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是非人
第50章 是非人
戲館不大, 大約可容納幾十人。周頌宜謝完幕,從後臺側邊走下了觀演席。
剛走到秋花的身旁,才發現周平津一行人, 不知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從北京抵達泰安。
大半個月沒見面, 此刻異地再見,還是在人生中的第一個表演場合,難免震驚。
她捂着嘴,眼睛一瞬變得通紅, 眼眶中盛着晶瑩的水漬, “你們怎麽過來了?!”
又欣喜,又無措地看向身旁的秋花。淚水從眼眶滑落,“你們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故意瞞着我的?”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周舒樾将背在身後的手拿出, 将手中的那束洋牡丹花束遞給周頌宜, “當當當——”
“姐, 這可是你人生中的第一次演出,竟然還讓瞞着我們。要不是秋花姨在電話中不消息走漏了風聲, 我們都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聽到這,秋花對上周頌宜的目光, 難免羞赧幾分。笑着說,“我怕人總會留下遺憾。視頻中看, 終究是死物。”
“馬上就要元旦了,你這邊收尾工作結束, 回到北京, 差不多也是一周後的事情了。這麽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 大家這麽長時間不在一塊。”周平津那雙泛着細紋的眼尾,此刻上揚着,“今天周六,舒樾休息在家。公司上面的事情,已經交給自珩打理了,我和你佩茹姨也沒什麽事情可做,這次過來,我們也就當作來旅游了。”
“表演很出色,”他贊許,“你秋花姨說得對,視頻和親眼所見,終究還是不同的。這還是爸爸第一次見我們家頌宜不一樣的一面。”
“很欣慰。”
“我也是。”
岑佩茹臉上的笑容真切,“不過說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皮影表演,我們家頌宜帶阿姨見世面了。”
“哪有。”周頌宜胡亂擦了擦眼淚,見他們這副模樣,又哭笑不得,語氣哽咽,“那都是你們對我的濾鏡太厚了。”
“姐,你太謙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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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舒樾穿上自己的羽絨服,繼而摸出手機,“今天難得我們在一塊兒。姐,你在這兒也待很久了,有沒有什麽還不錯的飯店,推薦推薦?”
“有是有。”周頌宜眼圈紅紅的,不大想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幾乎是強忍住的,她扭頭,往後臺那兒看了一眼,“不過要等一會。”
“這邊結束後,還有點收尾工作。等處理好,我和範師傅說一聲,待會給你發消息。”
“這樣好的日子,怎麽還哭了呢?”周平津眼神溫柔,“不急。”
“我們都等你。”
*
新的一年,以皮影表演為開端,生活變得忙碌,跟着範師傅走街串巷。
在大衆面前又進行了幾次皮影表演後,周頌宜對于皮影的操作,逐漸變得熟稔。
一切都在往良好的方向發展。
不過北方冬天還是太過嚴寒。氣溫一降再降,許多人在家中屯好過冬的食物後,便很少出門了。
相應的,街上的行人減少了許多。
由于大多數皮影戲館,都是小成本運營。收入不高,虧損乃是常态,全憑這一腔熱愛在維系運作。
現如今,臨近春節,很多場館已經打烊了。
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産在沒有走進大衆眼前時,注定了它是小衆的。
小衆,就意味着知情、了解的人士不多,年輕人更傾向于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願意為其買單的人士更是少之又少。
難以維系生計,導致願意學習的人變得越來越少。
随着老一輩傳承人的離去,這門非遺手藝傳承,未來或将面臨着後繼無人的尴尬期。
斷了代,慢慢的,也就失了傳。
和範遲宇商量一番後,周頌宜從泰安返回北京,已是隆冬天。
身體受天氣影響,周頌宜的腿使不上太大力道,偶爾疼得人冷汗涔涔。這幾日,她幾乎都是卧床休息。
臨近年關,周自珩也忙得天昏地暗。開大會、跨國會,各種會議開不完,還得處理公司的年會。
一時間,偌大的宅院,只有她和周平津、岑佩茹在,以及家中待了幾十年的傭人。
沈滢偶爾也會回來,同她聊聊天,關心她的身體。
周舒樾已經放了寒假,不像高中那樣還有寒假作業,于是三天兩頭地就往她的院子裏跑。
不想大家将注意力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索性一直閉門不出。
最近雪停了,短暫地放了晴。
盡管冬日裏的陽光僅僅只是一個擺設,沒什麽溫度,但周頌宜的腿,痛感沒有早前那麽強烈了。
不至于疼得整夜睡不着,需要靠止疼藥來維持睡眠。
趁這個時間,她打算回一趟自己的工作室。馬上就要過年了,想把先前存放在裏頭的東西取回來。
順便,再在那處待一幾天。畢竟總是待在家裏,終歸不太自在。
這段時間,不疼的日子裏,她都有在認真學習、翻看各種資料。深造皮影的學習,尋找皮影傳承的突破口。
有些東西,時間太短,掌握住的僅僅只是皮毛。
需要不斷地深造、革故鼎新,才能将漸漸失傳的手藝發揚光大。
不過她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雖然明面上沒有表态,但大家都很擔心她的身體。
于是,在開口提出想法之前,她主動表明自己這次可以帶着秋花一起。
*
今天大寒,北京迎來降雪。
外邊雪如鵝毛。一道草地雪深點,像是一塊蓬松的蛋糕;一道草地露着深色的綠茬,新下的雪,将将覆蓋綠葉尖。
周頌宜無事可幹,坐在輪椅中,将許多年前看的《星你》、《w兩個世界》投屏又給刷了一遍。
室內熱意烘烤,難免有點兒倦怠了。
她歪頭、靠在沙發邊,拿起手機,刷了會兒微博。
人民日報正在直播故宮的雪。
點進去看了兩眼。
故宮的紅瓦覆了一層白。既下雪又刮風的,兩名記者冒着嚴寒,給全國的觀衆直播講解。
攝影機轉動,漫天飛雪、銀裝素裹。視野中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與地。
都說下了雪,故宮就成了紫禁城。
在北京這麽多年,除卻中學時代,偶爾在冬季去過幾趟故宮和頤和園。
自從腿病犯了,冬天就像冬眠的動物,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從前,她對于坐輪椅這件事态度格外應激。
曾偏激地認為,這只會讓外人知曉她t是一個殘廢,一個失去行為能力急需他人照顧的廢人。
憐憫、同情,即便是善意的眼神,都會讓她如臨大敵。心太敏感脆弱,神經就繃得緊。
家裏人大氣都不敢喘,唯恐在她面前說錯了話。那幾年,可以說是所有人的噩夢。
周頌宜自厭情緒達到峰值,将門反鎖,自己一個人縮在角落。同齡人的霸淩、身體的缺陷,最是無聲、傷人。
屋內的那扇窗,将她的世界劃分成兩塊。那時候,外邊的雪,下得也和今天一般大。
那段時間裏,周自珩和周舒樾輪流蹲守在她屋外。
也不知道從哪裏搜羅出的新鮮玩意和冷笑話,一天一個,都不帶重樣的。
試圖融化她冰封起來的內心。
再後來,她慢慢地也就接受了現實。
視線從直播中移開,想起周晚棠在故宮裏面工作,于是點進和她的的對話聊天框,閑聊了幾句,【剛才無聊,刷了會兒微博。剛好發現人民日報正在直播故宮落雪[鏈接]】
“在看手機呢?”秋花正在廚房中忙活,探頭出來時,剛好看見周頌宜低着頭敲鍵盤,“這幾天天冷,我打算晚上煲點湯喝,暖暖身體。”
“頌宜,你是想喝蘿蔔湯、海帶湯,還是蓮藕湯?”
“蓮藕吧。”
“那行。”秋花擦了擦手,從廚房走了出來,“我待會去買點蓮藕。”
“今日既是大寒,又是臘八的。再過幾天,這天是越來越冷了。這個星期待過去,我們就得回宅子裏了。”她說,“你爸他們,終究還是擔心你。你不在他們眼前,也不大敢和你聯系,于是這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
“嗯。”周頌宜關掉手機,笑着說,“我知道了。”
“正好,我這邊事情也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
馬上就要新年了,靳家的公司年會定在1月20號這天。
往年都是靳嵩朗參加的,今年卻是個例外,大概是家裏頭鬧的這出事過于難堪,又或者是靳晏禮接手了公司。
這下徹底撒手不管,連走個過場也不願意了。即便如此,年會排場還是一如既往的浩大。
靳晏禮正式接手公司,也就這一兩年發生的事。
去年,周頌宜在他的身邊,他忙着照顧她,壓根也沒心思參加這些,事情都交給了湯烨希去辦。
今年,或許是良心發現,又或者是她不再他的身邊。
難得在年會現了身,但也沒待多久,走了個過場。
湯烨希深知其秉性,這番做法,大概率還是要繼續當甩手掌櫃。
他問:“你待會去哪裏?”
“有點別的事要做。”
“你能有什麽事?實驗室那邊,最近也不需要你耗費太多心力。”湯烨希西裝革履,游刃有餘地和過來打交道的老板客套着,等人走遠後,又繼續道,“還是說,最近感情進展不順?”
靳晏禮和來人碰了碰杯,客套幾句後,“不說話,沒人将你當啞巴。”
“這你們家的公司年會,讓我一個外人處理,你這個做老板的離開,不太合适吧?”
“而且,”他抽走靳晏禮手中的酒杯,“你不是酒精過敏,還喝酒?找死也不是你這樣的。”
“弟妹電話多少,我替你聯系她,也好過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你別打擾她了。”
“只是輕微過敏。”靳晏禮沒大在意的語氣,“來之前,我已經提前吃過抗過敏的藥了。”
隔着落地窗,燈火輝煌,“這杯酒喝完,剩下的就交給你了。”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就當我出門透口氣吧。這些天,事情擠壓在一起,太累了。”
“難得有你松口說累的時候。”
湯烨希揮了揮手,不耐的語氣,“走吧走吧。”
“謝了。”
出了宴會廳,因為喝過酒,靳晏禮也就沒自己開車。
從前總是給靳嵩朗開車的司機,如今在對方退下去後,變成了他在公司裏的專職司機。
“是要回莊園嗎?”
“不用。”靳晏禮捏了捏眉心,“随便轉轉吧。”
聞言,對方沒再說些什麽。
車開上路。因為天冷,街上實在沒什麽人來往。
冷清清的,兩側行道樹挂滿冰棱。高樓建築,夜景照明燈依次亮起。
樓房鱗次栉比,晚燈昏黃。
靳晏禮側着頭,清隽的面皮泛着潮紅。側着頭,凝望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眸色深沉。
良久,他說:“去靈境胡同那處轉轉吧。”
-
商鋪還未打烊,招牌上的發光字在黑夜中清晰可見。
現在這個點,路上沒什麽人流量,只有下了班,匆匆趕家的行人。
門外高大的白蠟樹,葉子在風中凋零。冠頂立在風雪中,粗壯的枝幹,盛了不少雪。
巷口的電線杆、晚燈,正在不知疲憊地工作。晚燈點亮。昏黃的光,從燈泡散出。
街景變得熟悉無比。
靳晏禮降下車窗。冷風拂臉,混沌的思緒,清明幾分。
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讓人将車速降低。
邁巴赫車身浸在黑夜中,緩慢、低調地行駛在胡同路上。
車身即将擦過,靳懷民嘆一口,車速一再放低,最終停在大門右前方。
他問:“不進去看看嗎?”
那個瞬間,靳晏禮的腦海中回想起了許多事情。
周老太離世前,曾單獨留他,同他說了許多話。只是這些話,他從沒對周頌宜坦誠過。
談話內容,多圍繞兩人之間的感情展開。
在老太太心中,這份感情開始得不太美好,是以她希望自己能夠好好對待周頌宜,好好經營兩人之間的這份感情。
後來,周頌宜同老太太談及離婚的事。
那次的談話中,他才真切地從第三者的口中得知,這段婚姻之所以還能維系,是因為從前她還願意将就着過下去。
可在一起每一天,她并不快樂。
愛是尊重,是成全。
并非一味的強迫,将自己的渴求、占有,病态地套在一個人的身上。
試圖以此,将她困在自己的身邊。
只是,他只有周頌宜這麽一段感情。尚是初學者,很多地方,需要去嘗試、挖掘。
那時,他自信地以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可以把握住一切。
可現實揭開假面,內裏早已血淋淋一片。
視野中。
兩只紮眼的大紅燈,對稱籠懸挂在門廊上。
如意門敞開着,廂房內燈光在運作,燈光浮散出來,被鵝毛般的雪吸收。
落進眼裏,只剩下兩只橙黃的小圓點。
“靳叔,您說愛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靳晏禮恍惚着。許久後,給了自己答案,“原來,我的愛于她而言,是束縛。”
“走吧,”晚風拂過他額前的碎發,眼神變得溫柔,他升起車窗,“她不會願意見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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