽事兒呢?她想,坐在屋內,雙腿分開,将那卡片翻面,眉頭緊蹙,不曾舒展:那卡上畫了顆帶刺的血心,她認得的,是‘血心會’的标志,早年她還在‘鬣犬’那兒打游擊的時候,隔三岔五就要跟這個地下龍血商會打交道。她們吃的罐頭,需的藥,維持身體的龍血,大多從這來。裏邊什麽都有:□□易,奴隸販賣,期貨轉手,文物鑒定,買兇殺人,無奇不有。為賺錢,她接過不少單,但這張邀請函,她卻從沒收到過,原因無它——因為窮。
這是拍賣會的請柬。
塔提亞眯眼。她先前已知道這拍賣會據說只在大都召開,然實在沒想到竟會在拉斯提庫斯的眼皮下堂而皇之進行——若她去舉報,恐旦日半水原的富豪都會被血洗。但,她自己呢?拉斯提庫斯會原諒她頗有污點的關系網,留她一命麽?懸。最關鍵是,她的老同僚。
奇瑞亞。她默念這名字,還是很感陌生。在她心裏,這小孩一直是那個跟在她和昆莉亞後邊的愛哭鬼,她自‘燃湖’之戰後一年出現在南部群島的海上,那之後,她對她的記憶,都是模糊。她看不透奇瑞亞是如何活下來的,也再不能從那張傷痕遍布的臉上望出曾經的樣子。
唉。塔提亞感煩躁:她雖不摻和這事了,也不望着她們死,密告一事,恐終于不成。罷了。她原先不是也說不摻和了麽?就随它去罷。
她仰面躺在床上,已疏導了自己,心中的疑慮卻終于難散。塔提亞閉眼,面前只一片漆黑,許久,白色浮現,她見那不像男人的年輕男人,又口吐鮮血地坐她面前。她皺眉:真是孽債。小時候掐死這孩子就好了。
她終于沒說出口,只靜靜想着。一邊是熱火朝天的拍賣會(她打賭賣的有柳徹尼的一份),一邊是計劃着在衆目睽睽下化龍伏罪的兒子,拉斯提庫斯這個‘女神祭’,恐是要忙得分身乏術了。她極願意一覺睡去,全把克倫索恩那事兒忘個精光,然眼前白色不去,似某一日飛揚的白布。她緊皺眉頭,願壓力能使黑色重臨,有些效果,卻顯溫柔。此并非純粹的黑色,而隐隐有些明光,靠近她的面頰,帶潮濕熱氣。
塔塔?她叫她。
“楛珠。”塔提亞喃喃,語氣因朦胧,竟溫柔了,只在睜眼瞬間變粗犷。她差點騰地從床上跳起來,手指去戳坐在她床邊那女人的臉。
“哎喲老妹啊——”塔提亞大呼小叫:“怎麽一點聲音也沒有?”昆莉亞面帶微笑,側身望她,道:“你太專注的緣故。”她面容關切,靠她近了些,道:“怎麽樣,近來累麽?”塔提亞搖頭:“肯定不如你。”昆莉亞似那類忽然被頑童關心的母親,很欣慰。然出乎塔提亞意料,她竟忽傾身而上,輕輕靠在她身上。
塔提亞面露極詭秘的尴尬:雖二人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經常勾肩搭背,這般輕柔地倚靠在一起可算少見,她一時不知道手往哪放。她聽昆莉亞于耳畔嘆息,身體放松,環着她的背,塔提亞心下一咯噔:莫非拉斯提庫斯已知道了什麽,下了最後通牒,老妹兒無法抗旨,要揮淚斬她,才如此柔情倍至?如此想,她越發僵硬,朝昆莉亞努嘴:“額,老妹兒,髒,汗多。不臭麽?”昆莉亞鼻音,一下竟已困得昏了,呢喃道:“也沒有?”她笑笑:“你曬了許多太陽罷,身上有陽光的味道。”塔提亞自是雲裏霧裏。
“昆莉亞?”她皺眉。無人應答,她挑眉,看她身體柔和起伏,竟是睡了。塔提亞先前內心風起雲湧,一時歸于來人累得頭腦雲昏,尚且不能落地,只木着将她這老姐妹放在床上,她自己跪在床邊,略看她,嘟哝:“不是生了病罷?”
房間裏那用于顯她已悔過的無面女神像在壁櫥上望她;她不将她回應,她也無趣,忽久久望她面頰,看她忽放松的臉頰上出現的些許紋路,又移到眼角的龍鱗。每增一道深傷,便多一處龍鱗,她睡着發散,環着額穴,竟俱是密布紋理。
她抿唇不言。
夕陽緩落,月上樹梢時,昆莉亞醒了,起先幾分迷離,後忽睜眼,兩人對視,她臉上飛了些紅暈,慌忙起身,咳嗽道:“抱歉了。”塔提亞也未笑她,只說:“困昏了罷?”昆莉亞點頭,低聲道:“是。”她看是困醉了。既已過去,塔提亞也不知為何,不想再深究方才種種,只幫昆莉亞取了靴子來。她穿靴子,她便在旁看她,手撐大腿,懶散道:“你們放不放假?”昆莉亞笑笑:“民衆放假,我們便最忙了。”塔提亞不否認,卻調侃:“你是龍群的軍務官,跟那些人有何關系。”昆莉亞總是認真的,說:“不要算得這麽清。‘女神祭’時,孛林開放,人員來往頗多,走私尤其嚴重,最不可松懈。”她穿好了靴子,轉而整理上衣,眉頭微皺,道:“且,傳聞說今年,‘血心會’ 的總會,竟是在孛林召開,更要注意。這組織出現之處,治安總是混亂。”
塔提亞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已萬馬奔騰,嘴角抽動,道:“噢,哈哈。是嘛,到孛林開會,膽子夠大。”她閉眼,垂頭,抑制了手中欲撓頭的動作,道:“所以——嗯——你們有什麽想法麽?”她揮手:“一網打盡?”
昆莉亞仍帶微笑,回頭看她一眼;她不懂這眼神,卻看出幾分安撫,說,二人只見雖不免有秘密,她卻不用提防她。“不。”她閉上眼,柔聲說,諱莫如深:“沒有必要了。”
塔提亞摸不着頭腦,但顯然昆莉亞不願多說,她也只能換了話題。“今晚出去吃飯?”她搓手。“又想吃肉了?”昆莉亞哭笑不得,道:“今晚不行,你若想,自己去也可以。”她道歉:“我今晚有布局會議。”塔提亞搖頭嘆息:“大忙人,大忙人。”她行禮送客:“不耽誤您了。”昆莉亞連連擺手。
“說起來,今天我見到了個有趣的……龍子。”昆莉亞走時,忽跟她說;她覺得奇怪,昆莉亞可少用‘有趣’形容人,她看她眼中,赫然是有些欣賞。她解釋:“是納希塔尼舍排行第二的龍子,苔德蒙靈。她龍身大小不俗,卻不喜化龍,我看她有些像你,都不喜歡規矩。”塔提亞挑挑眉,回:“噢,我們老鄉真是人才濟濟,是不是?”昆莉亞‘請辭’,囑咐了幾句,便離去了。
昆莉亞離去後,自然不知道塔提亞如何在床上輾轉反側,在出行和睡覺只見反複掙紮,最後走出兩步卻因月亮太刺眼,不喜,回去睡了。她重新走回堡壘,內裏的糾結不安一點也不比她少,只是方向不同。二人原本就一個性子像火,一個性子如水;她的心思,往往極致地向下環游,近年來越發如此。她迎月而上,風動黑袍,心中萦繞種種糾葛之事,和塔提亞不謀而合,然而二人坦誠相待,過去沒有,将來,恐也是少。她不知道,這不言之事卻平添她的惆悵。
“軍大臣。”她甫一入堡壘空曠大門,則見那層層白紗下站個藍色淡影,昆莉亞微笑,上前相迎,道:“蘭嘉斯提殿下。”她見這年輕女孩有些猶豫和膽怯地望她,臉色越溫和。昆莉亞擡眼,見大殿四處,零散坐着些龍子。彭賽彭斯的女兒在與更年長些的兄弟攀談,至于羯倫耶特的孫女,她瞧見她擺着畫架,正繪堡壘內圖像。她心中有疑惑,問:“諸位都在這,是為何呢?我有何可以幫忙的麽?”
蘭嘉斯提神色羞怯,無人不憐惜,昆莉亞卻忽生極壞預感,餘光掠去,見衆人都見她的方向,了然:這女孩乃因為她外表的柔美,被選出來,作代表,探聽情況。她無奈搖頭:她豈會因為人選不同而改變态度!
“諸位請回罷。”她擡高些聲音,道:“陛下暫不會客,來日他已有定奪,有事相告,自會召見諸位。”
“請軍大臣莫替父王開口。”一男性對她喊道:“我們在這等了數日,都不見陛下身影。我們無需同他交談,但見一面就可以。請問父王何在?”
昆莉亞面有無奈,道:“陛下有公務,恕我不能相告。”她擡手,不再多說,大步離開,內心嘆息,最後回首,道:“陛下前日召見了諸位的母親,若有詳細,還請詢問尊母。”她點頭:“告辭。”
“且慢。”她正欲走,又是一聲音響起。她細看,見不是個龍子,而是個白發的中年婦人,冷然立着,平靜看她。
“赫慈霍恩女士。”昆莉亞愕然。她認識她——蓋特伊雷什文的侯爵,僅此大公的大貴族。她眼皮一跳,不僅因為此,更因為一事。
厄文。她又聽這詞語。昆莉亞穩住表情,只聽她開口:“我希望盡快與陛下見一面。”她聽赫慈霍恩不動聲色地開口:“他一定會想見我,此事十萬火急。”她不多做解釋,聲音不高,所有人卻都能聽見。
她冷然道:“你只告訴他,跟厄文有關。”
她說完,轉身離開,留滿殿寂靜。昆莉亞擡手遏制爆發的喃喃細語,只無果。她閉眼,知無可奈何,便上行離開。開闊走廊在前,她向東望去,滿山叢林,黑湖廣闊;昆莉亞見東岸綿延而來的車隊,都是些外地無住所的朝聖者,向那占地廣大的教會去。她停留片刻,只見那人群忽停下來,繼而齊齊跪了下去。她定睛一看 ,見棧道上,一個黑色人影,朝東岸走去。
是了。她記起來:國王今日要去慰問東岸來的朝聖者。她嘆息,靠在牆上,那座山中的景象和幻覺,萦繞的困惑,始終纏繞她。
赫慈霍恩是‘十女’的一員,其中唯一的貴族。
厄文。她張開嘴唇,輕念這個名字。風動湖面,她轉頭望去,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白色。她眨眼,那白色便消失,像聽見她呼喚,片刻停留的鳥。
她在入孛林城的路上睡着了。
醫生只離開與船主交流一會的工夫,厄文已連同那幾個孩子一道被擠上了輛大車。衆人都擠着上來,祖紮和祖滿雖意識到她們被帶走,然耐不住迎面來的人流。“厄文,厄文!”兩個孩子扯着她求助,她卻正看着陸橋下的大湖出神。
醫生說,她來了孛林才會知道何為水,這話自然是不會錯的。她眼見的水面已非‘渡月河’那隐約可見對岸的流水可比。這陸橋漫長廣大,其下水面幾無盡向四周山崖蔓延,使一空所隔的那城市顯渺小。厄文入了神,卻不是因為她的神秘和美麗,只是見黑色深沉,隐有痛心之感,難說原因。而在這時間漫長的短暫時間裏,車已開動,使那群孩子很氣惱:她們知道醫生應是富裕有地位的人,而白失了個靠山。厄文回神時,只見她們嘆氣。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她不知情,如夢初醒,問道;許多車并駕上,聲音隆隆,陸橋卻仍穩固。祖紮顯氣餒,悶聲道:“不知道。”她們也确實無能為力:孛林官話,她們許能聽懂一些,但很有限。
她卻‘賓至如歸’了;她那白皙的皮膚,深黑的發和碧綠的眼都使周遭的中部人有認同之意。她的孛林話清晰标準,聲音柔和而有力,使衆人有問必答。駕車人指向城東,一處使城高的地勢直轉為湖邊低地的斷崖,道:“您看到那降低的山勢了,女士!”他揮舞馬鞭:“就去那兒,國王前些日剛頒布新令,今年來的朝聖者,可住在‘聖母’教會,由城理事所分發物資,安排住處。”她不回答,也無必要,因許多人争相翻譯給同伴,一片歡騰,齊聲道:“感謝女神,感謝國王!黑龍王萬歲!”
她打了個寒戰。
“求您快些罷。求您快些。”厄文轉頭,看離她不遠處,躺着個腹部高聳的女人,她眨了眨眼,一時癡了。那女人滿頭大汗,呻吟道:“請您務必在今夜前到啊,我可不能在這兒生産。”她喃喃:“聖母保佑。”她周圍坐了個男人,緊握她的手。厄文垂首,到祖紮耳邊,小聲問:“她怎麽了?生病了嗎?那樣大的肚子。”祖紮詫異地看她,猶豫半晌,才說:“她懷孕了。”厄文忽一驚,雙手交握,嘴唇顫抖,連說:“啊!這就是懷孕。”她低聲道:“這就是懷孕……”
陸橋漫長。她們清晨便到了碼頭,上午才出淚谷,而下陸橋,幾是傍晚了。夕陽漸沉,厄文蜷縮身體,在昏沉夏氣中入睡,似沒有全入睡,身邊嘈雜的音聲仍入耳,她卻知道入睡不是個選項,她被拖入其中,似陷入深水,又似乎像那腹部脹大的女人,躺在地上,難以坐起,而仰頭望天,看見那黑色穹窿……
水聲潺潺。瀑布飛逝,這湖卻太深,太廣大,不見波瀾。
她轉過頭,見到黑色;從他的發梢,流到她的發尾;她們的發纏在一起。她哀愁,平靜而又入迷地看着他熟睡的面容。他睡得那樣輕,像落在葉緣的露水,随時都能墜入死亡的深淵,鱗片似夜,綴在眼角,她輕柔傾身,攬住他的肩膀,親吻他的鱗片,又像惴惴細語。他的手環過她的腰——她聽到窗外靜谧,環繞的水流聲,讓這如海深池,千年不腐,成雲至雨;馬車向前——她的眼神微瀾,感到腹部的顫動。
請您快些;請您快些。那孕婦呻吟。女神! 士兵叫道,撲到她面前,他淚如雨下:您不能這麽對她……好歹,好歹……
生命的胎動。清晨澄澈的白光照在她身上,令她忽起寒意,他仍在夢中,不曾醒來,卻似感覺到了,将她擁在懷中。在那樣大的迷茫和無盡的彷徨中,她于是終感些許暖意,面帶微笑,靠在他肩上,臉頰貼着他的手臂。兩千年來……她無法忘記,那如燃花落血般的龍香……
女神。士兵哽咽道:不要放棄。再撐一會。大人馬上就要回來了……
她對他微笑,汗水滿面。她低頭,見血色綿延,滴在那潔白的地面上。她的腹中空蕩,連血也已流盡,唯有眼淚,還從眼中滴落。
就是這兒了。就是這兒了。白龍喃喃:這生命的宮殿,不息的源泉。最末的時刻,她順墜落的月光擡頭,見到那血肉所成的肉囊,極苦澀地鼓動在空氣中,興許只有一刻,她不感到那是她的孩子,而将它認成了塊零落的血肉。劇痛撕裂她的心智,然假設她尚在她最潔淨,冷徹而孤單的歲月裏,獨居這塔中,千年,萬年,她又怎會知道何為生生不息。她在塔中穿梭,注視被她所創造的天地,直到她轉身時,眼前已是片黑色。
那女孩說:她懷孕了。她在夢中掙紮;他用那綠色的眼睛,憂愁,溫和地看着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白龍說,她已奄奄一息,所有理智都已落盡,殘存一絲餘氣,最後一刻,她擡手,對着那不見月光的夜空,開了口。白龍說:您帶來這世界不竭的奧秘。
不;她墜入黑暗,想到:我知道。她知道得很清楚。
“——拉斯提庫斯。”她猛然睜眼,冷汗滴落。厄文抱住自己的肩膀,視線蒙上墨色,不知身在何處,己為何身,只有泫然欲泣的悲痛和孤獨,落入一片渾濁迷茫。
她知道。這世上本沒有開始和結束——如果不是因為她愛上了他。
這是她永遠的罪孽,卻也終于,是她最大的幸福……
“拉斯提庫斯!”厄文擡起頭,先前她應被問罪的不敬之脫勳行為如今被淹沒在一片狂熱的海洋中,她從那痛苦,受撕裂的血色夢境中回神,黑夜中那月亮冷目望人境,她周圍的人群振臂高呼,傳響這落入深淵的名字:拉斯提庫斯!她低頭,見祖紮滿面紅熱,跳起來,揮舞手上的布條,叫:“拉斯提庫斯!拉斯提庫斯陛下!”
祖滿沒有動 ;他緊皺眉頭。厄文便問他:“這是怎麽回事?我們在哪兒?”他仍不快地道:“我們已到‘聖母’教會了。”這男孩瞧周圍狂熱人群,嗤之以鼻:“至于這群蠢貨?”他冷哼:“國王來了!”
國王來了。他道。随這一聲,她仿佛失了魂了般擡頭,越過熙攘的人群,草地的水澤;月光帶着她的眼去水上,見到了那如浪碎般風散的長發和衣袍。她的嘴唇張開,記起那天墜落的月亮 ,她在初嘗死亡前念的最後一個名字,像她給死亡的踐禮。她的愛。
拉斯提庫斯。她張唇,沒發出任何聲音。那男孩輕蔑地看着她,忘了她給予他的果實:“呵,你也如此麽?真夠下賤的。”她沒有回應,興許根本沒有聽見。國王已下了棧道,衆人如草倒下,她慢了一步,卻也被推搡跪下,微有一瞬,她在無障礙的視野中看見他頭頂所戴的黑王冠,感其如此尖銳,卻又熟悉。
我會為你打造一頂王冠,她道:你戴上一定合适。
她閉上眼,頭痛難忍,身邊衆人卻也同她相似,為激動,恐懼,崇敬而顫抖。有人側倒在鄰人身上,口吐白沫,為空氣越發濃烈的香氣。厄文起先以為那是花香,卻恍惚記起來,她在何處曾聞過,殘留在她清晨的枕上。她正想,人群忽地被破開,四處起驚呼,因見一男人,迅速狂亂地朝國王奔過去。“刺客呀!”有老人的聲音叫,四周又笑。
“誰能刺殺他呢?”年輕人道。
厄文認出那男人正是先前那懷孕女人的男伴。他奔至國王面前,跪倒他身下,哭到:“陛下,陛下,請您……請您發發慈悲。我妻子在裏頭……生産……”他哭得哽咽:“難産了。請您救她……請您給她……”
他不敢說出來;有人發出輕笑聲。他何德何能呢?
向國王求一滴血?真龍之血!
男人嚎哭。風吹起國王的袍子,月光照亮他的面孔,半明半暗。有人見了,覺異樣……瞧啊。他們喃喃:他的臉……
“請你放心。”國王俯身,扶住這男人的手臂,将他攙扶起來,道:“帶我去你妻子那,勞駕。”他聲音低沉,對男人保證:“我既然在這裏,絕不會讓她有事。”
人群沸騰了,似被月明暗兩面吸引的魚群,跟着國王和那男人走;他們自動交換着位置,彙成兩股,在他的暗面和明面。厄文正愣神,卻又被人群裹挾向前,湧進教會敞開的門中。那生産的女人躺在長椅上,幾無力氣,忽見人群湧來,吓得尖叫。國王的黑冠之影落在她胸脯上,忽使她無言了;她後來會告訴丈夫她在國王臉上看見了什麽,并不存在她生命中:一個疼愛她的父親。他将她抱起來,用自己的袍子遮住她的身體,血流灑在地上。他抱着這孕婦,大步走向祭壇。
他将這孕婦放在祭壇上。
國王伸腕,食指劃過皮膚,快速而深重;他拿起祭祀用的銀杯,接住落下的血。頓時,這人滿為患的大堂中竟只有孕婦的喘息,血流滑落,衆生寂靜,見到其中人言不解之含義。
“喝吧。”國王道,扶起孕婦的頸,使她飲下他的血。他又喚來丈夫,使他坐在妻子身邊,自己則走到孕婦身前。這麽個陌生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前,即使如此狀況,仍讓她感恐怖,國王對她微笑。“您別怕。”他柔聲對她說:“相信我。”
他取來盛聖水的盆,再開傷口,血如泉湧,他面色如常。國王展開那潔白的布,蓋在孕婦身上。他将這血浸過孕婦全身,那夜來芬芳似冷火燃燒,滿過教堂,他的手伸入布匹下,按揉孕婦的髋部。她朦胧地看着他,不解而惶恐,帶着那難以啓齒,只有這二人只見才知道的羞赧。國王微笑;她閉上了眼。
白布為血所黑。國王的手臂輕柔運動。孕婦發出輕微的呻吟聲;她感羞恥,因在衆人面前,然很快,她面上的表情似說着,她已不在此地,而在個轉瞬即逝的天堂內。她的嘴唇張開,漏出的呻吟不再為痛苦,而為歡愉。
她捂住自己的唇。四周寂靜。厄文看着。她緩緩地向教堂前方 ,國王和孕婦所在的位置去。衆人都癡在了原地,那譴責和謠傳的聲音尚不及這亘古不變的永恒之處,直到第一聲啼哭響起,黑海夢碎,那孕婦睜眼,面色潮紅,抱住丈夫的肩。她看不見他面上複雜的表情,只感到那逝去的充盈和惆悵,見到她面前那柔和的綠目。
“夫人。”她面前,這男人捧着她的孩子,雙手滴血,卻寧谧似幻夢,到她面前,說:“您的孩子。”
國王笑道:“是個女孩,恭喜您。”她不眨眼地望他,一時癡了,直到那孩子落到她手中,她才張口,驚道:“陛下!陛下!”她向他行禮:“謝謝您……”她哭道:“謝謝您……”
黑血落在她身上;她哭着,不解地看着。“非常感謝您破例為我妻子用了龍血,陛下。”男人顫聲說:“無以回報……”
“不必。”國王仍笑,擡起手,聲音忽變堅硬而低沉,對衆人道:“歡迎諸位遠道而來,朝拜我們永遠的母親,水原的大女神。在她的注視下,朕向諸位姊妹,諸位兄弟宣布這消息:孛林的血井将向公衆開放,用以治療疾病,助産鎮痛,方才朕所作的,不是特權,将來将被衆人所用。”他頓了頓,卻不明顯,面帶笑容 ,卻越顯遙遠威嚴:“諸位若有願來試血驗心的意願,也可在今年暫留孛林。到九月,‘環月’将廣施選拔,查看那可龍之心。”
他言盡于此,手中傷口仍滲血,落石面上。那站在月暗中的人,伸長脖子,眼冒血絲,去瞥那漆黑的血。厄文站在月亮一邊;衆人看他的樣子,不敢動,而忽有人說了一句:“血!”她見月暗之處,一男人跪下,俯在地面,用舌頭去舔地面那血,嘴中含糊道:“能喝血了!能喝血了!”都在眨眼間,更多人落下,跪下,被壓下,争先去喝地上的血。
厄文見到祖滿也俯在地上,伸長舌頭,面孔扭曲,要喝到一滴血。月光朗照,國王的那一面卻不見光明;尚看他的衆人可見他微笑,繼而緩步走下。
他舉着一盞燭臺。
“孩子,孩子。”他悠然嘆道,聲音卻越發低沉,輕搖頭顱,明暗交替,衆目所見,他那兩面,一面如愛柔和,一面似死肅殺。俯卧之人聽見地底的雷聲,終于擡起頭,看黑雲翩來。
“孩子。”國王道,對着那第一個跪下的人:“我母親的孩子。”
那人擡起頭,繼而被一絕大輕盈之力舉起,在空中撲騰。國王扼住他的下颔,使他張嘴,燭臺燃火,靠近他的唇舌。夜間響起如細語般的火焰聲,蓋着他的嚎叫,蠟作血滴落;厄文捂住耳,聲音仍不絕。那男人墜落在地,不住翻滾。
國王舉手,沾滿黑血,燭臺起光。他對衆人道:“他飲下的一滴黑血,可保住他的唇舌,然不可免他所受的折磨。我母親的孩子們,請你們記住,飲下這血,只為必要,否則便如此,乃不死的折磨。”他轉身,似夜風旋轉,使人感冰涼疏離,口中道:“記住,記住啊。我母親的孩子們。”
他顯幾分疲憊了。月的亮面中 ,有人伸手,面帶恐懼和淚水,他見了,伸手握住,道:“各位請休息。我很快就将使人來分發食物用具。”他一雙雙将手握住,道:“敬神慈威。”敬神慈威。
淚,不明原因,亦從厄文面上滑落。她站在前邊,被後背之人推搡;人潮如要吞沒她,但她不動,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麽,只等着那人走近。她已能聽見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了,說:敬神慈威。她擡起眼,在月光下,看他站到了她面前。
他有兩張臉;人道。在黑暗中,人見到死亡;在光明中,連美都淩駕,唯有愛,但終于,那是人的心所想。願見到愛的人見到愛;願見到死的人見到死,而一刻,極奇幻神妙的,人終于可可見,在這晚首次,那見死之人見他全被黑暗吞沒,而在她面前,則只有那溫柔的白光,将她倆完全吞沒其中。她握住他的手,喚起他手心的溫度。她握住他黑色的,環繞了整座湖,整片土壤的仇恨與哀怨。
他的血染濕了她的手。她說不出任何話,只看着他。她見他面上的微笑被錯愕真實取代。“迦林?”他極低地呢喃,但在他用力,挽留她的前一刻,她終于松開手,被人流推搡,取代,像在他面前被噬入漩渦。
“迦林!”他叫道。她轉了身,如場幻覺;像在天地第一場錯誤中,她投入他懷中;她離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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