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吾愛為何歸?
吾愛為何歸?
到了夏季最炎熱的時候,無論一日沐浴多少回,便是沐浴在水裏,那股淡淡的淤泥味也消解不去,人身上粘着汗,昏昏欲睡;每一年‘女神祭’都是在這般天氣裏發生的,除非極特殊的情況,像是繼位者戰争的前一年,天氣涼得和深秋似的啦……譬如那來龍的頭十年,夏天,‘祭林’裏甚至飄着雪花哩 ……今年卻是正常的。堡壘前的軍官換了夜班,黃昏時仍熱得滿身大汗,直到月亮升起,夜深了,深了,到了他昏昏欲睡時,涼氣才來。他挺直了腰,去看那晃動的樹林,像在水中一樣,疑心是不是北邊來了風,就要下雨了……他的衣袍中鼓動泡沫樣的風聲,水汽拂在他的面上,但天上沒有雨……水是從心裏來的。
“陛下!”侍衛趕緊站好,對從臺階下浮現的那影子行禮;苦澀沉重的水落到他面上,樹林呻吟。
國王沒有動作:沒有偏頭,點頭示意,或應一句。往常他大體上會這樣做,只要不是在同人交談,忽略了;他有種古怪的客氣,盡管多數時候喜怒無常,令人畏懼。侍衛感到涼氣,看見蔓到他靴子邊的水潭。
他打了個顫。那黑夜般的血正從國王的手腕,袍子上滴落,像影子化成了水。在他對着侍衛的那邊臉上,鼻梁下的陰影亦同此理,落出到漆黑的痕跡。黑色的血從他眼中湧出來。帶着那冰涼沉重的水氣,他走進堡壘裏,腳步不若侍衛慣常所見那般有力,而氣力虛浮,失魂落魄的。他那作為人高大的影子在這堡壘漂浮的極高的帷幔中也顯得渺小了,只寸寸沒入深處。他走向地下的入口,身後拖着血跡,向下一步,很快就看不見了。
侍衛站在原地,不知是怎麽回事:他剛滿二十三歲,對十幾年前的事不甚清楚,也不了解這情景在那時并不是太少見——那是‘來龍’十年,水原沉淪在天地劇變後的荒涼裏……國王不像個國王 。如喪偶的雄鹿,君主成日在‘黑池’周圍的森林裏徘徊,風雨夾歌聲回蕩,追着月亮已冰冷的光芒,去任何地方,盡管跋涉在人不能及的水中 。有一日,他走得太深,而意識到的時候,已無法回來,也不想返還,在冷月黑水下,他如此沉了下去,覺得悲傷而安寧,從未睡得這樣好過,直到他的心刺穿水流,骨破開身體,像一只柔軟的鳥,他的龍身向月亮漂浮,展翼悲鳴,鱗似無銳,黑雲無重……孛林城的人看見這場龐大,無聲,宛在異界的曼妙之舞,而不管先前她們喜不喜歡這位新國王,都雲集在水邊,見黑龍以天為臺而舞,群星圓環次第熄滅,唯有那一輪環月,仍照耀空中。第二日朝陽起時,山丘森林中的看客見他從水上走回,‘黑池’浪潮不止,層級漫灌綠樹,淹沒房屋。第一個跪下的人,叫道:“梅伊森-克黛因的主人,‘黑池’的君王!”衆人俯身,國王從此被稱為,‘黑池大君’。
二十餘年過去了……國王更若國王,但湖中的漁客,仍說能在月光最亮的夜晚,見到他流連湖面,踏行水澤,似越過草地,而湖面剎那如轉為陸體,白銀茫茫,蒼涼無生。岸邊的朝聖者聽見風中的歌聲,用弦琴記錄,在一回‘女神祭’上彈奏,引鳥雀來聞,衆人停步,聽他唱道:
衆雨之深……
這歌是好聽的,合乎民衆刁鑽而廣泛的口味,但,衆人道:太悲傷了。将節奏改得更歡快些,讓手臂和腳步的韻律同它更搭配,好讓我們随之而舞,忘卻憂愁,盡享年華。“但這是首‘哀歌’呀。”彈琴者無奈,但挨不過衆人懇求,聽從生命的呼喚,手碰琴弦。日日落下的死體,被生物避死求生的本能藏在林間陰影中,陽光下的世界總歸是花團錦簇,笑容滿面的;他的心在第一個音符之前短暫的時間中,感某種刺骨的惘然,如他能看見那作曲者在林中,月光下,坐在一只死去的雄鹿前。他能看見作曲者的綠眼睛,長久地望着他,月光寂靜,直到他伸出手……
等一下!彈琴者膽寒:他是誰?一個旁觀者?
還是那只雄鹿?
樂曲已然奏響,歡生去死氣。衆雨之深!最大,最響亮的雨;帶來豐饒,嬉戲似水!
在他可反悔前,已将樂曲改變。他時常夢到那只朝向他的手,感他披着雄鹿腐爛,飛舞蠅蚊的皮毛,被這手輕柔撫摸着。作曲者張口,對他唱這支他未聽完的歌:
衆雨之深
衆愛之極
侍衛後退一步,手已擡起,欲捂住耳,然刺痛的眼淚先一步流下。他踉跄俯身,終于跪倒在地,萬事搖蕩,群林哀鳴,鳥群升空。地面浮動煙塵,便連這巨龍化形也無法撼動的堡壘也嗡鳴,二十五年來第一回,正如那‘燃湖’之戰時彙天全水的黑雲降臨時,飛沙走石,遮天蔽日。那無瀾的‘黑池’似海湧起大潮,破碎之聲從山崖下來,堡壘上下,人群飛奔,不知所為何事。國王化龍了麽?又是那使土地幹涸,六月無晴的毀身之法?言語所問,但不見龍影,只有那琴聲從地底盤旋而來,似場無水之雨。人的衣袍發絲被吹起,在聽聞這集會中輕快歌曲全貌的一刻,月光破雲而來,那聲音含淚,哀笑道:
我對你的愛盡管永是哀歌
迦林。
我的心又何嘗知道其餘歡樂?
在這年‘女神祭’前夜的凝氣中,孛林的人在緩慢而普遍的運動裏:城市邊緣的窮苦居民終于從熾熱繁瑣的工作中沉冷下來,随教士游行的腳步,往更幹淨清潔的高地走,往越發近自然之神秘和危險的無言中去,沒進大澤水草,同白鳥一道等月明升空。蚊蟲夜蛾飛舞其旁,顯出雲亂紛纭,莽莽嘈雜,人忘文明之語,唯得世初朦胧;這是自然的風險。但城市中就沒有可怖之處了麽?水面的螢火不言其詳,然而在那些接卸而酸澀的軀體抱着最後一絲黯淡好奇進入城市更富規劃和秩序的街道,看那些石制,明亮,火照而高大的建築機構中的人身披華服被吸納入內,見兩者只見皮相飾貌的差別,有如造物的不同生靈,百千色彩應接不暇,直到這心靈被欲望的崇高,或全然的麻木所征服。那些雖無錢財,但有健康身體和漂亮皮相的,尚且能從琴弦管號的和諧中尋找身體本身蘊藏的歡樂,而那些已失了青春,失了健康,失了耳聰目明的敏銳和對前路的希望的,只能游蕩在街中,對肉身相隔而天淵之別的歡樂熟視無睹。這些人甚至還有孩子呀!孩子們在母父的帶領下,于憂郁不幸的陰影下瑟瑟發抖,恐懼萬分,無法逃離。懷最後一絲憐憫,甚至不是為自己,這些行屍走肉般的工具之身擡起手,嘴唇翕動,說:
“開心點吧,孩子。”母親說:“國王等會會在水上跳舞。那是好看的……”你是不是第一次看?是了。在你降生後的前幾年的這一天,你都待在那無月的黑暗裏,只能聽見那水被召喚向着天破碎的呼嘯聲。那是一種……吶喊……你能明白嗎?那是對我們這些不幸之人的安慰。因此那是好看的。國王對我們來說就像神一樣吶。深深眷顧着我們這些無用之人的神……
當然,在他擡起的眼裏,這孩子并不明白。他還完全不了解這些事……這些命運……
她也不明白。——她已是孛林的一員了,不管她願不願意;因此她也在這些回想着無數相似,類似而不同的心海中,在人流中穿梭。自從四天前,那天夜裏,她和他打了個照面後,那個被她叫做‘蘭’的寡言而溫和的男人就已經消失了。他自然并不是死了,而只是換了張面孔;她的心裏也不是因為怨恨他的欺騙而泛着沸騰的波瀾,那是種酸楚,夾雜着莫大的擔憂和憐惜,極其複雜。注意:她是個最與世無争的人,從未來過這世上,因此對那些血心相關的事絕無了解,她的判斷也因此不夾雜任何理智,唯有清晰直白的深邃感官。她被他眼中的迷蒙,空洞,他輕而易舉的殘忍震撼了,令她不知為何,忍不住流淚,不止是為他一個人,也為所有人:怎麽變成了這樣呢……怎麽變成了這樣呢?她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向前跑着,在灌木叢中蜷縮而眠,能聽見他在她身後追着,叫她:迦林!
她不敢出來。他一直跟着她 ,起先不發一言,最後像是徹底被打垮了——被她的沉默——說了實話:“我做錯了。”他跟她道歉:“但這是迫不得已。我不是想虐待,傷害任何人。我不該在你面前這樣做。”第三夜,他就在她面前那片草地上了,她吓得一動不動,不敢呼吸,聽他請求她:“出來罷,迦林。”他哽咽道:“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想讓我做的,我都改正,只是不要這麽對我。別認為我是個嗜殺成性,不分青紅皂白的……怪物……”
一個野獸。別人這麽說,我倒并不在意,甚至還覺得很準确呢!但你……說到底,他跪了下去,捂着臉,低聲道:他也是個有心的,想被她所……
他說不出這個詞,聲音就那樣唐突地斷了。林間的聲音變得極空曠。她抱着膝蓋,眼淚直流,忽見他站了起來,影子灑在她眼前,沒了任何顫抖和猶豫,只顯得極高大而威脅。她一下僵硬了,但他沒有動,只靠近她的那叢木屏,像等待何物的石雕般,久久不動。她閉上眼,忽然卸了力,呼吸急促。
“你在等我跟你說些什麽,是嗎?”她低聲,喘息道,也是淚流滿面:“但我現在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麽。我完全不知道。給我些時間罷,讓我……看看……”她單是這麽說着,都感心如刀絞,面前浮現出他手上那崩裂似水的黑鱗,在那殺血的一刻,昭示某種言語不可掩蓋的欲望。她無法為其命名,自然談不上,像他說的,讓他改正,她只隐約呢喃和噩兆地感到,他終于還是屈服了!
好。自然好。他磕絆道,艱難起身,對她說:“你去看看罷。如果你想好了,或者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就來那座塔裏來找我,迦林……”
她沒有回複。他仍停了很久,等到他終于離開,她奔出來,已是第四天的傍晚了。她跑出林間的瞬間,月光驟然亮起,令她驚奇,因二人在那叢林中追逐的短短一夜,竟已過了四天,月亮從空中消失,終在‘女神祭’前夕,返回天際。
——去看國王跳舞吧。
厄文轉頭,見幾個打扮寒酸的青年女子說——這個對她來說忽然變得陌生的男人的請求确實是強人所難的,因為厄文甚至不是迦林。世間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如此遙遠,不過,終究,後來她也明白,他确實很卑微,謙遜和自然地,了解她;當生命遺忘她的心時,他一直記得它。
“——說來很巧……我其實一次也沒見過父王跳舞。”一女子說,立在人群中,姿态放松,對她身邊的同伴道:“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不可想象的。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個古板,嚴肅,難以放松的形象。”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确實有些過分……教條了。一種失去了理性的教條,蒙靈。我要說他從來不是個太長于推演的人。但他人不壞。”她的同伴回道,但若有所思。他繼續道:“那表演值得一看。那不是單純的舞蹈,見者感到心神動搖,我難以籠統概括,或直接蓋棺定論,說那是怎樣一種影響,更使其值得被觀看,感受,考慮……”
“像——打開神智的畫?”那女子勉強琢磨道,并不信服自己的話,只是轉述:“如此令人迷醉,心智就此進入下一領域……”
他笑了笑。“從哪兒聽來的,蒙靈?”
“啊。簡鳴。您可以想象。”兩人低聲笑道;他仍然有疑慮,左顧右盼。
厄文回頭,不見兩道被人群吞沒遮掩的人影,卻仍能聽到聲音。她判斷出那就是帶着她來到孛林的醫生,卻已見不到他的面了。人如水波四散,交彙仍分離,不能停止,聲音推向遠方,隔着時間來到她面前。
“您在尋什麽呢?”女子說。厄文覺得她的聲音自然而平和,透着某種不經篡改的荒原活力。醫生嘆息:“我姐姐。克留姍多應已到了——她在哪兒呢?只希望她不要出了什麽事。”
一艘巨大龍骨船——此處是個比喻,霎那從港口落水,破開一道V字形的綿延漣漪。水中的魚群,這些人被其斷刀切割,發出驚呼,厄文随之一起,被揮向道路右側,見展開衆群中一匹黑頭大馬,上坐一個高大的中年女子,身披黑袍,棕發栗眼,眼旁有龍鱗環繞。她左手握缰,右手扶劍,從那坐騎的氣勢和其身材所露之威嚴中,人無以不感其身心蘊含的驚人,靜谧的強力,然她面容十分溫和,在某些側面中,仍顯出她曾是孩童時的停滞和單純,像那停在木中的刀,從不做出判斷,只應某種整體,玄妙的呼喚揮出。
“軍大臣!”人群驚呼。見了這女人,有民衆認為是出事了,企圖四逃,在擁擠人群中引了紛亂;這女子恐發生踩踏,拔劍而出,一聲明亮似雪,繼而朗聲道:“不必驚慌。這是國王對違律之人的懲罰——但請諸位不要淩虐,辱罵這些經過的游行者。彼此都是女神的孩子,寬恕她們如寬恕你自己。”她環顧四周,身後響動許多教士的手鈴。民衆現在分開,可以看見了,這些士兵所成的方陣中間,站的赫然是群群衣飾華麗的貴族,富豪。
“如果諸位想要從中吸取教訓——注視她們臉上的茫然,羞愧和憤怒就好。”軍務大臣宣布:“——記住不應教誨貪圖這惡孽之源,龍心的結局!”
“嗨呀——”
群情激憤。前文說過麽?軍務大臣的名聲非常好。她脾氣溫和,不管人,只管龍。民衆壓根不怕她。月夜空中,碎玻璃如晶飛舞,天上飄蕩着各式各樣的污穢,往這些游行者身上砸,當青紅綠白綻在她們金絲繡紋的衣服上,群衆就爆發出陣陣歡呼:“嗨呀——”
“姐姐?!”醫生驚恐道:“怎麽在這兒?”
厄文聽他說。“真夠髒的。這幫蠻人!”一聲音回道:“離開這,阿帕多蒙!”她似放棄了:“都是我自找的。我就是想去買幾本卷軸……走吧……我沒借錢……”
她勸他走了;水卻是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的。游行的隊伍伴着歡樂的人群,向下湧,推着那奏樂的樂隊,推着茫然疲倦的婦人;推着她。
厄文聽見空中的一首歌,它那歡快的節奏被打亂了,顯凄婉,漫長。她擡頭看向月亮,一滴眼淚從她面上落下。
——有些魚,為了躲避海流,這種不可避免之物,也不吝奔徙繞遠,離群索居,在那廣袤而危險的碧藍荒漠上獨自前行。離了正在向湖岸邊走的特裏圖恩大道上的游行隊伍,我們瞧瞧一水之隔的另一頭,盤山道上……她正在那飛奔。
孛林,在一座巨大的湖上建着,盡管比這湖小上許多,但也夠大的了。所有道路都在千年的歷史中被切割優化,力求人一天的時間不被耗盡在移動中,而任何的繞遠都意味着喪失,迷亂,湮沒于時間。塔提亞溜出‘藏玉閣’的時候不過是黃昏前後,但在搶了馬,狂奔(和不幸迷了會路),環着湖岸的森林繞了十幾公裏路後,月亮也升到天際了。她在盛夏的熱氣中汗如雨下,像條被火追趕的可憐獵犬一樣在棧道上姿态到位地狂奔,遠望不免有些滑稽;在月亮背後,天空中那只金色眼睛睜開,在她耳邊輕聲笑着。
等她到了‘水牢’前,饒是塔提亞體力過人,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幹嘔。陰影的餘光中,她面前只有個斜靠在水壁上的身影,眼已經閉了,頸部歪曲,莫說是生龍活虎到可以翻雲覆雨,簡直是略無生氣了!她抹去唇邊的涎水,起身上前,卻被陣湧起的冷香僵了腳步。她皺眉,忽毛骨悚然:這空間中,血香似前後相夾,同兩道黑白相間水銀蒸汽将她包圍在裏面。她捂住口鼻,屏息凝神,怒視這個奄奄一息,不知死生的年輕男人:你詐我?!
“怎麽會。”她沒說話,他卻似乎感到了。克倫索恩睜眼,轉頭瞧她,嘴唇已發青,道:“父親不在這,這血氣是從自笞室裏來的。”
她松了口氣,大口呼吸,面有愛惜地回頭,尋那血氣所來的方向,道:“讓我去取幾瓶血也好啊。我就發大財了。”
他笑笑。“——以後可沒有這麽高的價了。你沒有看出來麽?昆莉亞姨帶人掃蕩了‘血心會’,現在它們的總部已在作鳥獸散了。為何她能這麽快?”塔提亞聳肩:“嘔。誰知道——我打賭維裏昂那鬼一早就在裏邊潛伏了。”克倫索恩笑:“正是。龍血走私屢禁不止,蓋因民間有此強硬需求,維格便退而求其次,只詳細掌握龍心去向便是,但現在,這方法也是棄後走卒。”他向後靠去:“她們不需要了。”
塔提亞踏在地面的水色上,皺眉看‘水牢’內。“你的意思是……”
克倫索恩仍笑,然臉色蒼白,閉上眼,靠于牆面:“父親要開血井了。”
塔提亞面色驟變,只聽他猛然咳嗽。一緊密的紋理浮現她額頭之上;塔提亞沉默良久,方厲聲問:“為什麽?”
她壓身到他身前,目同目對,見他仍笑着。塔提亞低聲道:“你是怎知道的?”她挑眉,以下巴去指他凹陷胸襟中的一處,道:“——白龍心?”克倫索恩有氣無力,帶微笑,虛弱點頭。塔提亞搖頭,口中啧啧:“我年輕時,見識過一次……這心可真是神乎其神,不比得其餘兩顆,簡單明了,殺就完事……”她聳肩,起身,拍手上的灰,居高臨下望他,宣布道:“不過管我屁事呢。我先聲明,我不是來殺你的。你爹要開血井,雖然莫名奇妙,也跟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她打了個響指:“我就是……來看看你怎麽玩出的這把戲,順便等你父親跳舞給我看。”她嘿嘿笑,重新挂上那輕松表情,半蹲,瞧着他:“你就乖乖活着吧,幹嘛這麽想不開呢?”
她做鬼臉:“龍心在世,誰還不害死過幾個人?他們自己沒弄好,被踩死了,自認倒黴得了!還什麽,‘将龍心還給父親’。先說明,你說的那什麽胡話,我完全不懂。我這輩子也沒見過父親,哪像你,天天就,父親長,父親短了的。你這顆心難道是你父親給的嗎?要我說,你這是自己憑本事得到的。被一顆王心選中了,說明你這瘦弱皮囊下大有洞天,何必還執拗你父親最後這道檻,跟自己過不去,還巴不得一死了之?我要是你,就堂堂正正活着,有朝一日,跟他那顆龍心,一決勝負……”
他忽然擡頭,冷冷地看着她。她努嘴:這麽瞧我幹嗎?
克倫索恩嘆氣。“你不是號稱,‘血龍王的女兒’麽?”他幽幽道:“就我所知,那暴虐恣睢的卡涅琳恩,不至于自認是曾以血肉養你的母親?她既不能是你的母親,只好是你的父親了。”塔提亞忽語塞,嘴張半晌,心道這小子知道真多 ,想反駁,最後只悻悻作罷。她摸鼻頭,點頭道:“行。你有理。”他顯疲倦,閉了眼,手無力垂下,塔提亞定睛一看,注意到他竟一直在流血,無色透明。她起了點興趣:白龍血頗奇異。死血無香,活血卻是有香的。越香,則越是……
——擎控。
她面色忽變,卻已來不及。她的腳欲後撤,身子卻被已無法反抗之強力壓到‘水牢’欄杆上。這力氣之強使她詫異,片刻才意識到發力之人無它,唯她自己;近四十年來,她這天賦異禀的暴力,恐是第一次用到了自己身上。塔提亞越想掙紮,身體就越用力,直到她的頭幾撞在那冷鐵中,眼珠鼓出,血絲爆現的扭曲視界裏見到‘水牢’中那年輕男人對她擡頭微笑。她怒目圓争,只看他幾癱瘓的手指動了動,她的脊椎為之形變,險些令他慘叫。塔提亞似被六人壓住頭身四肢,痙攣不能動,嘴中慘笑道:“你這小子……好能忍!我服了!”
曾和米涅斯蒙略合作過幾日,塔提亞知道他最可怖的本事就是通過活血操縱眷屬,沒想到竟是聞之奏效!差別可能只在于,她還存着自我意識,不像當年‘燃湖’之戰,許多她的老同事直接被洗成了腦癱。
克倫索恩勉強微笑:“我無意折磨你。這一下是為我的母親。”他松了手,她便一下癱在地上,好半天身體都沒知覺,呈現個傾斜十字,倒在那兒。他說完這話,也偏頭後仰,如耗盡了力氣,久久無言。水聲潺潺,兩人如此癱着,血香依舊,只是從對面傳來那陣纏綿沉重的黑血香,越發濃了。這香氣如喚起了他的回憶,又興許,他是要死前忏悔?無論為何,他嘆了口氣,對她道:
“我從沒見過母親的心。回憶宮觀測不到它,原因不為我所知……這不容易。觀測任何一個人,這樣細致,都不容易。為了觀察你,我準備了許久……我在你的眼裏,看見了她。她躺在那……那片紅色的水池中,手腳都已斷了,頭發蓋住臉,我看得不清晰……”
他低聲道,最末變成了呢喃:“你不用認為,我已很了解你了。我只了解那麽一些。你的一生,我怎麽可能看完呢?況且,這對我來說,還是太累了。……你了解‘真史’麽?”他向她搭話,但她自然是不想也不能回答的,見狀,他理解地笑了笑,解釋道:“這是近來的一個史學流派,願揭露我們歷史的真相 ……她們的方向是正确的,雖然現在還有很多錯誤。”
他頓了頓,極費勁地向她靠近,說:“她們破譯出了三個‘天使’。‘天使’,也就是……龍。有三個最著名的‘天使’。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我的父親。還有一個……你知道的。”她上翻眼,卻忽然感自己的腰擡了起來。這感覺當真詭異至極,她的腿機械立架似地擡升,生生将她尚麻木的上半身拉了起來。她自己無感,身體卻向前走。
牢門‘吱呀’開了;那白衣已髒污到無以複加的年輕男人在黑暗中坐着,等着她一步步,僵硬地走進來。
——三個天使,有不同的名字。其中一個,叫做,‘絕滅天使’。他輕聲,沙啞地笑着。
她的舌頭也已僵了;她見他的手指抽搐,身體也發抖。他越痛苦,對她的控制也就越強力。她的手擡起,伸向自己的劍柄。
這下見鬼了。她心想;見他擡起了頭。
眼淚從他那雙金色,明光閃爍,不熄滅的龍眼中滑落。她見到他臉上密布卻難以察覺的白色龍鱗。眼淚泉湧而出,滑過他的微笑。
——你猜這是你父親的名字——還是我父親的名字?
他問。她的瞳孔放大。他的手指發出斷裂刺破的聲響,那是龍骨毀壞人身的誕生鼓點。他擡起那只軟塌塌的手,召喚她步步前進。她的肌肉劇烈痙攣,然而手臂還是擡起。他閉上了眼,仍流着淚,仿佛是他前生所知最坦誠而明朗的一回。
“我想把這顆心給他……因為我想讓他贏。讓他贏吧!——我看不見希望。我的這顆心帶來的世界沒有可以期待的……為什麽不讓他贏呢?他已經猶豫了這麽久。好歹,在結束後,或許能再度開始……一個更好,更新的夢……”
他低聲道,看着遠處的黑暗。沒有人影,劍光揮過,劈開他的肩膀,血濺到塔提亞臉上,她的表情猙獰可怖,因在和那平靜無波的控制做鬥争。“一會把我扔到湖裏去!”他睜開眼,這回是因為痛了。她見他甚至忍不住躲劈過來的劍,眼淚落在他的血裏。起先,他還能說點話,第三劍,她砍在他的胸口,将他直接打翻在地,龍鱗從肉中瘋長保護他的心。他再也說不出成文的語言,只能倒在地上,翻滾尖叫,聲音卻被水牆擋回來,回蕩在這牢房中。很快,他連尖叫都維持不住了,奄奄一息地在地上爬行 ,龍鱗幾封住了他的嘴唇。
“爸爸……”克倫索恩哭道:“爸爸……”
塔提亞舉起手。她的手臂轉動,對着頭顱揮下,在迫近頸部的最後一刻,風聲水潮呼嘯而來——雨打進這牢房之中。她的手僵住了,懸在那。——沒有雨。她極艱難地轉頭,見那湖水黑狼從堡壘內部轟然外展,數十米的洞窟化作月下碎簾,那雨聲,在鋪天的潮濕中,無孔不入而來,血流浸沒她腳下。
“‘哀歌’……”她喃喃道,劍掉了;禁锢已然解開,在攀升的前奏之中,歌聲響起。她站在牢門邊,她的頭發面孔皆被雨所濕透。克倫索恩的手仍癱軟在她腳邊,她回頭,見他微暗的眼,閃着祈求的神色。
塔提亞俯下身。那歌聲道:
衆雨之深
“唉。”她搖頭,将這輕若鴻毛,被打得散架的男人抱了起來。哪裏像個男人呢?分明還是個孩子。龍鱗似雪紛落,心跳隆隆漸熄。一個孩子的愚蠢;一個孩子才有的無盡,無望的愛。她嘆道:“你這是何必呢……”
她抱着他,走出‘水牢’,聽見那歌聲,用古梅伊森語,繁複,堅硬而無比低沉柔軟地唱着:
衆愛之極……
她抱着克倫索恩,走過浪潮不熄水上的石橋,進入月光中。塔提亞站在湖邊,那棵木蘭樹下,見湖對面,岸邊已站滿了人。月已高升,國王遲遲不現,只有這歌聲随轟鳴親音遠播四處。這無色之血滴落草中,似晚香玉開放,再無控制和掠奪,只像一場潔白的夢。她回頭,可見琴聲來處,堡壘盡頭,那座極大的風琴下,一個身影彎着腰,俯身在那。他的影子極黑,廣大,順着湖面一直衍生,多刺多骨,生出翅膀。風吹動塔提亞的紅發,吹動那影子的黑袍。
“父親……騙了所有人……他不是為了平衡,制約,甚至不是為了他真正的欲望……才讓這些孩子誕生……”塔提亞,見克倫索恩蒼白的面孔,血從他口中嗆出:“這不是他的錯。”他向天空,那浪潮不斷湧起和破碎之處伸出手,晃晃悠悠,眼淚混着血不斷湧出,但他的血實在太不慘烈了,何以引起人的同情心?他只能為自己而流,也只為心傷而哭。“這是上天給他的使命,”他哽咽道:“去毀滅……”
他不斷吐着血。“你聽到了嗎?”他問她。“我聽到了個屁。”她回答。他艱難搖頭,眼已模糊了:“這浪破碎的聲音?”一道銀浪從她們面前轟然而起,塔提亞感那從她身後殺來的劍氣;她的衣領撲在頸上,歌聲已停了,她蹲下,将克倫索恩放在那樹的後面,好讓他不被浪花打得口吐鮮血。
他的頭已降了下去,仍緩緩擡手,朦胧道:“這浪花的聲音……聽聽吧,塔提亞。”他道:“那就是無能為力,只能心向毀滅之人的吶喊。它們是歡迎父親的……在絕滅之前,最後一次高歌,哭盡所受的不公,不義,不愛……”
似應他所言,塔提亞見那身影從堡壘內幾飛躍而出,騰空之時那明石大劍輪舞一斬,‘慈悲’在空中帶起道蛇形的水柱,水面擴開圓環向兩岸砸去,聲浪濤濤中,衆人下跪,兩岸聲音不絕,在那連續不斷,使人目不暇接,剛柔并濟,優美絕倫的舞蹈中,呼喊這水中化身的名字——他在水上的身影仍是個男人的模樣,但他在水下的影,已全然是黑雲所致的龍身。多傻呀!塔提亞感慨:他們看不見那龍身下的影子嗎?那就是他們自己的在水中的倒影,在這黑雲下哀嚎,祈求,或麻木盼望着。看了這樣多年,塔提亞理解了,拉斯提庫斯的舞蹈從沒有定式,是因為他在回憶無數次他斬落人命時的動作,這千百身體被連成一曲祭奠之舞,為那已無面無想,離開人間的女神所看。他殺過多少人呀! 女神又能看見什麽呢?
“将我放到水裏去。”他跟她說:“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所有人都看着……”他已意識朦胧,不斷重複:讓他稱為這些死魂靈中的一個。讓他的父親完成他的命運。讓龍心,吞沒人心——完成毀滅。塔提亞才不管呢:她不管什麽命運。但這事也已超乎她的預料,因他已經開始化龍了,她曾見過昆莉亞在她面前做一樣的事。他的身體破開,幾變得透明,如煙霧,那顆心占了全身血肉,魂魄向其俯首……魂獻于心……就此化龍……
她松了手。浪花沖天而起;她擡頭,見木蘭樹的遠端,山崖下,一個潔白,年輕的影子站在那。她皺起眉。
——你看到那舞了嗎?孩子。國王是多麽為我們着想啊。那些麻木,早已将痛苦忘到九霄雲外的眼睛擡起來,從中落下光明的淚。老實說,這對我們這類朝不保夕,毫無榮譽,死也沒人在意的人來說實在是莫大的安慰,叫我們見到死亡這樣寧靜,祥和,神秘,富有尊嚴的一面。不是腐爛柔軟,下陷的身體,而是種債務,一種沒有來生的複仇。是啊。國王愛過一個女人……他的母親……他就是為了這個才到了這裏,才跳起這支殺生之舞。你能看見他的眼睛嗎?一雙沒有任何陰影,醜惡,但飽含仇恨的眼睛。是了。我又愛過什麽呢?我愛過你嗎,孩子?很不幸,在那之前,我的愛就已被奪走了……但是我還是很歡迎他,為了這種原因,将死亡灌進這個世界……
邋遢,肥胖的母親抱着孩子;那孩子吓得渾身發抖。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他也不覺得這支舞很美。他覺得這支舞可怕極了,超乎他一切可感的抽象的美,引起了原始的反應。他吓得渾身發抖,閉眼,無意識地念叨經文:敬神慈威。敬神慈威。女神是慈愛的,但您的天使是多麽可怖!
他還不想被毀滅……
他的眼,在淚眼朦胧的迷幻中向左看去。這一動作令他大為吃驚。他見到那明亮而柔軟的白光,漂浮在那,于一棵木蘭樹下。這孩子跳了起來,掙脫母親的懷抱。
“我看見女神了!”他對她說:“媽媽,我看見女神了……”
——于是,她們兩人都看着那,瞧着那個身穿破舊襯衣,鞋已破了洞的年輕女孩。她的黑發垂到腰際,不加打理,扶着石壁,不聲不言地望着她們。塔提亞可感那已呼之欲出的龍心忽停了跳動,被劇烈的呼吸取代。他已經無力的手掐進黑土中,嘴唇分開,掙紮許久,沒發出聲音。他用盡全力掙紮,渾身鱗片次第消退,帶來非比尋常的疼痛。
“——媽媽。”塔提亞眨眼,聽克倫索恩開口。他再無力支撐,癱倒在土中。那女孩似想靠近,但終猶豫了,而湖上那終末一舞的高浪消耗了她們的猶豫。黑潮撞上崖壁,等塔提亞再能起身,那女孩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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