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進京

第03章 進京

姜閑晚上休息得早,翌日也就起了個大早。

等他穿衣洗漱吃過東西,帶着雲雁下樓出門,劉山已經套好馬車,拿塊餅坐在趕車的位置吃。

馬車套了兩匹馬,多出的一匹自然是崔七的。

崔七坐在劉山身旁,裹着白布條的右手擱在膝頭。依舊是一身勁裝,背上背着個小包袱,長刀放在腳邊,只鬥笠不見了蹤影。

如此一看,他和主仆三人的搭配非常相宜,完全就是一個保護主家的護衛形象,任誰來看都很難想到他只是臨時搭一程車。

崔七原是靠着車廂閉目養神,大概是聽到姜閑的腳步聲,在姜閑走到近處時睜眼看過來,颔首表示問候。

姜閑回以微笑,又說:“崔兄不如和我一同坐車內,讓我的小厮坐外頭便好。”

崔七卻拒絕道:“不必。進京尚有一日路程,姜公子行路疲憊,還是讓他在車裏照顧你。”

姜閑見他堅持,便不再多勸,被雲雁摻扶着坐進馬車中。

時間尚早,設卡檢查的地方只有官兵守着,負責檢查的官員還沒有來。但着急走的人已經排起隊,劉山将馬車趕到隊伍尾端停下。

姜閑倚着車裏軟枕,讓雲雁挂起車廂兩側窗簾,就着光看書。

雲雁無聊地望着窗外發呆,偶爾探頭出去看看,或是隔着小隔窗和劉山說幾句閑話。

馬車後方很快又跟上其他人,隊列還在不斷變長,兩旁甚至有好些人來兜售茶水吃食。

等了足足一個時辰,前方終于有了不一樣的動靜。

雲雁湊在窗邊,高興地低聲說:“來啦來啦!那兩個官人應該就是了吧,終于可以走了!”

姜閑從書本中擡起眼,目光穿窗而過,看見外面有一隊腰間佩刀的兵圍着兩個騎馬的中年人走過,不由得眉頭微微一動。

那兩個中年人只是文士打扮,沒穿官服,不過看氣度的确有別于普通百姓。

更有意思的,是那隊兵。

一般老百姓分不清,看他們身穿類似號衣的統一衣物,腰間又都挂一樣的刀,就認為是官兵。

然而姜閑能分辨出,那衣服不是差役也不是兵卒,估計是哪家權貴養來看家護院的家将。就不知道前頭設卡的“官兵”,究竟是真的官兵,還是也是這種冒牌兵。

但不管怎麽說,能在距離京城僅一日的地方設卡檢查,哪怕官府沒有參與此事,也是默認的态度。那行此事之人要麽權勢煊赫,要麽極得聖寵,下面官員才如此放任。

馬車緩緩動起來,姜閑便放下書,閉目養神。

劉山專心控着馬,跟上不斷前進的隊伍。

檢查的人來到之後,放行的速度不算慢,隊伍一直在縮短。

只是,随着越來越接近前方,劉山的心跳就控制不住地加快。

他終于忍不住,偷偷看一眼旁邊的崔七。

崔七身子跟着馬車微微颠簸,面上平靜得看不出表情,目光望着前方,卻好似沒有焦點,像是在發呆。

劉山暗暗吸口氣,在心中祈禱順利過關。

見那兩個檢查的人走來,劉山趕忙跳下車,躬身向兩人問好,再遞上一點碎銀:“兩位官人辛苦了,一點點茶錢,不成敬意。”

看在銀子的份上,兩個中年人面色還算緩和,上下打量劉山兩眼,又仔細看看崔七,再轉身向車後走去,一邊問:“車裏有什麽人?”

他們都沒過多關注崔七,劉山放下一半心,跟上去答道:“是工部姜侍郎的大公子,還有一個小厮。”

兩人沒再多說,只一人回給劉山一個眼神。

劉山看懂了,那一眼的意思是——工部侍郎罷了,也值得專門提起。

由此可見,這兩人——确切地說是他們背後的人,有着完全不把四品官放在眼裏的地位。

不過,劉山并不知道,在他說出“工部姜侍郎”五字之後,車前方的崔七回頭往這邊瞟了一眼。

劉山緊走幾步,敲敲車門,趕在兩個檢查的人走到時打開。

姜閑已經坐正,對車外兩人作揖。

那兩人目光一落到姜閑臉上,頓時現出濃濃的驚豔之色。片刻後回過神,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

其中一人确認道:“姜侍郎家的大公子?”

姜閑微微颔首:“正是在下。”

兩人再次交換一個眼色,才轉眼去看旁邊的雲雁,又問:“車裏沒藏着人吧?”

劉山連忙應:“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雲雁也把車內僅有的幾個軟枕抱起來,讓那兩人看得更清楚。

馬車本就不大,兩人掃過兩眼就收回目光,示意劉山可以走了。

劉山一邊道謝一邊關門。

那兩人正轉身,有一人突道:“我看你們這車也沒裝多少東西,就用上兩匹馬。姜侍郎在工部,看來混得很不錯嘛。”

劉山心裏打個突,正猶豫着要不要說有一匹馬是崔七的。

不過,那人似乎只是随口一提,都不等劉山回話就去看下一隊人。

劉山暗暗籲口氣,動作迅速地跑到車前坐好,催馬往前走。

靠近京城的官道養護得好,馬車走起來很順暢。

劉山分出點心思,再次偷偷看一眼旁邊的崔七。

崔七還是那麽一副像是在發呆的出神模樣。

劉山不禁在心裏尋思——難道自己猜錯了,崔七真是因為手受傷,才找順路人搭個車?

不過崔七究竟是什麽人他其實不關心,只是前面還有城門那道關。京城估計會查得仔細,希望到時查身份文書也別出問題才好。

一路順利,中午都沒停車,一行人直接在車上吃了點幹糧應付。

下午約摸申正時分,馬車來到京城城門外,排隊進城。

雲雁從車窗探出頭去,仰望着高高的城樓,發出幾聲驚嘆。

姜閑拉開車廂的小隔窗,對外頭問:“崔兄進了城可有去處?你手不方便,我們直接送你過去。”

崔七側頭,目光穿過小隔窗,隐隐看到姜閑的臉:“我和朋友約在城西一家客棧。”

姜閑:“劉叔,一會兒先送崔兄過去,再去姜家。”

聽見劉山應了聲,他将小隔窗又拉上。

城門的隊伍不算長,檢查的城門官兵很快走過來。

劉山一邊問好一邊送上三個銅板,發現官兵身後跟着一個衣着不差的少年,猶豫一瞬,也送上兩個銅板,再從懷中掏出文書遞過給官兵。

這份文書上寫得很詳細,有主仆三人的身份和相貌,以及出行目的地和事由。

那官兵展開快速掃過,問:“車裏是姜公子?”

劉山:“是的是的。”

官兵擡眼看向崔七:“他是小厮?和這上面寫的可不一樣。”

劉山沒搭話,也看向崔七。

崔七一派淡定,用完好的左手摸出一份文書遞上。

官兵狐疑地打量下他:“你們怎麽不在一份文書裏?”

崔七:“不是他們家裏人。”

官兵接過他的文書看。

這個時候,如果劉山探頭偷看,想必會驚掉眼珠子——不僅開具那份文書的地方,是和他們主仆一樣的澤華縣衙,甚至出行事由,寫的都是“護送”。

官兵沒有起疑,很快将兩份文書分別還給劉山和崔七,再往車後走去。

姜閑在車裏就聽清了外頭的對話,聽見腳步聲走來,示意雲雁開門。

下一刻就見到城門官兵,和跟在他身後那個少年人。

兩人也看到了姜閑,眼中紛紛露出驚豔。

官兵的訝意只是一閃而過,簡單看看姜閑和雲雁,再掃一眼車內,便抱個拳:“姜公子,得罪了。例行公事,還望見諒。”

姜閑拱手笑道:“客氣。”

那官兵幫着關上車門,示意劉山可以進城了。

劉山趕着馬車往城裏走,這才終于完全放下心。

京城很大,主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大路兩旁坊牆高立,後方屋頂栉比鱗次。

劉山打眼一望,有些抓瞎。不過崔七适時靠過來指路,劉山看他一眼,一邊照他說的繼續趕車,一邊忍不住問:“崔公子來過京城?”

崔七:“兩次。”

過得片刻,回問:“你們是第一次來?”

劉山猶豫一下,又感覺自己對京城的陌生樣子瞞不過去,遂點頭:“嗯。”

崔七:“工部侍郎這樣的官,估計住在城東。你知道在哪個坊嗎?”

劉山說了個坊名。

崔七給他指下路,續道:“進到坊內再尋人問問,不難找。”

劉山連忙道謝:“好好,謝謝崔公子。”

馬車先往城西去,穿過一道坊門進入喧嚣熱鬧的坊市。姜閑和雲雁一人靠着一邊窗,對外面的繁華景色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車子拐到一條不寬的街口,崔七示意劉山停車不用再往裏走,劉山就下車将他那匹馬拆出來。

姜閑探身出窗外:“崔兄保重,有緣再見。”

崔七擡眼回視,對他抱個拳:“多謝,再會。”

兩邊都沒拖泥帶水,就這樣利落分別。

劉山調轉馬頭,雲雁趴在窗口望着崔七牽着馬走遠的身影。

直到馬車轉了方向,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姜閑,小聲說:“難道我和劉叔都猜錯了,崔七不是官府要找的人。”

姜閑笑笑:“是與不是,又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

崔七牽着馬走到一家小客棧門前。

裏面小二見着,連忙跑出來接過缰繩:“客官是住店還是打尖?”

崔七摸出幾個銅板給他:“住店,把我的馬照顧好。”

小二眉開眼笑地一疊聲應:“好咧,您就放心吧!掌櫃的在裏面,我先給您的馬喂料。”

崔七擺下手,跨步走進門去。

掌櫃笑着迎上來,目光在崔七裹着白布的手臂掃過:“客官開間什麽房?您這手……獨住一間比較方便吧?”

崔七遞上一塊小銀錠,聲音低不可聞:“天字丙間。”

掌櫃接過銀錠之時,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頓,手指不着痕跡地在銀錠下方摩挲一下,轉身比個請:“請随我來。”

他卻沒上樓,而是将崔七一路引到後方的一個小院,留下句“客官稍候”,便匆匆離開。

這裏像是放雜物的地方,院中停着一輛堆滿柴火的車。

崔七掃過一眼,低頭開始拆右手臂上的繃帶。

剛拆開一點,就有三個人快步進來。打頭是個二十上下的青年,後方兩個都是身材壯實的漢子。

兩個漢子進來先關院門,那個青年——韓恭則是吓了一跳,一邊跑上前一邊問:“你手怎麽了?!”

崔七剛才擡頭看過一眼,又繼續低頭拆:“沒怎麽,僞裝而已。”

聲音卻和先前的低沉完全不同,是帶有活力的年輕聲音。

韓恭拍着胸籲口氣:“那就好。幸好你機靈,能順利進城!”

崔七:“武敏吉的人在城外設了一道卡,城門也有他的人盯着。他是在找我?”

韓恭臉色不太好地點頭:“也不知道端王從哪裏得知的消息,像是篤定了你已經離京,前日就在京外所有方向都設卡查人,所有城門也都盯得緊緊的。”

崔七:“聖上沒說什麽?”

韓恭搖搖頭:“估計端王找了什麽借口,先取得聖上同意。前日我們得知消息,舅母怕你獨自一人容易引起懷疑,馬上派她身邊兩位姑姑喬裝去接應你。你沒見着人嗎?”

崔七也是一搖頭:“很多人被堵在那片宿頭,我刻意藏着,她們沒找到我。”

韓恭看他把布條拆完,連忙道:“總之你順利回來就好。趕緊躲柴火裏,我們送你回府。”

崔七聞言一愣,又轉眼去看那輛裝柴火的車,才發現另外兩個漢子已經卸下一些柴火,露出裏面足以躲藏一人的空間。

他有些愣,重新看回韓恭:“原先的計劃不是坐你的馬車回去?”

韓恭推着他往那邊走:“這兩天我出門再回府,端王身邊那個狗腿子都硬攔我的車爬上來。你要坐我車裏,準得暴露。這個安全,趕緊吧。端王中午就進了宮一直沒出來,不知道在憋什麽壞水。”

崔七無法,只得鑽進柴火車中,蜷着身子藏好。

兩個漢子将外面的柴火堆好,仔細确認沒有問題,就推起車子往外走。

柴火堆得很嚴密,小小的空間中,只有上方留有三處氣孔,投下三束細細的光。

崔七在略微搖晃的車裏盡管保持着平衡,一邊在腦中捋着當前的情況。

雖說皇帝沒有明确下令禁止他離京,但這麽多年來,他“無诏不得離京”已經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而最重要的還不是離京,而是他離京去辦的事經不住細細地查。一旦皇帝下令嚴查,估計除了他娘靜寧長公主,和他表哥景王,還能留着性命被關一輩子,牽扯其中的其他人全都要掉腦袋,包括他自己。

幸好上蒼還是眷顧他,哪怕有端王武堅之這種小人作祟,他還是順利進京。也虧他爹想得周到,多備了一份空白的假文書,讓他可以随機應變。

想到這,崔七腦海中不由得閃過姜閑那張令人驚豔的臉。

那人就是姜家的大公子,這緣分真挺奇妙。

随後,崔七開始構思他離開這幾日間的謊話,看看怎麽說才能圓得沒有破綻。

就這麽搖晃過一路。

終于,車停下,前方的柴火被拿開,推車漢子的聲音傳進來:“開陽侯,可以出來了。”

崔七鑽出去,被兩人扶下車,剛站穩就見自己的心腹小厮花清撲上來。

花清哭得眼淚嘩嘩流:“郎君!你終于回來了!你都不知道,前日端王突然闖進來非要找你有多吓人!幸好長公主及時攔下他!聽說他還把路攔了,就為了在外頭抓住你!我這兩天都擔心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下次你再出門一定要帶着我……”

崔七給他哭得耳朵嗡嗡的,頭都要脹大一圈。

不過,花清剛嚎了一會兒,就被一道中氣十足的女聲打斷。

“別哭了!趕緊給少錦收拾好!探子急報,陛下微服常用的馬車已經出了宮,正朝這邊來!”

崔七看向那道英武的身影,一聲“娘”還沒喊出口,就被靜寧長公主帶來的幾個侍女團團圍住。花清顫抖一下,兩三把抹掉臉上淚水,跟在旁邊幫忙。

卸胡子,藥水洗臉洗手,梳頭,換衣服,好一通忙亂。

靜寧在旁邊問:“還記得這幾天你都在幹什麽嗎?”

崔七尋着空隙斷斷續續地回:“在祠堂向衆先祖請罪……請衆先祖……同意我娶男子為妻……原諒我們這支後繼無人……”

靜寧滿意點頭:“等下見機行事吧,你人在就一切好說。要是你趕不回來,我就只能豁出臉面,去跟陛下撒潑打滾了。”

衆人剛把崔七收拾回原本的貴公子模樣,就聽見一串腳步聲跑近。

仆人奔到近前,喘着氣報:“殿下、郎君……快、快快……聖上微服到、到訪……快去迎駕……”

崔七理理衣襟,擡頭看向靜寧,揚唇一笑:“走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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