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純真年代

純真年代

假放到了第四天,塔提亞還沒決定她應該在‘女神祭’前夜的晚上去參加那拍賣會,還是去找克倫索恩。過去的四天裏她哪兒都沒去,對街上發生的事兒都充耳不聞,一個人留在屋子裏種那株前兩天一同僚送給昆莉亞的薔薇,顏色豔俗得幾超自然,使她心情更為沉悶。鳥雀來去,從無停留,雖她向來是不介懷獨處的人,也在重複,機械的動作裏生出些無人作陪的空虛——這倒說不上完全準确,因她擡頭去看,就能見敘鉑.阿奈爾雷什文橫在籬欄上,晃着腿看她。他時常在那,她卻在四天內都覺得身邊無人,更為确信,這孩子的頭腦像動物,并且恐不怎麽親人。

“喂,小鬼。”她對他叫道:“你母父兄弟之類的,‘女神祭’來不來孛林?”敘鉑一笑,道:“不知道呀。”

這就是二人唯一發生過的對話。看上去這孩子已經被母父送給維斯塔利亞了。

維斯塔利亞,昆莉亞時常消失的鄰居,回來的很少,行蹤不定 。自那會外出跟國王幽會,她似乎住在堡壘,又或者另尋了個地方,使敘鉑能自由将房子改造成他的鳥巢。他夜間外出,翻過窗戶,在中央主大道的聖堂和金庫間行走,一夜被巡邏官捉住送了回來,卻發現他獨住這麽大的一個屋子,很懷疑。塔提亞聽見響動,開窗道:“別管他了。他就住裏頭。”巡邏官擡頭,是個熟面孔,見她,笑了,說:“噢。跟你一樣,是吧?”

他甩着長棍走了。敘鉑爬上三層,開了窗,在窗邊和塔提亞對望。二人真像那被飼養的大型動物,被獨自留在屋中。

到‘女神祭’前夜的一早,塔提亞還是出去了,向着堡壘的反方向。她轉身一刻,似能聽見高起的山丘上傳來風中嘆息,眼珠轉了轉,冷太陽似地盯着她。她去看,又空無一物,太陽晴好地懸在空中,照得她臉上浮起細密汗珠。在她徹底走上人流密集的大道前,她又将那白底紅墨的邀請函拿出來看了一遍,記着上面的路線圖:比起保密,塔提亞更覺得這主辦方是純粹惡趣味。它未直接說地點,而寫了段以城中‘聖女’教會為七點的路線描述,後接一句,‘前路遙遙,明光所照’。不知所言。她反複端詳幾遍,腦內已勾勒出了個終點,面上浮現極度的不信。

她跑出大道後居民區,到特裏圖恩的大露臺,那噴泉後方 ,向下邊看,視野開闊,孛林中城區刻板密集的線條,六道交叉在‘聖女’教會處,一覽無餘。她的眼順文字所描述路線,上行,左拐,右拐,上行,直行。您看到了醫院,直走;您看到‘齊雲’酒店,右轉。現在,您能看到一座‘星辰女神像’。您到了。

塔提亞匪夷所思,面有驚愕,不斷眨眼。她回過頭,見那會場所在: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真的不覺得,”塔提亞端起一杯大約價值她一月工資的酒水,對她面前潇灑落座的黑發女人道:“——在‘藏玉閣’裏開非法拍賣會很蠢嗎?”

“不。”安多米揚. 美斯明簡練道,揮開手中的‘展品單’;名義上她們是來拍賣文物,參觀展品的。塔提亞見她今日全然是商業精英的打扮了,頭發盤得很高,長衣剪裁合身,藍眼冷徹帶殺氣,眼不看她,而擡手招呼服務員:“我帶一個同伴。給她也來份午餐。”

塔提亞嘴角上揚,但忍住了。‘藏玉閣’地下一層,衆應邀前來的富豪貴族已聚在客座中閑聊用餐;水壁隔絕方地,明石立柱閃爍,隔些障礙物,坐在一包廂內的人能隐約看見對面人的輪廓,卻聽不見也見不到詳細,因萬事莫不在這金黃而朦胧的包裹着。四周吐着水香冷氣,氣溫舒适,使人如在水中。

“嗯……”塔提亞等着自己免費的肉,搖了搖手中那酒杯,低頭去望那升起的氣泡,道:“——這裏頭沒龍血罷?”

“沒。”安多米揚仍冷聲回複,攤開那印了賣品的金紙,眉頭緊鎖,仍不瞧她:“你若懷疑有,就別喝。”

塔提亞聞言放下了,手扣膝蓋上,顯順服。安多米揚搖頭,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冷笑:“這麽怕?”塔提亞狂點頭:“一滴他都聞得出。”安多米揚聽後終于擡眼,冷然道:“你既這麽怕,來這作甚?”

塔提亞呲牙:“還作甚。難不成來買東西嗎?窮鬼趕集,圖的就是熱鬧。”安多米揚笑。塔提亞聳肩:“我就不問你是來幹嘛的了。”

還能幹嗎?船呗。“這回竟然正好有賣海柳的成板,可叫我遇到了。”安多米揚不否認,顯志得意滿:“正好取完這一單,我便回沃特林。”塔提亞擡手承讓,道:“來的是好,不然我便在這不知所措,孤苦無依了。”

此言不差——說回前文。人甫一到這水原財政總中樞兼最負盛名的博物館便看可看見門前醒目的雕花木牌,紋樣繁複精致,上書:開放日。塔提亞在門口蹲了許久,後被一認識的警衛員搭話,說:“軍大臣沒來這裏。”塔提亞白眼:“謝謝你了。”她等到八個家庭帶着成群孩子入內後才拍拍屁股起來,插兜進了裏頭,被漫天的壁畫星辰,琉璃裝飾炫滿了眼。她環顧四周,見接待員都笑容滿面似暗懷秘密,而回廊大廳中擠滿了遵紀守法的孛林市民,遂不敢出聲,揣着那邀請函:論時間,她來得已不算早了,但論地點,她現在拿出來,必然是違法犯罪的。她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忽聽二層一聲響指,端的是那寒冷自傲的狀态。她擡頭,果見這黑發藍眼的救世主,神兵天降,救她于水火了。

“跟我來。”安多米揚.美斯明對她道。塔提亞便屁颠地跟她走了。

肉端上來,塔提亞已拔刀速切,訓練之有素甚略使服務生側目,因她出餐刀竟有奪鞘韻律。然而她也有職業修養,收了目光,對安多米揚道:“您留的那座位,還需要麽?”安多米揚低頭看懷表,皺眉道:“大約可撤了。她恐是不來。”服務生正點頭,塔提亞卻于狼吞虎咽中聽見陣铿锵有力的腳步聲,響動馬靴邊的刀飾下,向二人行來,竟是連這水聲相隔也擋不開。她願回頭看,嘴中卻扯着肉,分不開,只能哼哼。她撕咬筋腱,聽一沙啞女聲笑道:“我不過遲到了些,你就要把我的位置都撤了麽,小安多米?”

安多米揚擡頭,面容冷淡,道:“哪裏的事;是這次與會人數衆多,座位有限,不得不出此下策。望姨母原諒。”

塔提亞上下咬合,猛地回頭,跟來人對了滿眼。只見:她身穿明黃紅邊軍服,好不威風;她穿破孔藍襯衫,膝蓋上還有灰。來人皺眉:“嗯?”塔提亞皺眉:“噢喲?”來人道:“塔提亞?”塔提亞猛蹦起來,拍來人的肩膀,道:“老鬼!”

詩妲庫娃.美斯明大驚,繼而掄臂打在塔提亞背上,兩人猛力擁抱;她笑道:“塔提亞!”她猛推開塔提亞,上下端詳她的臉,疑道:“怎麽瘦了這麽多?我倆幾年沒見了?”塔提亞大笑:“管它。”她拉詩妲庫娃坐下,錘她的胳膊,道:“你來了正好,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今晚請我喝酒……”詩妲庫娃仍有些沒反應過來,嘴裏卻應:“自然好……”

安多米揚咳嗽一聲,手撫額頭,道:“你們二位願敘戰友情我不反對,只是不要太引人注目了。”侄女既說了話,詩妲庫娃頓顯侄女奴的本質,坐直了腰,正色道:“你說的是。”她轉頭看塔提亞,斥道:“都是你太誇張了。”塔提亞不幹了:“你怪我呢?”詩妲庫娃顯理直氣壯,抱臂道:“便是怪你了。”她又露出笑容,藍眼柔和,低聲道:“不過我也真是高興見到你。”她嘆道:“這樣多年了。”

兩人看着,起先神情倒都是難得清澈,尤其對她們這樣的軍官或前軍官來說,然在這水色的照耀下,不時卻顯得有些尴尬和隐秘了。塔提亞清了清嗓子,端莊道:“我先吃完肉,一會跟你說。”至于在她的低頭重咬那肉的瞬間,詩妲庫娃也捂唇側去,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是挺高興見到你的。二人俱是想:要是不在這場合就好了。

詩妲庫娃莫名,主是因為她深知塔提亞和昆莉亞的關系,也知到她長住孛林,如今已算是賦閑之身,早不參與軍政鬥争了,不知她為何出現此處;塔提亞尴尬,主是因為她不想詩妲庫娃竟受了拉斯提庫斯的優待還頂風作案,不知已深入到了什麽地步,半分擔憂,九點五分無言。她張口吃飯,有句話就是想說,卻知不能出口:

你們真不覺得在這地方開會,有詐?

‘藏玉閣’乃是王室財政樞紐——雖安多米揚可能說,拉斯提庫斯是個數字白癡,平日不理財政,最危險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維格斯坦第理啊。他就是拉斯提庫斯那連塔提亞土豆條偷吃了幾根,幾時偷吃的,都能分門別類地列出來盡管經常不在家的賢內助;他連‘藏玉閣’的廁所裏都有眼線,會不知道內部被某個商會滲透在這整幺蛾子?

想到這冤家,塔提亞眼皮抽動。自從上次那一小時茫然後兩人幾乎沒打過照面,他的近況,塔提亞是全不知道,但根據往日案底,她只有一想法:

維格斯坦第是故意的。

“你怎麽拿到邀請函的?”詩妲庫娃忽低聲向她問:“我記得董事會不給……”

“是是是。”塔提亞回神,連說:“我窮。小富婆送我的。”詩妲庫娃仍皺眉,道:“哪位?”塔提亞聳肩,坦誠:“裴佩雷蒂.蓋特伊雷什文。彭賽彭斯女兒。”她見眉頭展開了,似了然,道:“難怪。”塔提亞看她表情 ,忽覺好笑,叉着肉:“彭賽彭斯是大股東罷?那女人怎麽就這麽執着?”

詩妲庫娃含糊其辭,摩梭下颔,道:“不是你想的那樣……貴族,多少摻和一點,沒有那樣嚴重,只是多少得了解。”塔提亞連連點頭:“是。就拉斯提庫斯一家獨大,誰咽的下這口氣?太不厚道了。”詩妲庫娃尴尬,斟酌道:“也不是這樣。”她趕緊保證:“我還是很尊敬陛下的。”塔提亞笑了,揮叉道:“別緊張,我現在跟你是一條繩上的蚱蜢。你不說,我也不說。”她伸手:“拉勾?”

詩妲庫娃苦笑,頓了頓,也伸那戴手套的手,說:“拉勾。”兩人手靠在一起,塔提亞忽小聲說:“……我們那些個姐妹,這些年怎樣了?”詩妲庫娃一愣,似真心,道:“老樣子罷?去年我問,還是不願意回陸上,恐難改了。”塔提亞點頭;她想奇瑞亞便跟詩妲庫娃這邊沒聯系了。

暫時。

安多米揚合上筆袋,皮革金扣脆響。她起身,将二人濃情蜜意,暗流湧動的戰友重逢打爛,冷然道:“該入場了。”詩妲庫娃點頭,率先起身,頗有風度地替塔提亞開了路,長身玉立,‘藍眼王’家族優良的遺傳展露無疑。塔提亞起先不覺得,一對比,真覺得今年缺乏鍛煉,太瘦了,但很快壓了下去,因被帶進了條立滿雕塑的奢華長廊,絨毯上織物如壁畫,蜿蜒不見盡頭。“來過沒有?”詩妲庫娃問;塔提亞搖頭。她笑,擡起手,指着這些雕塑,道:“我今天就給你介紹介紹。小時候我叔帶我來過。”她略劃過周遭石雕輪廓,道:“這都是歷代著名女神像。有趣在于,無人真能描繪女神之面目,故其模樣,都是仿制當時名人。”

她指一尊天王像,說:“這就是模造‘藍眼王’所造。”塔提亞看那帶甲的白像,點頭道:“是有點像你。”詩妲庫娃笑她,但面上顯然受用。三人又經過幾座教士模樣的高像,詩妲庫娃提及不詳,想來是不感興趣,塔提亞回頭,卻見安多米揚忽停了腳步,對尊等身木雕出神。

那木雕似年代頗久遠了,衣飾陌生,有古意,面目也略模糊,塔提亞細看後,卻也不禁愣神。

“這……”她狐疑;那塑像揚起的嘴角顯神秘莫測,對着觀衆。詩妲庫娃語氣平常,回憶道:“——這是初代大牧首像。”她介紹:“她将女神的教誨遠播各處,統一了南部和中部。”塔提亞皺眉;安多米揚邁出一步,走近那雕塑,擡起了手,詩妲庫娃忙阻止:“這可摸不得,小安多米。”

她的手停住了。安多米揚如夢初醒,猛然回頭,瞳孔中迸發暗光,只迅速被壓了下去。“您說的是。”她低聲道:“我們走。”

她們便繼續向前。塔提亞沒說話,只回頭瞧了那一眼。這雕塑看起來極面熟,一個名字幾呼之欲出,只似被某種無形之力壓抑。三人已到這塑像林的最後一座,她看了,不禁樂了,想:這不奉承嗎。

最後一尊雕塑被了面紗,姿态豐滿柔美,與前所有凜然長身都有所不同。詩妲庫娃沉默了會,道:“這是無面女神像,最新的藏品,由陛下親自雕刻。”塔提亞彎腰打量它,樂道:“這你不用介紹了,我卧室裏就有一座。”她雖覺得這是維格斯坦第的偏心,卻在見了衆多名家之作後不得不感慨,拉斯提庫斯這外行所出之作竟毫不遜色,尤其是那若隐若現的面紗,更是神來之筆。人覺得能瞥見面容,終是片潔白的虛無,而那紗薄如蟬翼,使人久久凝望。不必詩妲庫娃提及,她也知道這塑像的模特是誰。

她眯起眼;那雕塑上浮現往日的面孔,對她微笑。

‘迦林’女王厄德裏俄斯。她一時出神,不知自己已微擡起頭,注視這雕塑面容太久。

塔提亞瞳孔放大:她忽然見到了張面孔,同樣笑容滿面,卻截然不同,緩緩和先前她所見的那初代牧首像重合……她皺眉,如見魔鬼。她知道那雕塑像誰了!

維斯塔利亞!

塔提亞張口,一時茫然驚愕,話不能出。她轉頭,不見詩妲庫娃的臉,卻見一天青水煙色的巨大玉環,內雕無數細密圖案,為光點亮,在她面前。一響亮聲音道:“諸君暫未見決定性證據,或見了,視而不見,我将其原諒。這是你們看不懂這玉盤的理由。”她皺眉,聽這聲音,這铿锵快速的語氣,覺熟悉,緩步上前,只見那玉盤後,站着個三十來歲,身穿學士服裝的女人,紅發,仰起頭,同她身前的人争論着。她聽這聲音,便似煙氣般飄來,使塔提亞深思渙散,被卷入時間的水流,直到那水剛褪去,生命初開的年代……她朦胧想:撞熟人窩了。這麽多熟人。她還是跑了好。但她尚未動,被這水色所籠罩,聽那女人說:“——這玉盤記載的,就是蘭德克黛因的真史。”她頓了頓:“一個天下皆龍,血腥殘酷的年代。男為床,女為食……漫長黑暗的一千年……”

她如遭雷劈。塔提亞又聽見早晨那聲音,睜着金色的眼,在她耳邊喃喃:別去。來我這。讓一切結束罷。別讓它再開始一次……你和我都是一樣的……

都是我們父親的孩子……

塔提亞扯住胸前的襯衣,腦海中紅河飛逝,那紅發如火的俊美之人對她微笑,告訴她她所吃的肉如何而來……玟河溢滿血火,飛逝山崖,海洋被其染紅……她胸前那龍鱗滾燙熾熱。她忍不住痛叫出聲,便将這說話的女人打斷了。她擡眼,也是驚訝,道:“塔提亞?”

‘鯨院’著名的史學家,‘文院’的首席克留珊多向她走來。塔提亞知道:現在或永不。她需要離開這。但已太晚,她回頭,只見回廊盡頭那大門豁然而開,光透玉盤而來,使那水色迸發光芒,模糊其中字畫,歲月之河洗刷她的腦海,使她怔在原地,而天地為此倒轉,時間再不逆流。她被困在如今,遙望過去,以見而不明的懲罰,見那大門敞開,人群滿座,拍賣會已然開始。

“裴佩雷蒂,蘭嘉斯提,唐默泰普,溫霓……”昆莉亞站在堡壘上方的觀景臺邊,全副武裝,手扶劍柄,看維裏昂從她身後走來,嘴中念道,面上溫和,只似有些長輩樣的無奈。二人并肩而立,風吹長發,衣袍湧動,視線前方,孛林城市,一覽無餘,她面色凝重,同他也顯著對比,然在此蒼天的默然下,終于,兩人心意相通。

“這些孩子也真是不聽話。”維裏昂輕聲道:“洛蘭只願選個女性繼承人,如今過半的女兒,似都和‘血心會’有染。”

昆莉亞沉默片刻。維裏昂轉頭,又問:“夫人見過諸位龍子了,可有什麽想法?”她面露難色,思索道:“我尚未見過全部,但以我的粗淺感受,大約不怎樂觀。”維裏昂苦笑,道:“夫人言語溫柔。”他話鋒一轉,道:“簡鳴這孩子怎樣?”

昆莉亞略回憶,颔首道:“她心尚純粹,但我恐她對權位并無興趣,使她作儲君,可算太勉強。”維裏昂同意,卻似欲言又止,終保留了意見,只問:“我看夫人似和一龍子頗投緣?”

昆莉亞微笑。“是。我覺得苔德蒙靈和苔德蒙斯兄妹不錯。”維裏昂打趣:“兄妹共治,也不失一法。”昆莉亞搖頭:“我不是說儲君的事,維裏昂 。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們可以考慮,同洛蘭所說,培養這兩個孩子。她們龍心強健,心地又淳樸。儲君之事……”她聲音漸低。維裏昂輕笑,道:“就按夫人說的做。”他寬慰她:“儲君之事,說到底還是洛蘭做主,我們無需太在意。若實在沒有合适的,使無心之人擔任,又有何不可?若實是無可奈何,他會不惜代價,平定紛亂。”昆莉亞不言。她能想象這代價有多大。

“不過看克倫索恩的樣子,如果不是他有意傾覆天下,還是個君王之才。”維裏昂擡頭望天空,嘆道:“這麽多日了,一句話都未說過,我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他苦笑:“我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自以為了解,卻實則看了空白。”昆莉亞低頭,望自己的劍柄,猶豫片刻,才道:“其實我覺得那孩子的心思,未必想的那麽複雜。”

維裏昂轉頭;她閉上眼,終于說出口:“你記得那日洛蘭失蹤的消息傳來,他哭得昏了過去?我不認為他是裝的。克倫索恩自小就依賴洛蘭,他實則愛他,各種原因雖複雜,我想他其實是心有不舍。那孩子在傷心啊,維裏昂。”她皺眉,如于心不忍,輕聲道:“我還是希望洛蘭親自去看看他,不要再拖了。”維裏昂垂頭思索,片刻,低聲道:“也是。我會跟他說。”昆莉亞點頭。

她擡眼,神色已被上層鐵砂。昆莉亞扶穩劍柄,露出淺淡微笑,似了卻心事,對他道:“這樣便好——我也要出發了。”維裏昂凝視她,目光湧動,終也微笑。他靠近,在她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祝你武運昌隆,夫人。”這話溫柔,只在結束後,急轉直下:“不必傷他們性命,也不需逮捕。吓唬吓唬這些貴族,讓他們害怕,就好了。”

他握住她的手;總理大臣微笑道:“結束後,還能順帶押送他們去湖邊,看洛蘭跳舞。位置可不錯。”昆莉亞也笑,說:“洛蘭今年還是表演麽?”

維裏昂點頭,道:“畢竟民衆又喜歡,又節省開支。”他呵呵笑道:“這方面,洛蘭還是很體貼的。”他略低頭,神色變了變,最末道:“不過,我今日還沒見過他呢……”

賣到一半,安多米揚已和個‘鯨院’教授大殺七回合,以接受凱旋洗禮的态度收牌落座,将那海柳木材遣人速收了去,生怕別人偷了她的。她旗開得勝,心情大好,先前那冷面被種豐滿的血光洗去,又連斬三人,拿了幾張工圖,志得意滿,轉頭抱臂——便睡了。塔提亞轉頭看詩妲庫娃,睡朝右邊,又看安多米揚,睡朝左邊。她似一朵花心一樣被兩人夾在中間,只聽主持人宣布中場休息,衆多侍從,俊男靓女,魚貫而出,為賓客端上酒水。塔提亞神色大駭:若說先前那酒有血無血不分明,現在這飲品裏若跟她說沒有血,那她早年喝的那一罐罐的龍血可說是泡腳去了。

她趕緊捏住鼻子;胸口那龍鱗鑽心地蠕動。她右邊,詩妲庫娃緩緩轉醒,睡眼惺忪,看臺上地帷幕,咂嘴道:“噢。過半了,快開始了吧?”塔提亞仍捏着鼻子,甕聲甕氣道:“你買啊?”詩妲庫娃搖頭:“不買。我來了這麽多次就沒買過。”塔提亞納悶:“那你來幹嘛?”詩妲庫娃抿嘴,吐出兩個字:“觀察。”

觀察潮流。二人正想 ,大幕已拉開,塔提亞面前一片血火,先前那華貴的明石之光已被取而代之,令她如感窒息,而淩空,一經過地下擴音回響後的粗粝之聲,語調卻柔軟,高聲道:“歡迎各位!新朋友們,榮幸與您第一次相見,老朋友們,這回匿文一定讓您不虛此行!”塔提亞只聽場上爆發出陣陣歡呼,叫道:匿文!匿文!匿文!這些貴族富豪和馬戲團內見了雜耍演員的孩子樣瘋狂。

“匿文?”塔提亞問。“這個主持的名字。”詩妲庫娃擡肩:“她是負責同龍血龍心販賣的總負責人,在‘血心會’內很有名。”塔提亞呲牙:“聽你對這些違法犯罪組織如數家珍真讓我寒心,朋友。”詩妲庫娃哭笑不得:“你是什麽良民麽,塔提亞?”

“慣常而言,一年的大會通常有十件藏品——今年卻只有五件。”上頭,那叫匿文 ,帶了面具的主持笑道。她大展雙臂,對觀衆席灑下花瓣,空氣中濾過龍血的血香;她揮鞭一掃,優雅旋轉,後仰,倒對觀衆,誇張道:“——因為今年這五件,無一不是千金不換的珍寶。請各位準備為之一戰罷!”她揮手大笑道:“這是諸位冒險來到女神都之下勇氣的獎品!”

匿文拉下帷幕:“第一件!”

塔提亞倒吸一口涼氣:這血爹的組織真是瘋了。

拜美斯明家族優越的社會地位所賜,她能坐在前排,清晰看見那不過人手掌長的拍賣品:一瓶血。色如黑夜,無波無光。場上一時茫然,直到私語紛起。塔提亞腳趾摳地:有些人就算看不出,她怎會看不出呢?

匿文張手,仍是誇張道:“這是我們今日的第一件。一份開胃菜,卻絕不平淡!二十年來,‘血心會’一共只拍賣過三次這數量極少的活血。”她翹起腿,鼓掌道:“一瓶‘黑龍王’的龍血!”

滿場嘩然。

塔提亞皺眉:‘血心會’确實保有數量很少的拉斯提庫斯之血,來自二十五年前的繼位者戰争,自她還跟她們有工作往來時就如此,也未必一定是假貨。但就她所知,這商會早年為資本積累,早将存貨賣了幹淨 ,恐是許多年都不沾了,怎麽忽然弄出這麽大(雖然其實就兩口。但就稀缺程度來說,夠大了!)一瓶?

她顯然不是唯一持疑惑者。只見匿文沙啞一笑,顯可預料,飛身旋轉,停步時,手中赫然是枚血色龍鱗。塔提亞又眼皮狂跳;匿文将那龍鱗放在臺上,又拾起那黑血瓶,旋開瓶塞,姿态精準地倒出了極細一線。

鱗灰骨損,煙氣彌漫,似為火所燒。“五十萬!”她還沒關蓋,第一排就有人舉牌了,撕心裂肺:“別倒了!”

“五十萬一次!”匿文笑道,重新舉起手:“我的朋友們!懷疑不是你們的錯,但若明珠不識,定會損失美器!競價開始!”

“七十萬!”“七十五萬!”“九十萬!”“一百一十萬!”“一百一十七萬!”

“一百二十萬兩次!”匿文道。“一百四十萬!”有人叫。

塔提亞頭皮發麻。老拉叔何必要當國王呢?她看他賣血也能過的很好呀!

“一百五十萬一次,一百五十萬兩次……一百五十萬三次!”匿文一錘定音,她微笑:“恭喜——提米裏斯先生,年輕有為啊!泰斯提克大人沒跟您一起來麽?”

泰斯提克?塔提亞幾木了。今日真有這麽多熟人?她看那紅毛小兒似脫力般坐下,這瓶黑血便被端了下去。塔提亞手開襯衣,滿頭大汗:別說這花了一百五十萬買了兩口血的小孩了。她聽着都覺得心跳紊亂,要腦溢血似的。

“請別移開眼噢?”塔提亞擡頭,見鬼似地看那主持人竟在對她抛媚眼。匿文柔聲道:“接下來的展品,亦不會讓您失望——這乃是繼承者戰争的遺物……”

“——三百萬。”她尚且沒拉開紅幕,一冷徹,低沉的女聲就想起來。塔提亞渾身悚然,循聲望去,只見二樓的站臺處,一披紅鬥篷的身影 ,豁然舉牌。

她的藍眼睜大。

“噢,這位買家非常懂行噢,竟已猜出來了。是的,請看,這天下無二的珍寶——血龍心的持有者,南大都雖敗猶榮的主人,卡涅琳恩公主的遺骨!”

“塔提亞。”詩妲庫娃也有瞬間愕然,但迅速反應過來,轉身壓住塔提亞。她渾身顫抖,面目猙獰,終于閉了眼,咬牙嘆氣:“挨千刀的盜墓賊。”她又嗤笑道:“也是活該。造孽。”

詩妲庫娃無言。

這呈在臺上的是具被染成血色的人骨,無頭無腿,只有那心狀的肋骨,上架肩骨頸環。紅的像鴿子的嘴。紅的像心頭的血。塔提亞深呼吸,聽下邊有人報價,卻顯畏懼:“三百五十萬。”

“——六百萬。”頂上的女人翻倍加價,場上一時無聲。遠端,傳來聲:“七百萬。”二層的女人冷笑,道:“一千萬。”再無聲音。

“一千萬一次,一千萬兩次,一千萬……”

“不必了。”二層的女人又說,在衆人驚呼中翻身跳下圍欄,落到一層 ,姿态兇猛輕盈。她大步向前走去,紅袍飛舞,掠過塔提亞身邊;她聽見她笑了一下。

佩提娅。

塔提亞暗想。那紅袍女人踏上臺,一撩袍子,對匿文道:“我現在就拿着東西走。叫你的人跟我去驗貨交錢。”匿文被她影壓一頭,卻全然顯不慌不忙,笑道:“哎呀!您真是好身手!”她偏頭觀察,道:“——女士您是‘鬣犬’罷?”

竊竊私語海潮般傳來;那女人冷笑,繼而朗聲道:“是,又如何?”匿文顯興高采烈:“啊!真是太好了!太帥氣了,女士!就像書裏寫的那樣。”她那沙啞低沉的聲音竟藏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女人,實則令人驚奇。她道:“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鬣犬’。”她同這女人握手道:“歡迎您,女士!我們樂意歸還公主的遺骨給您……”

“收起你的惺惺作态罷。”‘鬣犬’冷笑道:“你們盜竊了我主君的遺骨謀錢財,這仇怨,‘鬣犬’不會忘記。來日方長。”她揮袍離去:“告辭。”

塔提亞捂住臉:這幫海島居民說話是越來越直白粗暴了,眼看就和社會化再無關系。她這下可算知道奇瑞亞等人為何傾巢出動,原是為了卡涅琳恩的骨頭。

血龍心已被拉斯提庫斯以身鎮壓,如今有活血之處,不過卡涅琳恩的骨頭。然她的屍體早被拉斯提庫斯埋在喀城深處 ,以黑血化肉,唯剩浸血之骨。塔提亞也曾去盜墓一兩次,差點折命在那兒,再不願提,不想二十五年後,真有人将它挖了出來!

她百感交集;詩妲庫娃拍她肩膀。兩個前‘鬣犬’軍官坐在席間,一時百感交集。下一展品,不出意料是米涅斯蒙的毒牙粉末,又是一百萬成交。她又尴尬,又想笑,看着這三人輪流上拍賣臺。數風流人物,一個一個來!

“呼。”匿文扯開衣襟,撚起手指,複對衆人笑道,甜美音調和粗粝音色形成極致感官體驗:“三王心所屬,固使人心潮澎湃——然鳳毛麟角,總滿足不了人的胃口。接下來這兩件展品,才是本次拍賣會的主角——它的光彩在于,完整,而新鮮。”

“你倆快跟我來。”塔提亞猛起身。“幹嘛?”詩妲庫娃納悶。“廁所。”塔提亞說。“你上廁所,還需要我們幫忙不成,塔提亞?”安多米揚冷聲說。塔提亞趕緊跟她打眼色 ,做口型:

要出事了!

“锵锵锵锵——”匿文展臂道:“兩顆完整的龍心,來自前些日去世的‘環月團’中部團長,別耶茨,和他可憐的兒子!”

塔提亞趕緊壓低聲音:“這會有問題!別耶茨的心怎麽可能流出來?這就是維格斯坦第用來釣魚的!那黑血,卡涅琳恩的龍骨,都是他拿出來的。”她擠眉弄眼,大汗淋漓:“再不跑就要被端了!”

詩妲庫娃神色驟變;軍官的直覺使她理解了塔提亞的話,甚至蓋過了慣性。

“等……我的工圖……”安多米揚喃喃。塔提亞哭笑不得,也管不了那麽多,帶着她便往門口沖。

右邊。塔提亞忽聽耳畔有聲音,微弱,氣虛,帶那透明的血香。你現在看到了嗎?這會多麽混亂?

他道:來找我吧。把我的心還給我父親。

像你不也,從來沒能真正選擇過,你父親的心?

她聽到門外那軍隊踏步之聲。來不及思考,塔提亞扯着安多米揚,引着詩妲庫娃飛身向右,躲進了二層垂下的帷幕中。“一千萬!”有人喊;門開了。一道黑影,刺破血光,平靜,但無殺氣地站在那。

塔提亞聽她的聲音,同平日一般溫和,道:

“我是孛林的軍務大臣,昆莉亞,奉國王之命,前來肅正法度。”她環顧四周,朗聲道,仍平和:“諸位違法了王國關于走私,禁血和集會的律法,請不要試圖逃竄。”

軍務大臣拔劍而出,影照牆體上:“諸位請保持冷靜,以女神的名義,我向諸位保證,不會有任何生命和財務上的損傷。”人群騷動,她的聲音卻蓋過那嘈雜,如來空洞 ;龍心湧血,暗影襲上。

“這是國王送給諸位的‘女神祭’之禮。”她寧谧道:“以說明,從此之後,‘血心會’這般組織,将再無用武之地——此番驚吓,只是一個教訓。請諸位随我們來。”

随此一眼,她身後的軍官魚貫而出,如馴羊般将與會者圍住。塔提亞縮回那紅布內,見詩妲庫娃跟她比了個大拇指。她嘆氣,用自己的大拇指印了上去,唯有安多米揚神情恍惚。

“圖紙。”她說;唯一的安慰是那海柳已被取走了。塔提亞感脫力,忽聽昆莉亞的聲音再響起,越過會場 ,觸前,道:“——溫霓殿下。”她平靜道:“請您将面具取下來。國王陛下希望您提交一份詳細的證詞。”

塔提亞已不能出去過;她唯聽見一硬物落地聲,輕砸在地面上,如破開水面,進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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