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道觀

第01章 道觀

天空烏雲密布,陽光被遮得一絲不露。明明是午後時分,天色卻昏暗得如同已經入夜。

隐隐的轟鳴悶在雲層中,似乎連雷聲都透不出。

直到啪啦一聲炸響,黑沉沉的雲仿佛瞬間迅速壓下。

打瞌睡的小道士被那道炸響驚醒,猛然跳起,直向後方小院奔去。

院子當中,晾衣繩上兩條床單都被急風刮得嘩啦直響。

小道士迅速扯将下來,手忙腳亂地抱在懷裏。

在此期間,已有零星的大雨滴打在他身上。

等他抱着床單跑進屋,幾乎同時,大雨如傾盆之水澆下,敲得屋瓦噠噠作響。

小道士呼出一口長氣——幸好來得及。

雨幕如織,雷聲不斷。小道士看看懷中床單,再望望屋外天色,不由得暗自嘀咕:“這種鬼天氣,真會有人來嗎……”

不過,嘀咕歸嘀咕,他還是轉身去裏間鋪床榻。

畢竟是師父特意交待他的,無論如何,他得把這事辦好。

這裏是京城郊外的一座小道觀,總共只有三個人。

道觀距離京城約有一日半的路程,沒在官道邊上,周圍也無甚獨特風光,也就少有人來。只逢年過節之時,才會有些附近百姓來上香。甚至因為道觀無名無聲,許多人會選擇去遠一些的有名道觀。

即便是過往行人,也會到前頭官道上那片離京一日路程的宿頭,少有來到此地的。

更別說現在外頭還下着大雨。

小道士一邊鋪床,一邊繼續嘀咕:“還特意開了這個小院,難道是師父的哪位好友……”

道觀占地沒多大,這處小院雖然只有兩間小房,床榻桌椅卻是不差。以往只有住持的朋友來,或是偶有貴客之時,才會開放此處。總的來說,一兩年都不一定用上一次。

而在昨日,小道士就被住持叮囑,讓他今日将兩間房都收拾幹淨。

小道士鋪好了床,再仔細檢查一番,确認兩間房都無恙,才拖張凳子坐到門口,托着腦袋無聊地看屋外雨簾。

雨比剛才更大,好似天上漏了個洞,不斷洩下天河之水。

*

這條非官道的小路行人本就不多,尤其今日,早晨時天就陰沉得厲害,更是攔下許多要出門的人。

不過,一場大雨還是給路邊茶棚帶來不少生意。

簡單搭起的棚子裏坐滿躲雨人,熱茶吃食都上過好幾輪。

大雨一直下了大半個下午,才終于收住雨勢。

可烏雲還未散,說不好會不會有反複。

商隊心急,看雨小了,領隊就起身叫夥計上路。等這波人一走,茶棚立刻冷清下來,只剩三人還坐在桌旁。

居中那人身着長袍,肩披鬥篷,頭戴帷帽。雖看不清面容,但明顯是主家。

另兩人,一個是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瞧着是個小厮,另一個是中年車夫。兩人身上衣服顏色暗沉,不過若是細看便可發現,布料不算差,比尋常做粗使活的人要好不少。

商隊起身之時,車夫劉山就小聲問:“郎君,我們要不要跟着他們一塊?”

薄面紗後,姜閑微垂着眼慢慢喝茶:“不急。雨中不好走,我們還是待雨停了再動身。”

劉山禁不住露出濃濃的擔憂之色:“可日頭很快就要下去,今日八成是趕不到城外的宿頭。若要露宿,還是跟着他們一同,人多安全。”

姜閑安撫道:“他們車多貨重走得慢,我們便是晚些走,也能趕得上。”

不過,小厮雲雁這時卻插口說:“我剛聽到他們問掌櫃,掌櫃說附近有間小道觀,他們今晚打算到那裏借宿。”

劉山頓時雙眼一亮:“我們也去那?明日起早些趕路,該能在日落前進京。”

現今這世道,雖說沒什麽大亂子,但流匪強盜總滅不完。他們出門在外,還是得小心為上,有地方住自是最好。

姜閑也沒猶豫,點頭道:“好。”

劉山便起身,去找茶棚掌櫃仔細問那道觀怎麽走。

又過去約兩刻鐘,雨終于暫時停下。

主仆三人這才結了茶錢離開。

劉山從旁邊更簡易的棚下牽出馬,重新套上馬車,雲雁扶着姜閑坐進車裏。

馬車搖搖晃晃走起來。姜閑摘掉帷帽,解下鬥篷,倚着車中軟枕,卻還是被颠簸得左搖右倒。

這條小路不是官道,沒有維護。一場大雨過後,地面本就松軟泥濘,前方商隊的車重,輾得路面更加坑窪。

雲雁時不時扶一下姜閑,禁不住小聲嘟哝:“真希望明天後天還下這麽大的雨……”

姜閑不解地看他:“怎麽?”

雲雁皺着眉,滿臉都是不開心:“就能晚兩天進京了。”

姜閑不由得失笑:“早早晚晚,不都是得去。”

雲雁:“那也再多自在兩天……”

姜閑拍拍他的手。主仆兩人相伴多年,許多話早已不用多說。

雲雁到底年少些,看着自家公子那雲淡風清的表情,一時間情緒上湧,眼中燃起憤恨:“要不是夫人不願冒險,一直被他們捏着……”

這時,馬車突然一歪,跟着便停住。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向一邊,連忙找地方支撐,才穩住身子。

随後,馬車晃動幾次,卻沒再前進。

雲雁撥開車廂壁上的小窗,問趕車的劉山:“劉叔,怎麽了?”

劉山也有些着急:“該是車輪陷進了坑裏,打滑出不來。雲雁,你下車幫忙推一下,我在前面拉馬。”

雲雁應着聲,躬身起來開車門。

姜閑跟着起身:“我也下去吧,減輕一點重量算一點。”

雲雁沒勸,倒是又回身扯過鬥篷。

兩人下得馬車,雲雁給姜閑披好鬥篷,扶他到路邊。

大雨後的泥路連行走都讓人不适,姜閑就感覺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一片淺泥沼中,落步時微微下陷,提步時又仿佛被什麽拉着腳。

而哪怕是初夏時節,大雨後的風也帶着涼意,讓姜閑不得不扯緊被吹起的鬥篷。

待站定,姜閑細看看馬車,發現的确有一邊車輪陷進了一個小泥坑。再擡頭看看天,烏雲依舊很厚,随時有可能再下雨。

劉山在路邊拔了些草,墊在坑邊車輪下防滑。雲雁走到馬車後,雙手抵着車廂,聽前頭牽馬的劉山口令發力。

不過,大概是雲雁年紀輕力氣小,兩人一馬努力了幾次,車輪還是沒出來,甚至陷得更深一點。

劉山看雲雁推得一頭汗,心疼孩子,走過來說:“雲雁,你試試去牽馬,我來推。”

雲雁喘上兩口氣,點點頭。

姜閑卻在這時走近:“我好像聽到了馬蹄聲。”

一邊說,一邊向車後方的小路望去。

雲雁和劉山都知道自家公子耳力特別好,也跟着一同望去。

姜閑仔細聽着:“沒錯,的确是……在跑,應該不是拉車的……”

劉山四下看看,在心中盤算着一會兒人到之後,請對方幫幫忙的可能性,畢竟讓雲雁去控馬他也不放心。

這條小路并不寬,他們這輛馬車堵在路中,基本把路都攔完。車不挪開,來人也不好繞,得控馬從兩旁高高的草叢裏穿行。

三人退到路邊等了片刻,果然就見一人一馬從後方跑來。随着馬接近,漸漸能看清馬上之人的模樣。

那人身着勁裝,頭戴鬥笠,下巴和唇上一圈短須,細腰寬膀,背上還背着一把大刀,一看就是習過武的練家子。

劉山原本見馬跑得不算快,還想遠遠便揮手招呼。可現下看到對方是這個打扮,心裏又有點犯怵,不由自主地邁步攔在自家公子身前。

鬥笠男很快來到馬車前,拉停了馬,轉頭看向路邊主仆三人。

姜閑和鬥笠下的那雙眼對上視線,不由得微微驚訝。

那是一雙很清澈的眼,分明而有神。

并且,雖然面色暗黃,但從皮膚可以看出,此人年紀應當不大,和剛才遠遠看第一眼的彪悍印象極不相同。

鬥笠男則是略擡擡長眉,眼中閃過一道詫異,又立刻歸于平靜。

劉山被他這平靜的目光安撫下內心不安,上前一步,行禮道:“這位壯士,我們馬車的輪子陷進了泥中出不來。可否麻煩壯士幫忙牽牽馬,我們在後方推車。”

姜閑目光一直停留在鬥笠男身上,看着他眼睛轉動,似将劉山快速打量了一番。

随即,鬥笠男長腿一擡,利落地跳下馬來。

他很高。姜閑本就算高個,現在目測他能比自己還要高出将近一拳。

就見他一邊向馬車走去一邊道:“你家的馬你熟悉,我推車。”

聲音很是低沉。

劉山看他願意幫忙,沒再多言,只拱手回:“那便多謝壯士了。”

鬥笠男尋地站穩,擡手抓上方便施力之處。

雲雁轉頭看看自家公子,見姜閑點頭,也走過去一同推。

多一個有力量的人加持,這次車輪很快就被推出泥坑。

鬥笠男直起身,一邊扯着衣角擦手,一邊默不作聲地回身走向自己的馬。

趕在他牽住缰繩還未上馬之時,姜閑邁步上前,微笑着拱手一揖:“感謝兄臺施與援手。敝姓姜,不知兄臺高姓。”

鬥笠男轉頭回視,沉聲簡短應一句:“崔七。”

姜閑:“崔兄與我們同路,敢問,是否也要進京。”

崔七微微眯下眼。雖然這回沒應聲,但明顯是默認。

姜閑提供了信息作為謝禮:“到下一處可投宿的客棧,必然已是深夜時分。夜間趕路不安全,而且這天色也随時可能再下大雨。崔兄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到附近的道觀借宿一晚,就在前方不遠。”

只是,說完的同時,姜閑便看出,眼前這人對此提議沒有興趣。倒也不奇怪,他單人獨騎速度快,又不像會害怕夜間趕路的模樣。

不過,就在這時,頭上傳來轟隆一聲悶雷,引得衆人都擡頭望去。

風比剛才更大了些,上方烏雲湧動,大雨蓄勢待發。

再低下頭,姜閑發現崔七的神色像是改了主意。大概是考慮到會下雨,畢竟他身上衣服不見濕,先前肯定也躲過雨,并不想在雨中趕路。

果然,崔七随即就抱拳道:“麻煩領路。”

姜閑笑着應:“就請崔兄跟在我車後。”

*

平常冷清的道觀今日挺熱鬧。

小道士覺得師父很厲害,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問了祖師爺才提前知曉,竟然真有一支商隊在雨後前來借宿。

不過,聽見師父讓師兄将商隊領往小院隔壁那個放雜物的院子,小道士又疑惑了。雖說以往來借宿的人都是安排在那裏,可師父明明特意讓自己打掃好小院,為什麽不給客人住?

正當小道士疑惑之時,竟然又有人來了。

這次人數比剛才的商隊少許多,只有一輛馬車,和一個騎馬的人。

小道士有些緊張。他年紀尚小,通常是他師兄出面待客,可他師兄現在還未回來。

幸好,這時住持又折返了。

小道士輕籲口氣,退到住持身邊乖乖站着。

當然,他也在暗暗打量這一行,目光先落在騎馬的鬥笠漢子身上。對方的眉眼被帽檐遮擋,他只看清了蓄着短須的下半張臉,臉旁是背後長刀的刀柄,心裏就微微怵了下。

這時,車門打開,小道士循聲轉過眼,看見一名随從打扮的少年跳下來。車夫拿踏凳擺在車下,少年回身扶出一位身穿月白衣袍的年輕公子。

小道士就看呆了。

那位公子……實在生得太好看!

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好像一抹皎潔柔和的月光,令人忍不住沉醉。

再看那含笑的眼,微揚的唇,更讓人移不開目光。

而他微颦的眉頭,略顯蒼白的臉色,又使人一見之下就不由得心中泛疼。恨不得将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捧到他前面,只為換他舒心愉悅。

小道士癡愣愣地看着,直到被住持喚名,才猛地一個激零醒過神,趕緊行禮。

住持仿佛沒有察覺他的異樣,溫聲吩咐:“領姜公子與崔公子去小院安頓。”

小道士口中應着“是”,心中的疑惑倒是解了——原來小院是為這一行準備的。

住持寒暄之後便先離去,小道士帶着一行四人往小院去,一邊回答車夫與随從少年的話,一邊還是忍不住偷偷去瞟那位好看的姜公子。

他突然想起剛才的商隊,裏面也有一位精致的年輕公子。先前他只覺那公子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俊俏,可現在和眼前的姜公子一比,簡直是螢光之比明月。

小道士禁不住想——難怪師父把小院留給姜公子,這樣的人,有好地方誰又忍心讓他随便将就。

小院是真挺小,只有兩間屋有一間小廚房,不過每間屋裏都用屏風分隔出會客處與休息處。

姜閑讓崔七先挑一間,自己帶着雲雁、劉山住另一間。

主仆三人從家鄉去京城,路途遠,馬車裏帶着鋪蓋,把桌椅拼一拼,雲雁和劉山能将就一晚。

姜閑在房裏稍稍轉了一圈,看着一應用品都挺幹淨,頗為滿意。再走出門,就見雲雁、劉山、崔七都要跟着小道士出去。

雲雁要去拿柴火和鍋,劉山已經卸了馬車,和崔七一人牽着一匹馬要去安頓。

姜閑急走幾步跟上他們,開口問:“小師父,我想去正殿上柱香,不知是否方便。”

小道士連忙應道:“方便、方便。每日這個時候,師父都會在大殿上香,公子直去便是。”

姜閑道過謝,按照小道士的指點去往大殿。

按時辰算,此時已是黃昏,加之烏雲不散,天光非常暗。

姜閑邁進正殿,簡直如同一腳邁進黑暗當中。

然而奇異的是,當他擡首望向三清像,卻又發現有淡光照在三座神像面部,能看清三位天尊慈和的容顏。

住持果然如小道士所言,正在燃香。

姜閑站在門口等着眼睛适應,走過去向住持請了三柱香,叩拜之後插于香爐。

住持須發已帶上花白,态度很是和善。

待姜閑上完香,他又送姜閑出殿,溫聲道:“姜公子,今晚好好休息。”

姜閑拱手笑回:“多謝住持收留我等借宿,請留步。”

離開正殿返回小院,一路上姜閑都能聽到忽遠忽近的雷聲。

在他回到屋裏的那一刻,外邊嘩啦一聲響,雨再次下下來。雖然雨勢沒有下午那場大,但也不小。

幸好在此處安頓,若是往京城趕,這個時候說不定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可能晚上還要冒雨露宿。

雲雁和劉山一同燒了熱水,烤了餅,再用小道士給的米菜煮了粥。姜閑還讓雲雁給崔七送去一份,不管崔七吃不吃,也算盡到他們的心意。

主仆三人吃将就完這一餐,洗過手臉,便吹了油燈各自睡下。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這裏的牆薄,姜閑耳力又好,外面雨聲嗒嗒,他一時沒有睡意,只閉着眼想事情。

按計劃,明日就能進京。一想到即将見面的那一家人,姜閑即便不懼,心裏也忍不住湧起厭惡。

可憐他母親,那麽善良的女子,卻是遇人不淑。

他父親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這麽多年,這次突然來信催他進京,不知道打的什麽主意。也就他母親還心存希望,以為是他父親終于想栽培兒子。

他卻從不對那男人抱有一絲幻想。

姜閑想着這些年家裏一堆亂七八糟的破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面的雨聲就不知不覺地變小了。

突然,他聽到低低的說話聲,從一道牆背後傳來。

一個男人在抱怨:“真倒黴,走到半路才聽着消息,原本說要給端王的差事,最後卻落到開陽侯身上。先前我們按着端王的喜好做準備,現在全是白忙活。”

另一個男人回道:“不過端王和開陽侯有個喜好相通——都喜歡男的。別的用不上,帶來的那個倒是還能繼續送。本來他就是最重的禮,只要能打動開陽侯,就還和原計劃一樣。”

先前那男人沉沉嘆口氣:“那個也是照着端王的喜好找的,誰知道能不能入開陽侯的眼。我可是聽說,開陽侯對外說是喜歡男的,但目前屋裏一個人都沒有,不像端王實打實收了一院子人。”

另一個男人安慰說:“好歹是我們花大價錢買的,也是樓裏老鸨悉心培養出來,只要有機會帶他見到開陽侯,應當沒問題。”

之後兩人都嘆了幾口氣,便沒再說話。

接着,姜閑又聽見另一面牆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嗤笑。

那面牆後是崔七的房間,可能他也聽到了先前那兩個男人說的話。

而前一道牆後,姜閑回想一下進小院的經過,想起那裏該是另一處院子,裏面住着下午一同躲過雨的那支商隊。

當時他的确看見,避雨的人中有個俊俏的年輕人,估計就是先前那兩道聲音說的“禮物”。

開陽侯和端王,這兩人姜閑也聽說過。

他接到他父親的信後,他母親難得動起小心思,努力去打聽來一些京中消息。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開陽侯和端王,一個皇帝的外甥,一個皇帝的侄子,都是京中極得聖寵的斷袖纨绔。

姜閑動身出發前,他娘千叮咛萬囑咐,叫他在京中小心行事,萬不可招惹那兩人。

畢竟以姜閑的模樣,實在讓他娘不得不有此擔憂。

姜閑也沒想到,還沒進京,就又一次聽到那兩人的傳聞。

不過,姜閑并沒有多放在心上。比起那些還沒影的事,姜家才是迫在眉睫的大關。

姜閑繼續盤算着往後的事,漸漸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睜開眼,發現四周籠罩着一片白茫茫的大霧。

下一刻,前方的霧裏突然出現一個身影。

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姜閑揉揉眼,再次定睛細看片刻。

腦中就冒出個念頭——

怎麽……依稀有那麽點像是……

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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