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從前

第31章 從前

淩鋒小小年紀就開始獨自在社會上摸爬滾打, 很多事情沒什麽道理,全憑直覺,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面前兩個人, 吊兒郎當回道:“沒什麽印象,怎麽了?”

眼鏡胖男發愁地嘆了一口氣,背着手在櫃臺前走來走去,像背臺詞一樣不打突地說出一長串話來:“唉, 那孩子……我是她家裏人,孩子前幾天跟家裏鬧了情緒,她媽說了她幾句, 說重了點,她居然就離家出走了!你說現在的孩子……”

淩鋒也跟着啧啧幾聲,并不怎麽走心的樣子, 在桌上摸到煙盒, 靠着桌沿抖抖開, 正要抽一支出來,想想把煙盒口子往對面遞了下:“來一根?”

眼鏡胖男擺擺手,“謝謝,我不抽煙。”

淩鋒朝一旁始終沒說話的帽子男瞥了眼,沖煙盒點了點下巴。

帽子男硬擠出個讪讪的笑來,過來接了根煙, 帽檐一擡, 眼角有道深長的疤。

淩鋒只當沒看見,埋頭去桌子抽屜裏翻找, 趁二人不注意, 迅速拍下一張高糊噪點的照片給李曦雯發過去:“這人是你舅舅?”

在抽屜角落找到塑料火機,擡起頭也像是随口一問:“所以你們是?”

李曦雯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在玩游戲, 沒有第一時間回複,淩鋒想了想,又趁二人不注意時迅速發過去一條:“你跟你媽吵架了?”

眼鏡胖男被帽子男看了一眼,立刻上前說:“我是孩子的舅舅,她從小就跟我關系好,這不,她爸媽實在沒辦法,只好讓我來試試,看看能不能把孩子勸回去。”

好久沒用的打火機很澀,打了幾下才打起來,淩鋒攏起手點煙,“李什麽?”

“啊?”眼鏡胖男說,“哦,哦!叫李曦雯。”

淩鋒把塑料火機扔給帽子男,叼着煙用力深吸一口,“确實沒什麽印象。”

眼鏡胖男滿面愁容,帽子男點燃煙,把打火機放回櫃面上,咧嘴笑了笑:“要不你再回憶回憶,大學生,長得很漂亮,大概這麽高,特別白。”

“喏,喏,我有照片,你看!”眼鏡胖男擠上來,手機硬往淩鋒面前塞。

一張大學入學軍訓時拍的集體照,放大再放大,再高清的照片糊得不行。淩鋒皺着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手機還回去,“這麽多人,有沒有單人照啊?看不清。”

帽子男說有,從自己手機裏翻出一張李曦雯穿着高中校服的單人照片,背景是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的操場,大概是運動會或者什麽學校活動。

淩鋒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旁邊眼鏡胖男手機上的集體照,慢慢擡起頭,“你們到底誰是孩子舅舅?”

“我是,我是。”

眼鏡胖男忙說。

“哦。”淩鋒捏起單人照手機,左看看,右看看,有點不耐煩地扔回去,“最近放暑假,店裏大學生多了去了,漂亮的也多,我上哪一個個記去,又不是我老婆。”

帽子男皺着眉笑起來:“你們有電腦登記吧?在系統上查查不就知道了。”

“這不符合店裏的規定。”淩鋒先是義正詞嚴拒絕,話鋒一轉又混不吝笑得嚣張,“我倒是無所謂,老板知道了得扣我錢。”

眼鏡胖男忙勸道:“我知道,我知道,這要求是有點為難了,可是規定是死的,人可不是啊!你想想,現在的年輕人受不住打擊——我不是說你啊小哥,我就是說小雯,她從小是被我姐我姐夫嬌生慣養養大的,沒受過什麽打擊,萬一孩子想不開做什麽傻事,你也不想看到對吧。”

“真他媽麻煩。”淩鋒已經基本确定面前這倆人有問題,但他飛快瞥了眼手機,李曦雯沒回,暫且只能按耐住假意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李什麽來着?”

眼鏡胖男答:“晨曦的曦,一個雨一個文的雯。”

淩鋒心不在焉地應付着:“晨曦的曦是哪個曦?希望的希?”

櫃臺前面兩個人相視一望,都有點無語。

淩鋒不以為恥地笑笑:“不好意思,沒什麽文化。”

眼鏡t胖男匆忙說了幾聲沒事:“我寫給你看。”

淩鋒哦了聲,“我找張紙。”

随手在桌面翻找,随便遞過去一張不知道誰塞進來的廣告宣傳單,借着機會又看了眼手機,碎開幾道縫的手機屏幕亮起來,李曦雯一連進來三條微信:

“我媽是獨生女,我沒有舅舅!”

“我見過張叔叔,戴眼鏡的那個,是我爸的老客戶,來家裏吃過幾次飯。”

“但是為什麽你會問到我媽媽?我媽媽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眼鏡胖男還在專注寫字,淩鋒慢慢擡起頭,帽檐下一雙陰鸷幽暗的眼睛在靜悄悄端詳着他的一舉一動。

已經不止是直覺,淩鋒心頭緊繃,迅速給李曦雯發過去一條:“收拾東西,速度,就一個包。”

眼鏡胖男在廣告單邊緣找了個空地寫字,一看就是傳銷的理財廣告單,面上一個大紅色的年化率30%,吓死人。

寫完把廣告單遞回來,苦笑道:“小哥,你們不是有內線嗎?你給她打個內線,別說家裏有人找她,就……就随便找個理由把她叫下來就行。”

淩鋒沒接廣告單,眼神一遞示意他放桌上,遠遠眯着眼睛瞥了幾眼,“你剛不是說她和你關系好嗎?她不想見你?”

眼鏡胖男徐徐辯解道:“我怕孩子抵觸情緒嚴重,一聽是家裏人就跑了怎麽辦。反正不管怎麽樣先見上面,我再當面哄哄她,這樣穩妥很多,你說是不是。”

淩鋒勾着個笑,也沒說認不認同,懶骨頭似的站着,一副怕麻煩的煩躁模樣,鍵盤上噼裏啪啦敲了一通,喲了聲:“得了,你們白跑一趟,李曦雯退房了。”

“什麽時候?”眼鏡胖男急了,下巴上的肉都因為驟然提升的動作頻率而抖動,“走了?怎麽會走了?”

“就昨天晚上,剛走。”淩鋒聳聳肩說。

帽子男的目光一下變得犀利起來。

眼鏡胖男急得團團轉,不斷向帽子男尋求建議:“那我們怎麽辦?這趟……昨晚……追……”

竊竊私語的部分淩鋒沒聽清,大致也能知道內容是什麽。

帽子男抱着胳膊搭在櫃臺上,視線從淩鋒身上掃過,慢慢在眼睛停留,聲音啞下去:“小哥,我們千裏迢迢來一趟也不容易,你要是知道點什麽……你這打開門來做生意的,最好還是配合一下。”

對話裏的隐隐威脅之意,淩鋒假意沒聽懂,夾着煙惬意吸了一口,往後退到牆上懶洋洋靠着:“既然事情鬧得這麽嚴重,要不還是報警吧。我說真的,要不要我幫你們打?我跟分管這片的民警混得還挺熟的。哦對了,當然我們不希望人出事,萬一真出了點什麽事……我事先說清楚了,跟我們旅店可沒關系。”

一提到報警,眼鏡胖男微微搖了搖頭。

大概是淩鋒急于撇清幹系的姿态太過真實,連帽子男都将信将疑,倆人低聲商議,不知道讨論出什麽結果,暫且一前一後離開了旅店。

兩個人跨出門檻的瞬間,淩鋒就變了臉色,他比誰都清楚只能拖延一時,只要随便在旅店街上找個人拿着照片一打聽,就能知道他和李曦雯的關系。

*

對于這場歷史性災難性的可怕股災,李曦雯沒有任何概念,哪怕事後看到網上各種以玩笑口吻調侃天臺上排隊跳樓人群的段子,她也很難從茫然的恐懼中産生太多實感。

她知道李振海閑暇時在炒境外股,她見過他拿翻譯器和境外經紀人通電話,也撞見過他大半夜起來看盤。

如果他只是自己玩,至多血本無歸,不至于會淪落到現在這種連李曦雯的安全都成問題的地步。

李振海是做服裝生意起家的,廠子開了二三十年,積攢了一批非常穩定的老客戶,他們看李振海在境外股市裏賺了不少錢,也跟着他開立賬戶,常常向他讨教交易技巧。

漸漸地,有一些十分信任李振海的老顧客開始把自己的交易賬戶交給他幫忙打理,李振海按托管金額收取一定比例的傭金。

投資當然是有賺有賠,客人們盈虧自負,賺得多的就投得多,沒法接受賠錢的玩幾次就退出了,倒也還算和諧——

和諧的委托關系在這場堪稱毀滅性的股災面前土崩瓦解。

在最初幾天,李振海其實還有止損的機會,可惜他判斷失誤,很難說是不是賭徒心态在作祟,他堅持認為很快會出現轉機,沒有從雪崩似的市場裏及時撤出,甚至,他還動了抄底的念頭。

頭寸,杠杆,這些詞彙在李曦雯聽來都太過陌生,她從李振海倉促粗淺的解釋中大概明白,相當于李振海身上只有十塊錢現金,但他可以運用某種類似于打白條借錢的方式購買價值一百塊錢的金融産品。

李振海大幅拉動杠杆,試圖抄底,然而在每一個他預測的“底”後,是一個接一個更深不見底的深淵。

所有委托李振海操作交易的人都經歷了幾個艱難的不眠之夜,發現自己将要承擔的是想都不敢想的巨額虧損。

都是往來多年的老客戶,大部分人還是玩得起放得下,牙咬碎和着血往肚裏吞,自認倒黴。

還有一部分人,要麽認為是李振海從中“搞鬼”,要麽堅持李振海應該對虧損負責。

李振海嗅覺敏銳,從爆倉那天就跑了。來要錢的人找不到李振海,李振海正在上大學的寶貝女兒自然成了衆矢之的。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對錯已經沒有意義,李曦雯大腦一片空白,歪脖子把手機夾在肩上,機械地按照淩鋒的短信胡亂把衣服往背包裏塞。

“我……我怎麽能不被找到……”眼前天旋地轉,震驚和恐懼讓她語無倫次,“我還要上學,誰都能在學校裏找到我,爸爸,我……我……”

“曦雯,你聽我說,李曦雯!”李振海一連幾聲打斷她的魂不守舍,“曦雯,你相信爸爸嗎?”

李曦雯忍着哽咽:“信,我信。”

倉亂的喘氣聲不能遮掩底氣,李振海即便頹然也是自信的:“給爸爸兩個月時間,爸爸一定能解決掉這些事情,一定讓你回去上學。”

可是李曦雯做不到像他那樣鎮定,她慌亂到除了團團轉之外做不了任何事情:“我該怎麽辦?已經有人找到我了,爸爸,我現在該怎麽辦?”

“保護好自己!”

眼淚在眼眶裏滾動,她木愣愣地問:“我該怎麽保護自己?我……我要報警嗎?這種事情報警有用嗎?”

電話對面突然忙亂腳步聲響起,一陣悉悉簇蔟的混亂動靜中,李振海扔下一句:“曦雯,爸爸要走了!藏起來,保護好自己!”

不等李曦雯回應,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李曦雯目光空洞地按下關機按鍵,她的大腦像是已經徹底關閉運作,只能木然地按照別人的叮囑行事,手機卡摳出來,扔進馬桶裏沖掉,抱着只裝了幾件換洗衣服的背包躲在門後,包裏除了衣服就只有她的身份證和所有的現金。

輕微的敲門聲像是炸開堡壘的爆炸聲,她整個人吓到彈起,用盡全力才把尖叫聲壓在喉嚨裏。

“是我,淩鋒。”

辨析聲音忽然莫名變得很困難,她戰戰兢兢豎着耳朵仔細聽清,聲音才能夠重新灌回她的耳朵。李曦雯跌跌撞撞抱着包跑過去開門,只拉開一條細細的門縫,不敢探出頭去,擠在門縫裏看了幾次才确信門外熟悉的高大身影是他。

她懸懸拉開門,含淚眼眸閃過慌亂,“淩鋒,我——我……我現在……”

太混亂了,連她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更不用說如何在三言兩語內對淩鋒解釋清楚,她只能像抓住稻草一樣死死抓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徒勞地問他:“我怎麽辦?淩鋒,我現在該怎麽辦?”

縱使淩鋒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從她慌亂無措的眼睛和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也能揣測出世界末日降臨的殘忍端倪,他下意識想把她圈進懷裏安撫,雙手摸到硌手的肩胛骨,李曦雯在他眼裏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小公主,他從來沒有哪一次驚覺她竟然這麽瘦,瘦得沒有辦法在飄搖的風雨裏獨自站立。

一直以來,淩鋒都在努力避免放任自己對李曦雯的感情過度滋長,因為結局可以輕易預見,所以占有欲和保護欲都需要極力克制,讓即将到來的告別不會顯得那麽難堪。總是過度的壓抑,以至于這一刻驟然釋放的感覺實在太過于清晰,他的感情突然超出了年輕的愛本能和性沖動,更混雜出一種從胸腔深處油然生出的t沉重而堅定的責任感。

不斷顫抖的身軀被淩鋒橫腰按進懷裏,他腦海裏快速閃過的是種種最壞的可能性,以及他需要為之付出的巨大代價。胸膛貼上去,緊緊貼上那一抹正在暴風雨裏劇烈縮水的脆弱靈魂。

“慌什麽。”他雙臂收緊,這輩子第一次将嗓音放得如此溫柔,“這不是還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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