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怪夢
第02章 怪夢
姜閑開口想喚,卻發現自己竟發不出聲音。
他只得走上前,向着霧中那朦胧的身影伸出手。
然而,就在他手掌落下的一刻,那身影像煙似的四散開,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未等姜閑驚訝,白霧裏走出一個人來。
是個穿着官服的中年人,面目模糊得無從分辨。
不過,姜閑腦中莫名冒出個無比确定的念頭——這是他十五年未曾謀面的父親姜德。
姜德背手走到姜閑面前,下巴微擡:“為父替你定下一門好親事,靜寧長公主之子,聖上愛逾親子的開陽侯。兩家已交換庚帖,你這段時日就在家中好好學習禮儀,別過了門做出失禮之事,丢我的臉。”
姜閑比剛才還莫名其妙——親事?自己和開陽侯?過門?
他突然感覺雙肩一沉,不由得轉頭看去,眼中就映入一片紅。
姜閑詫異地擡擡手,發現自己竟換上一身厚重的婚服。
卻在這時,又有一人走出,是個仆從的姿态。
他走到姜德身邊,聲音裏帶着焦急:“郎君,不好了!前日端王在街上見到大公子,一眼便相中,派了門客來要人!”
姜德猛然一驚:“什麽?”
仆從:“老奴找了好幾個借口,他就是不肯走,賴着一定要見您。”
姜德焦慮地來回踱步:“怎麽偏偏給端王看見……這這這……這要怎麽辦?靜寧長公主那邊都已經說好,馬上要下定了……”
仆從湊過去出主意:“要不……您到前面拖拖時間,老奴從角門出去,找靜寧長公主出個面……”
姜德擰眉踱了兩圈,最終還是搖頭:“不妥。依我看,長公主和附馬不會在京裏久待。等他們離開,端王要是找我麻煩,開陽侯不一定會保我……不能這麽明着得罪端王。”
仆從:“可端王現在逼得這麽緊,不想得罪他,就得得罪長公主了。還有開陽侯那脾氣,可不比端王好多少……”
姜德眉頭都打成了結。
姜閑就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兩個面目模糊的人仿佛完全看不見自己,只焦急地想商量出兩全之策。
便是此時,白霧當中再次走出一人,依舊看不清長相。
而姜閑也再次冒出一個确定的念頭——這是他同樣十五年沒見過的弟弟姜貴。
姜貴顯然聽到了剛才姜德和仆從的交談,開口就給出解決方案:“爹,我願進端王府。”
姜德再次大驚,下意識回道:“這怎麽行,我姜家還指着你光耀門楣!”
姜貴卻快速說:“我已經找下人問清楚了,端王殿下只是和姜閑交錯而過,匆匆看到一眼。我和姜閑是兄弟,年紀也一樣,總像幾分。我進端王府,能糊弄過去。”
姜德沒說話,但表情明顯并不認同。
姜貴繼續勸:“這是現在唯一的兩全法。反正姜閑的婚事也要抓緊辦,找個借口跟端王那邊拖一拖,等姜閑嫁出去,我就跟着進王府。就是端王日後起疑,也是木已成舟。”
姜德聲音中透出了糾結:“可是你……”
姜貴:“爹,你不能只看眼前,還要為今後考慮考慮。眼前是靜寧長公主能幫你,今後呢?他們夫婦倆長年不在京中,只有開陽侯這個纨绔兒子留京,成日不幹正事,能幫到你多少?
“再則,聖上對端王和開陽侯的寵愛的确不相上下,那是因為念着當年靜寧長公主的好。但下面的皇子們……這往後看,端王是皇家自己人,開陽侯總還隔着一層。
“照現下的形勢,開陽侯說不定就是鬥雞走狗一輩子,可能連長公主夫婦都會被召回京中榮養。端王要是壓對寶,日後手握從龍之功,權勢必不可限量。我在王府裏,日後也能幫到爹爹。”
姜德聽完他這長長一番話,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動搖,只是尚有幾分顧慮:“但……如果被端王發現我們騙了他……”
姜貴繼續安撫:“這兩年我都在書院讀書,和端王沒有正面相遇過,端王見姜閑也只是街上看了一眼,不會那麽容易發現的。再說,我進了王府會哄着端王。爹覺得,姜閑進去了,他會嗎?
“要是他惹惱端王,必然牽連我們一家子遭殃。哪怕他真能讨得端王歡心,他又怎麽會為你着想?怕不是要借着端王的勢,把他娘從族裏帶走,讓你再控制不了他。”
或許是被最後這句話徹底說服,原本低頭沉思的姜德猛地擡頭,終于做下決定:“好,就照你說來的辦!”
姜閑看着前方這一場父慈子孝共度難關的戲,心中只覺得荒唐又可笑。
不過,姜家父子的身影在這時消失不見。
連白霧也跟着散開。
周圍變得一片黑暗,唯有地上一小片光亮。
那是一本發光的書。
姜閑彎身撿起,翻開。
看過幾頁後,他發現,這像是話本。
而主角,正是他弟弟姜貴。
話本的開始,快速地交待一段故事。
姜德有求于靜寧長公主,于是将姜閑叫到京中嫁與開陽侯。卻不料,姜閑又被端王看上,逼迫姜德給人。姜德兩難之時,姜貴主動出來解圍,移花接木,代兄入王府。
端王後院的人不少,不過姜貴依舊博得端王寵愛,端王甚至為了他去懇求天子,想要娶他為王妃。可惜好景不長,幾年後,端王突然篡位成功,姜貴卻沒能當上皇後,只等來毒酒一杯。
随後書中寫着——姜貴飲下毒酒,死去又醒來,發現自己竟然重生到進王府之前!
這個時候,他還在書院學習,他爹還在和長公主談婚事,姜閑還沒進京,端王也還沒見過姜閑。
姜貴被那杯毒酒所吓,重活一世,決定遠離那個要命的鬥争漩渦,安安穩穩做他的姜公子。只是,還沒過上幾天,他就實在難以忍受。
上一世,姜貴在王府中過的,是錦衣玉食呼奴喚婢的生活。哪怕最後結局不好,但前面那幾年是實實在在地舒服,只要花一點心思哄好端王,簡直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現在的姜家根本滿足不了他。
姜貴便仔細回想往後幾年的事,發現反倒是被送人的姜閑過得更好。開陽侯雖是出名的纨绔斷袖,卻不像端王那樣後院充盈,房中只有姜閑一個,獨把姜閑給寵得滿京城皆知。
他一下便動起心思。靜寧長公主夫婦只有開陽侯一個獨子,家底也不薄,後來似乎也沒有卷入皇位之争。這麽一看,就是個再好不過的去處。
姜貴尋思着,上一世端王先看上了姜閑,後面都能被自己哄住,那這一世要哄住開陽侯,想來也不難。
而且長公主此時正和姜家議婚,他上一世還得知,對方其實對這樁婚事裏的人選并不在意,自己完全可以抓住這機會嫁過去。等幾年之後時機成熟,他再告發端王,還可以一報前世之仇。
只有一點點小麻煩——現在兩家交換過的庚帖上,寫的是姜閑的八字。
但這也不算什麽,長公主、附馬、開陽侯,只要能讓這三人中随便哪一個生出換人的心思,他都能順利嫁過去。
姜貴細細盤算一番,将目标放在開陽侯身上。
開陽侯年輕,好哄,又得寵。只要他開口說換人,溺愛獨子的長公主夫婦必不會反對。
于是姜貴精心構思一個局,準備給開陽侯下藥——時間緊急,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速有效的辦法。
至于姜閑,又和上一世一樣,在出街時被端王看中。姜貴知道,等他成功套住開陽侯,他爹必然會把姜閑送進端王府。
就姜閑那個養在鄉下莊子的土包子,在端王府後院裏估計都活不過三個月。
姜貴看着手中藥瓶,低聲自語:“姜閑,不是我要害你,那就是你的命。這一次,就讓一切都回歸正确之路吧。”
姜閑看到這裏,嘴角禁不住微擡,扯起個沒有溫度的笑。
不過,當他翻到下一頁,卻發現是空白的。
再往後翻,依舊都是空白。
好似著書人就只寫到了這裏。
下一刻,姜閑手中書本的光芒猛然大盛。
亮得他忍耐不住地閉上眼。
○●
姜閑睜開眼睛,看到窗縫中漏進來的陽光。
他恍惚片刻,才想起此處是借宿的道觀。
而先前那場夢,還清晰地留在他腦中。
姜閑不由自主地将夢境回想一遍,夢中那種荒唐又可笑的情緒再次湧上。
他坐起身,好笑地搖搖頭。
可能是睡前聽到隔壁在議論開陽侯和端王,才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夢。
姜閑起身穿衣,同時喚外間雲雁。
雲雁很快端着一盆水進來,在盆架上放好,又去打開窗戶。
明亮的光一下灑滿不大的房間。
姜閑被刺得微微眯下眼,驚訝地問:“這麽亮,現在怎麽時辰了。”
雲雁一邊伺候他洗漱,一邊回道:“快到巳時。”
姜閑瞟他一眼:“怎麽不早點叫我。昨日不是說好要早點動身,這個時候才起,今日必然趕不上進京。”
雲雁低着頭嘟囔:“晚一日有什麽打緊。昨日在四面透風的茶棚裏避了半天雨,郎君受了寒氣,該好好睡一覺。”
姜閑失笑,不過也沒責備他。
待姜閑洗漱完,兩人出到外間,和劉山一同用過飯,便收拾東西離開。
姜閑走到小院中,看見隔壁房間,想起來問:“那個崔七……”
雲雁:“他天亮就走了,旁邊院子裏的商隊比他晚一點。”
姜閑點下頭,心中有些奇怪自己竟會睡得那麽沉,都沒被外頭的動靜吵醒。
小道士跟着牽馬的劉山過來,将主仆三人送到道觀門口。姜閑向小道士道過謝,示意雲雁捐了一筆功德錢,才上馬車離開。
今日的天氣和昨日截然相反,是個大晴天。陽光将被雨水澆得泥濘的路面基本曬幹,車子走得還算挺順利。
既然今日已經趕不上進城門,劉山也就不急着趕路,只讓馬兒慢行,在下午申時來到離京城一日路程的宿頭。
這一片地方非常熱鬧,畢竟離京城很近,進出京的人大多也會選擇在此住一晚,所以漸漸就形成一處聚集區。
不僅開有多家客棧、食肆,甚至還有不少供人玩樂的勾欄瓦舍賭館。而且管得沒有京中嚴,據說連許多京裏人都地特意出來玩。
駕車的劉山迎面感受到那份熱鬧。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令他不得不先讓馬停下,準備下車牽着馬走。
就在這時,路邊突然跑出一個少年人,湊到近前問:“這可是姜公子的馬車?”
劉山微微一愣,不作聲地警惕看着他。
他聲音雖然不多大,但清脆,馬車裏的姜閑和雲雁也都聽見了。
雲雁撩開窗簾探出頭:“你是誰?”
外頭的少年忙笑答:“我是姜公子的朋友崔公子派來在這等的。他說昨日下午推車那會兒,有樣東西掉到了車上,請姜公子過去他住的客棧一趟。”
這話聽得劉山和雲雁都是一愣。
雲雁轉回頭看自家公子。
姜閑也在思考那句話——崔七早上走得早,又是單人快馬,今日必能趕上進城,會在此投宿有點不合情理。可推車這事只有他們四個人知道,應當也不會是別人假冒。
專程找自己,或許是碰到了什麽難事。姜閑昨日對崔七印象不錯,反正他們也要找地方住宿,過去一趟未嘗不可。
想到這裏,姜閑對雲雁點下頭。
雲雁掏出幾個銅板遞給外頭的少年:“那麻煩你帶路吧。”
少年将銅板接到手中,眉開眼笑地應着聲。
劉山牽着馬跟着少年,穿過街上的人群。少年這趟活估計收了不少酬勞,還幫忙喊行人讓路。
姜閑從車窗往外望,看着外頭的熱鬧情景,對雲雁輕聲說了句話。
雲雁再次探出頭,問領路的少年:“好多人啊。兄弟,這兒一直是這麽熱鬧的嗎?”
少年退到車窗旁,擡頭回他:“平常也熱鬧,但今日特別熱鬧。因為前頭進京的路昨日就被攔了,要過去得經過檢查,就走得慢。現在排着老長的隊,所以不趕時間的人就幹脆先等等。”
姜閑再次一愣。
雲雁連忙追問:“被攔?離京城這麽近的地方,都能讓人攔路?官府不管?”
少年:“就是官府攔的,好像下令的還是個挺大的官。我昨日跑去湊熱鬧,看到好幾排官兵守在路上,還偷聽到說是什麽王要檢查。”
雲雁更吃驚了:“官兵都派了啊!是要查什麽?”
少年:“不曉得,我就見他們每個人都看一看,然後就放行了。”
劉山接了一句:“那這樣查應該不會多慢嘛,比城門看身份文書要快。”
少年:“但他們不是一直都放人啊。那兩個檢查的官人,吃飯休息的時候就直接攔死了不讓過,只能等他們回來。”
劉山了然地點下頭:“那就難怪了。”
雲雁在姜閑的示意下,繼續問前方檢查的事情。少年顯然湊了不少熱鬧,講得滔滔不絕,直到把馬車帶到客棧門前才停下嘴。
姜閑被雲雁摻扶着走下馬車,示意劉山在這等,又對少年莞爾點頭。
少年看着姜閑瞪大雙眼,臉上現出明顯的驚豔,被雲雁喚了幾聲才回過神,連忙紅着臉把人往客棧裏帶。
姜閑跟着少年穿過大堂上樓,時不時能感受到周圍投來的目光。不過這對他而言是常事,他并不多在意。
少年停在一間房前,擡手拍門:“崔公子,我把姜公子接來了。”
片刻,裏面傳出一道沉聲:“進。”
少年推開門,當先進去。
姜閑向房裏一看,見崔七站在窗邊,還是昨日的裝扮。
除了沒戴鬥簽,以及,用白布條包着前臂的右手。
布條之下,明顯裹着木板。
崔七給跑過去的少年打了賞,擡眼看向進屋的姜閑,左手往桌邊凳子比一下:“姜公子,坐。”
姜閑對他一笑,坐到桌邊。
雲雁等少年離開,将房門關上,再回到自家公子身邊站着。
崔七依舊站在窗邊,只對姜閑擡擡包着白布的右手。
姜閑自然先問候一句:“怎麽才半日不見,崔兄便受了傷。傷得可重?”
崔七沒什麽表情:“趕路犯困,不當心栽下了馬。幸好已經離這裏很近,只得先住下來。大夫說骨頭裂了,不是什麽大事,養着就行。”
姜閑轉入正題:“那便好。不知崔兄特意找我,是有何事。”
崔七也直言:“我傷了右手,不方便自己騎馬。記起姜公子也要進京,明日想搭一程你的車。”
姜閑眼中閃過詫異。
崔七:“我坐車外就好,懇請姜公子行個方便。”
這話都說出來了,姜閑一時間的确無法拒絕。
不過,順路搭個人就是舉手之勞,也沒有拒絕的必要。
姜閑閃過幾個念頭,随即笑着颔首:“出門在外,既然有緣相遇,有困難自然該相互幫一把。”
崔七虛抱個拳:“多謝。”
兩人約好明日出發的時間,姜閑便帶着雲雁離開,下到大堂找掌櫃的要房間。
恰好崔七那間房的旁邊兩間都空着,姜閑直接要下來。
待主仆三人安頓好,雲雁終于忍不住低聲說:“那個崔七,不會有什麽問題吧?專程等着我們要搭車,感覺很奇怪啊。”
劉山也輕聲回:“他該不會就是官府要找的人?可別牽連到我們。”
姜閑卻是揚唇一笑:“要是被牽連,正好看看姜侍郎在京裏有幾分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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