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當阮漪毫無預兆見到氣喘籲籲向她跑來的小護士那一刻,她沒有理由地湧出一種預感。
而那預感強烈無比。
迎着西風,阮漪奔跑起來,執着又勇敢的氣勢無所可擋。
再次見面的世界,恍如隔世。
靜靜遙望。
狼狽了,憔悴了,瘦了。
沒有大喜,沒有大悲。
似乎和預料中激動的大團圓場面差之千裏。
他扔掉包袋,邁開步子,腳印急促而歡悅,上去便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回來了。”
阮漪不知怎麽地,面無表情也沒有任何回應。
正當應挺納悶,大虎熊湊過來,手起包落,嘴裏囔着“俺胡漢三又回來了!”。
他伸手就要抱人。
應挺連忙把阮漪護到一邊,擋開大虎熊的毒爪,威脅道:“皮癢了?”
大虎熊一時激動忘神,調頭和前面的每個人抱了抱,阿文也是。
“辛苦了,辛苦了……”
慶幸還能活着回來,太他媽需要點人氣了。
只是到李岑君這塊,後脊涼飕飕的。
“你小子走開。”大虎熊推開阿文,自己站在嘉欣面前。
這回走了趟鬼門關回來,再面對這個小丫頭片子,莫名收斂了以前的性子,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東西,悶悶的,又蠢蠢欲動。
“丫頭,來,給哥抱一個。”
他頂着一個雞窩頭,胡子拉碴的樣子猥瑣極了。
沒看到嘉欣的反應,阮漪先回過神。
“王八蛋。”她擡手就上去一巴掌,手偏了,抽到應挺的下巴。
“混蛋!”剛開口聲音就啞了,不停地捶他削他,“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你當我是什麽……發你短信一條也不回,混蛋,你真是個混蛋!”
應挺任打任罵,還道歉:“手機被砸成稀爛,你發的什麽我一條都沒有機會看。”
“你不知道跟我打電話麽,電話號不知道,混蛋,走開……”
“你在這兒,我還走哪去啊。”
阮漪眼裏有淚花,倔強地不肯流下來,還生着他的氣,想到這些天的委屈,什麽都聽不進去。
應挺頭一次體會到她的撒潑,很是喜聞樂見,但又怕她一時情緒波動太大,傷到自己的身體。
他嘶了聲,佯裝受傷。
阮漪瞪他:“裝你妹的。”
“你看我像開玩笑?”應挺抽氣,“真打到傷處了。”
“真的?傷哪了?沒事吧?”阮漪在他胸上探了探,摸到手底下真有繃帶。
應挺咬着牙說:“打吧,多打幾下,是我回來晚了,讓你等這麽久。”
阮漪緩緩放下手,盯着他看了會。
“你以為這麽說我就會算了?醒醒吧。”
“……”
旅館一樓的偏廳放着一張長方形的木桌,平時是供不想出門吃飯的旅客在這裏進餐。
阮漪和應挺坐下中間的位置,面對面各自一方。
大虎熊和阿文經阮漪的示意,分別在應挺身邊坐下。
大家都坐的筆直,一動不動,神情嚴肅,頗有幾分會審的意思。
阮漪見李岑君和黑子站在一堆,兩人之前明擺的有點什麽。
“你們兩個是……那個電話裏的人是你?你叫黑子?”她看着黑子。
雖然阮漪和黑子早就見過面,但應挺一直沒提過他就叫黑子,何況他長得出奇白淨,更聯想不到有這麽反差的名字。
而且還是那個和李岑君在電話裏打情罵俏的人,跟他外表冷漠的性格完全不同。
黑子眼皮跳了下,對李岑君說:“走,別人處理家事,不關我們的事。”
李岑君:“誰跟你'我們'?”
“噢,既然如此,那和你們也有關。” 阮漪望着李岑君,“還記得你和我說過的話麽?”
李岑君迷霧般的眼神,說過那麽多,記得才有鬼。
阮漪不着痕跡抖了下眉頭,暗示她統一戰線的時候,可不能掉鏈子。
“哦。”李岑君拉開凳子就坐下。
她游刃有餘的神情瞥向黑子,仿佛在說:我就留下了,你看着辦吧。
黑子緊閉的嘴唇松了松,一貫冷着臉,走到她對面落座。
“我,我幫你們把門?”小護士莫名其妙摻合進來,現在正好有個機會可以走,也不顯得太尴尬。
“把啥門,難道家暴還不成。”李岑君
戲谑地看了眼阮漪,對小護士說,“你也坐下,力氣不夠麽,人數來湊。”
接連入座的年輕男女,一時間兩條明确的界限,仿佛是一場關乎性別的對峙。
但咋的看,更像是什麽高配置的速成約會。
就在靜悄悄的空檔,一陣饑餓的咕嚕聲響起。
聲音扁平卻清晰。
指向誰也很清晰。
大虎熊自然而然湊近應挺耳邊,輕輕說:“我餓了。”
應挺點點頭,面色不改,其實心裏慌得很。
大虎熊回身,若無其事的樣子。
應挺看着阮漪:“放在以前,斬首示衆都先給口飽飯吃。”
阮漪:“咱們是現代,不興虐待犯人。廚房在做,管飽的。”
話音剛落,老板娘和夥計端了幾大碗牛肉抓飯過來。
阮漪給他們道謝。
老板娘:“吃歸吃,可別在我這打架啊。”
阮漪嘴角抽動。
三個男人埋在碗裏,只有黑子一動不動。
“不吃?”李岑君問。
“不餓。”黑子說。
李岑君笑,身子向前傾了下,右腿翹着左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子。
“行,不吃就不吃,反正你也是不合群的一批,就堅持你那歪到大西洋的立場吧,咱倆不合。”
“立場不合,有的是地方合。”
“同一片葉子難找,同一根棍子還怕磨不出花樣來。”
黑子腰下似乎猛地顫了顫。
“你再說一遍。”
“你爸爸。”
“砰!”
狼吞虎咽的三人一起放下碗筷,動作整齊劃一,如同軍隊的士兵。
“現在他奶奶的才活了過來。”大虎熊攤在椅背上,張着口目光呆滞,“唉,車接着看呀,你們上高速怎麽還帶剎車的。”
李岑君和黑子兩人在較着勁,誰都沒空理他。
“你們幾天沒吃過飯?”阮漪認真問,沒有一點拿他們吃飯的樣子說笑的意思。
“每天都吃,就是沒一頓吃飽過。”大虎熊嫌棄說,“不是壓縮餅幹就是泡面,得嘞,丢看門的阿黃都得整出個營養不良來。”
嘉欣接話:“可別侮辱狗,狗才不會把投喂它的人抛下。”
“什麽?投,投喂?我是狗嗎?真把我當狗喂啊你。”
“你不配,狗喂它吃還知道認主人。”
“你……”大虎熊一時語塞,又驚訝于她說話的口音,“你偷摸着練習了哈,怎麽一個音都不錯……”
“是個人都會進步,何況是我。”
大虎熊嗤笑了笑,摸了一下紮手的下巴,心想你怎樣,你還比人高級些麽,腦子快一步轉了圈,始終沒回過去。
“事情擺平了嗎?”阮漪的眼神掃視對面,“你們。”
應挺有些拿不住她現在的想法,她的眼神看着有些吓人。
“嗯。”
“也對,任務沒完成怎麽會回來。”
“我——”
“安心了嗎?”阮漪問。
應挺靜默兩秒,自嘲一笑,“此時此刻的局面,怎麽可能安心下來。”
“怎麽不安心?只要打着匡扶正義的旗號,瞞着身邊人,扔下關心自己的人一走了之,這麽做了無牽挂,不是就安心了?”
阮漪用過激的想法道出另一個事實,只是她并不知道,或不能體會到,在劫後餘生的時候,他們想的什麽。
“我的嫂子,阿頭瞞着你是有原因,你不知道我們這次——”
“大虎熊。”應挺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有些事寧願她一輩子都不知道。
阮漪又說:“但你知不知道,一無所知的那種恐懼,比擔心更可怕,更要受罪。”
這句話仿佛戳中許多人的心坎。
嘉欣望着大虎熊。
李岑君看着黑子。
應挺說:“你因為我,這段時間受罪了?”
阮漪腦海裏忽地閃過幾個畫面,臉上燥熱起來。
“我不是來訴苦的,到底是哪一點讓你覺得害怕告訴我事實,還是說就認為女人天生膽小怕事。”
應挺沉默了。
“喂,你也說說。”李岑君對黑子揚了揚下巴,“最後一個問題我也有同樣的疑問。”
“沒有。”
“沒有什麽?”
李岑君起了興致,黑子卻閉不開口。
應挺目光跟着阮漪:“沒有。”
“沒有什麽?”
“作為女士,你不但勇敢,還有夠大膽的。不過無論打得死老虎,還是玩得過獅子,你在我眼裏都是個小姑娘,該被我保護。”
大虎熊手中把玩的筷子跌下去,黑子側過身,以一種對方失去理智的眼神看着應挺。
但他很快認清此刻的處境,又酷又痞地對着李岑君。
“我要說的跟他一樣。”
“靠!标答啊。”大虎熊用屁股捶了下凳子,“我要是有個對象也是這個意思。”
說着若有似無往對面瞟了瞟。
阿文似模似樣點頭:“嗯。”
“哇,你可以呀。”李岑君舉手鼓掌,已經數不清吃了他們多少回狗糧。
她在阮漪和應挺之間來回看,“你也沒話說了。求生欲很強了。”
“至于你們,三個屁精。”
阮漪羞的臉不知往哪放,宛若被當衆告白。
她的腳抽地踢向對面,眼神警告他嚴肅點,卻在中途不知碰到誰的腿,又見李岑君半身都頓住了。
阮漪看着踢偏的方向,霎那間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
她收回看向黑子的視線,抿住嘴巴,又問應挺:“所以這一個多月,你們究竟經歷了什麽?”
大虎熊:“說起過程,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應挺:“當時被找上門,沒有辦法不剛下去,于是想了個法子順水推舟,再和香港警方聯合一網打盡。這段時間一直在南丫島活動。”
嘉欣說:“你們回了香港。”
算起來,她也很久沒回去了。
阮漪:“怎麽搞的這麽狼狽?”
大虎熊接話:“狼狽?這都叫好的了,那群王八羔子在山林子放竹箭,悶聲不響插在肩頭上跟子彈攪在裏面似的,他奶奶要不是老子們有目的,還會假意中招?!老子抓起一根就整上去讓他們嘗嘗絞肉機的鮮味。”
阮漪盯着應挺受傷的胸口:“假意中招?”
應挺扶額說:“我們和聶sir商量的策略——”
大虎熊手在桌上拍的一響,大喊:“他奶奶的這次吃了大虧,說起來當時聶sir進來後老子應該多給他們幾拳,得虧老子命硬,像阿頭那麽挨打下去,十條命都扛不住的。”
阿文偷偷在底下拽他的衣服,不停咳嗽,奈何他越說越起勁,人都快站起來了。
阮漪的臉色煞白,愈發難看。
應挺偏頭瞪着大虎熊,後槽牙咬得吱吱響。
“你來說好不好。”
“沒得問題撒。”
“……”
大虎熊講得風生水起,有的沒的亂說一通,總之能有多威風說得更加威風。
但一些重要的、機密性的東西,一個字都沒從他嘴裏蹦出來。
盡是說他們多危險,多刺激,多勇猛。
正當他講得最起勁時,李岑君聽不下去起身。
“隊裏有會要開。”
黑子跟着她走了。
接着阮漪起身,手指扣扣桌面,眼神指着應挺。
“你,跟我來。”
應挺無奈嘆了口氣,只怕後面洪水滔滔在等着他,可是沒辦法,老婆兄弟都是自己找的。
他站起來,兩次轉身又回頭,偏偏大虎熊賤兮兮地說:“她要跟你私聊嘿。”
聞言,應挺忽地笑了,食指點點大虎熊,對他展開微笑。
不過幾秒,應挺偏頭對嘉欣快速說:“南丫島榕樹灣街口的老板娘找大虎熊要微信,他給的很爽快。”
語閉,壓着的一口氣順暢了,他神氣地離開。
“喂?阿頭,怎麽成我……”大虎熊急忙瞥向嘉欣,撇清關系,“他扯淡呢!”
“廢話。”嘉欣氣鼓鼓地跑開。
“啥,啥意思啊?哪句是廢話?”大虎熊是真搞不懂,但也不自覺追上去。
像一場荒誕喜劇落幕,演員們陸續散場。
鬧哄哄的大廳只剩下阿文和小護士。
兩位觀衆大眼瞪着小眼,跟着走也不是,繼續坐着也不是。
尴尬中夾雜着一絲異樣火花。
“沒事,他們都沒事吧。不會吵架吧。”小護士說。
“吵架的。”
“啊?”
“吵完就好了。”
“哦,哦。”小護士呆呆地點頭,對阿文一笑,“不吵架就好了。”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兩輪彎月挂在臉上。
阿文有一瞬愣神,也跟着笑了笑。
“對了,一直小護士小護士叫你,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五月,我的名字叫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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