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驚馬()

驚馬()

夜裏剛下過一場小雨, 早上起來, 空氣濕潤, 溢滿泥土芳香。

過年時買的那群雞崽兒已經快長大, 還有以前的那些, 加起來浩浩『蕩』『蕩』好大一群。眼瞧着離開日期漸近, 總不能把它們晾在這裏自生自滅, 楊氏前幾天開始便就盤算着賣掉。

往城裏跑了三次,總算處理了大半,現在就剩四只雞和一只白鵝。

沒了它們叽叽喳喳, 院裏過于安靜,讓人不習慣。阿黃沒心沒肺,但近日也生出幾分頹靡, 總愛趴在空『蕩』『蕩』雞窩裏, 沒了往常活潑愛動。

吃過早飯,楊氏便就準備去城裏最後一次, 琬宜記着謝安說不讓她獨自一人的話, 自然跟着。

兩人穿戴好, 提着籃子出去, 轉身鎖好門。鐵鎖歷時已久, 上面鏽跡斑駁, 楊氏弄好後用帕子擦擦手上污跡,笑說一句,“也是該換新的了。”

琬宜抿唇笑一下, 踮腳往院裏張望, 看見懶洋洋從籬笆裏跳出來的阿黃。它打個哈欠,前腿往前爬伸了個懶腰,看起來有點無精打采。

琬宜沖它揮揮手,“老實看家,一會就回。”

楊氏挽住她手臂,擡頭看天,“走吧,快的話,晌午過了就能回。”

琬宜點頭,二人往東走,踏上小路。荒無人煙的地方,偶爾飛過一只鳥,更顯幽寂。琬宜覺着無聊,說說笑笑與楊氏解悶子。

離開日子已定好,就三天後。趁着夜走,往西,去謝安曾和她說過的地名,叫昆山。

琬宜偏頭看着楊氏,“娘,昆山什麽樣子?”

楊氏凝神想一會,輕聲道,“我也不太清楚,只以前看見過幾個那邊的人。許多外族的,與咱們長得不很像,鼓鼻凹眼,白的吓人。說話的時候,舌頭愛打卷兒,聽不多懂。”

琬宜“啊”一聲,有些驚奇。

過會兒,她又問,“聽說那邊有個西北王,是藩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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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颔首,“昆山再往西就不是北漢國土,那邊匈奴鐵騎猖獗,不時襲邊,是重鎮。西北王擁兵自重,再加上當年開朝建國有一番功績,明面上還稱臣,實際上并不受朝廷管轄,只進貢罷了。”

琬宜暗自嘟囔聲,“以往沒聽過,竟還有這樣地方。”

楊氏拍拍她手,“西北畢竟偏遠,皇帝有心無力。”

琬宜應一聲,轉而不去想這個,又問起別的事,“娘,那咱們到昆山,做什麽去?”

楊氏笑睨她一眼,“做什麽不成。”

她掰着手指跟琬宜數,“咱們銀兩不短,到那裏買個小宅院,前面開個鋪子,便也就夠安家了。又不愁吃穿,不慕奢侈,平淡小日子就夠了。到時候,咱娘倆賣包子去,早上開門晌午收攤兒,晚上在家裏逗孩子。”

琬宜聽她提起這個,面『色』不由泛紅,楊氏眼神瞄她肚子一眼,伸手拍一拍,“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有了。”

琬宜不好意思,撒嬌搖她手臂一下,楊氏也不再逗她,含笑看向前方。

黃土路,兩邊枯樹泛新綠,田地裏零星幾朵小野花,風寒。琬宜『摸』『摸』冰涼鼻尖,攏緊了袖子。楊木步搖邊垂幾顆小珠子,在她發上绾了一個『婦』人髻。

……過小半個時辰,終于走到。

前幾日收雞鴨的那人并沒來,楊氏帶着琬宜在集市上從頭到尾轉了圈,沒找着再幹這活兒的。今個不是趕集日子,街上人并沒多擠。

提着籃子走過一個賣魚的攤鋪,楊氏拍一下腦門,低語一聲,“這腦子,忘了李家嬸子。”

琬宜不認識她口中那人,楊氏也沒打算解釋,直直拉着她往一條小巷子裏走。

巷子并不宅,可供五人并肩而行,兩側住着人,有的人家敞開門,充滿農戶氣味兒,說不上好聞難聞。琬宜小心繞過前面那灘被潑出來的水,回頭看了眼。

街上還是那副樣子,不時有人打巷口經過,有孩童嬉笑聲遠遠傳來……好似并無異常。琬宜蹙眉,只當自己這段日子心弦緊繃,敏感過度,竟錯覺有人暗中跟着她們。

楊氏擔憂瞧她,“怎麽了?”

琬宜輕呼一口氣,搖搖頭,但小心為上,還是說了句,“娘,咱們快點弄完,早回家。”楊氏點頭,沒有異議。

李家嬸子住巷尾,原是楊氏相熟,家裏養許多雞鵝,靠着賣蛋為生。兩人并沒多話,寒暄客套幾句,數了個頭付了錢兩,便就告別離開。

楊氏對這邊路熟悉些,領着琬宜左拐右轉,沒一會又回到主街。琬宜撥一下耳邊碎發,心中松快許多,經剛才那一折騰,就算真有人跟着她們,想必也會被甩掉。

面前十字路口,不是繁華地段,只幾個商鋪,幌子在風中招搖。

楊氏左右看看,帶她走了西邊那條路。

琬宜小步追随,眼睛無意掃過對面小樓。飛檐翹角,镂空雕花窗,在一衆寒酸小房中顯得格外招搖。

上面晾繩上挂着幾件女子衣物,輕薄至極,顏『色』鮮嫩,看着布料極少。

她腦子一動,忽然反應過來,這好像是珠翠樓的後門。

正出神,忽聽裏頭隐隐約約傳來聲女子高亢尖叫。琬宜倏地臉熱,別眼不再看。

幾丈之外,陳磬勾起嘴角,透過窗戶打開縫隙看着外面,眼裏濃濃興味,手中還捏着一女子豐潤胸前。

又『揉』捏幾下,他伸手推開懷裏姑娘,又勾勾手指讓旁邊随從過來,似笑非笑,“瞧見沒,剛才跟丢的那倆人,又撞咱們眼皮子底下來了。”

随從定睛看,瞧見她們背影,他眼『色』一沉,小聲請示,“罄爺,那小的這就去了?”

陳磬面容閃過絲陰狠,“幹脆利落點,別手軟。省的等爺去小九門顯擺的時候,沒話兒可說。”

……

再走一炷香左右,眼瞧着就又到鬧市。過了前面街段,沒多久就是城門。

琬宜擡眼看看天『色』,日頭還偏東,沒到正午。她看前面不遠處有賣小馄饨的攤子,跟楊氏打商量,要不去吃一碗算了,省的做飯麻煩。

楊氏同意,又念叨一句,“不知有沒有賣煎餃的。”

琬宜彎唇笑,又和她耳語幾句,氣氛本正輕松和諧,可忽然間,她心裏一緊。

身後似是傳來噠噠馬蹄聲,速度極快,愈來愈近。琬宜似乎能清楚聽見馬鼻中噴出的氣息聲,一下又一下,像是就在耳邊。

楊氏皺眉,“誰把馬騎這麽快,也不怕撞着人惹禍。”

她話說的輕巧,只當有人遇急事,着急趕路,但琬宜心中卻隐隐有預感,沒那麽簡單。心頭不安漸漸擴大,她腦中忽然一閃而過那日看花燈時,故意拿肩撞她那人的身影,還有今天在集市,似乎在尾随她們的幾個黑衣人。

琬宜下意識攥緊拳,艱澀咽一口唾沫,低頭看地上影子。

黑點愈來愈近,像離弦的箭,抵擋不住,只能無助等它過來,而無能為力。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喉嚨卻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呼吸吃力,整個人被恐懼籠罩。琬宜指尖冰涼,想盡力擡起手,卻好似有千斤重。

楊氏對此并無知覺,察覺她異樣,偏頭看一眼,被琬宜蒼白面容驚住。

她倒吸一口氣,伸手想去拽琬宜胳膊,可還沒碰到,就被一把推開。力道之大,楊氏往後退幾步,後背狠狠撞在牆上,她慌『亂』擡頭,看着那匹朝着琬宜踏過去的黑『色』高馬,驚叫出聲。

琬宜摔在地上,手撐在身後,碎石把手心劃出深淺血痕,卻感覺不出疼。

眼前一切失去顏『色』,恍惚能聽見楊氏尖聲喚她名字,人群中有人大聲喊讓它停下,剩下的就是一陣比一陣急迫的馬蹄聲。

心髒在胸腔中急速跳動,從沒這般快過,甚至能感覺到太陽『穴』處的血脈,在劇烈往外鼓動。

琬宜渾身發冷,想動,卻沒力氣,也再沒時間。

那匹駿馬朝她疾馳過來,在瞳仁中漸漸放大,琬宜只覺得眼前都是它的影子。她嗓子已經說不出話,只來得及在最後時刻擡臂擋在臉前,眼睛酸疼,沒淚。

感官上有許久許久,實際上,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

預想中疼痛沒有襲來,馬仰脖嘶鳴一聲,後蹄在路上『蕩』起大片塵土,前蹄高高揚在空中,定格。琬宜被灰塵嗆到,忍不住捂唇狠咳。

馬背上那人勒緊缰繩,使力帶着它轉了一圈,調轉方向。

他沒留只言片語,只往後抽了一鞭子,又原路返回。

琬宜『迷』蒙着雙眼,似是看見那人在最後回頭沖她勾了下唇角,眼神詭異。

一切結束,她脫力,軟軟倒在地上。淚終于從眼角滑落,只覺劫後餘生。

楊氏瘋了一樣沖到她身邊,扶着她背靠自己懷裏,邊用手小心在她身上『摸』過看有無傷痕,邊哽咽叫她名字,“琬琬?”

琬宜手指攥着她袖子,半晌才緩過勁來,輕聲喚一句,“娘。”

她看着消失在街頭的那個小黑點,唇幹裂,『舔』一下都覺得疼。又過一會,琬宜站起來,沒拍身上塵土,直直牽着楊氏的手走到街對面,“娘,咱們去找謝安。”

--

小九門的人都識得琬宜,見她樣子,不敢耽擱,沖進屋裏去請謝安。

春東又急又吓,粗着嗓子跟在她身後問,“嫂子,誰欺負你了?”

琬宜強顏笑一下,“沒事。”

楊氏沒說話,只扶着她手臂,又接過旁邊夥計遞來的茶水,喂她嘴邊。溫熱暖流滑過喉頭,琬宜這才覺得好了些許,杯子還沒放下,二樓忽然傳來猛力關門聲音。

她擡頭,看着謝安飛速下樓,他來不及走樓梯,在拐角處撐着欄杆躍下,幾步到她面前。卻不敢再動,只定定看着她,眼中驚詫心疼。

琬宜咬一下唇,一路委屈全都湧上心頭,手去扯他袖子,“謝安……”

破碎兩個字,聽在耳中,謝安覺得心都在顫。他伸手把她摟進懷裏,沒敢開口問什麽,只先忙着哄慰她,手撫着背,一下一下,緩慢輕柔,“我在,就在,別慌……”

身周全是人,一雙雙眼睛盯着他們,到底不方便。楊氏讓他們去樓上細說,自己則跟着春東到樓下雅間,稍歇腳緩一緩心神。

琬宜手腳發軟,謝安幹脆直接抱着她上去,到二樓廂房,反手關上門。

牆角一張小塌,謝安放她在上面躺好,脫去鞋和外衣,拿方幹淨毯子蓋她身上。他蹲在琬宜面前,握着她手,等她平複好心情,哄着她說出事情經過。

琬宜不敢隐瞞,從頭至尾事無巨細說完,看着謝安臉『色』越來越沉。眼中暴虐戾氣,讓人膽戰心寒。

她驚慌握住他指尖,“怎麽了?”

謝安呼出一口氣,俯身吻一下她額頭,停留許久,下滑到唇角,吮去剛滑落的淚。他聲音低低,“別怕,先睡一會,待會送你回家。”

琬宜聽出他話外之音,問,“你不回去?”

“我得解決點事。”謝安捏一捏她指肚,“讓人跟着你們娘倆,再把謝暨叫回來,不會再出事。”

琬宜看了他半晌,最後輕輕點頭,應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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