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定親

第04章 定親

榮少錦——也就是化名崔七的開陽侯,一走進花廳,便看見廳中上首坐着個白面長須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天子興樂帝。

興樂帝去年剛過四十壽誕,按說該是春秋鼎盛之時。可若細看他眼神、面色、體态,再聽聽他說話聲音,不難感覺得出,他的精氣神都比年長他六歲的靜寧長公主要差得多。

上首另一把椅子空着。皇帝駕臨,自然是無人能與他平起平坐。

下方左側第一座上,是個比榮少錦年長些許的青年。五官也算标致,只是一雙吊梢眼配合他斜眼擡下巴的習慣,總讓人瞧着不舒服。

他就是端王武敏吉。

而下方右側第一座空着,是預留給靜寧長公主的位置,第二座上是驸馬,襄侯榮長生。

榮少錦跟着靜寧走上前,向興樂帝躬身問候,興樂帝态度和藹地回了免禮。

母子二人正要入座,又聽興樂帝笑道:“阿姊過來坐,長生也坐近些,我們好說話。年紀長上來,這耳朵都沒以前好使了。”

榮家三口聽得這句,心下頓時再安定一分。

那話雖然明面上沒提榮少錦,可興樂帝在此時做出這種親近姿态,顯然是在見到榮少錦後,釋放出信任的信號。

靜寧順水推舟,示意仆從将椅子往下首稍挪一挪,便從容地坐上去。榮長生也起身,換到下方右側的第一張椅上。

榮少錦原本的座位排在武敏吉下首,現在既然右側第二張椅空出來,他直接走向榮長生先前的位置。

一坐下身子就是一歪,手肘搭上扶手,整個人斜倚着,沒個正經坐相。

不過,靜寧和榮長生都沒出聲喝斥兒子。興樂帝慣是寵愛這個外甥,仿佛完全不覺得他的行為有什麽不妥,只和長公主夫婦閑話家常。

榮少錦擡頭看向對面武敏吉,但武敏吉正拿起茶杯垂眼喝茶。

侍女給榮少錦和靜寧端上茶,又給另三人重換一杯。

榮少錦抓起茶杯,擡頭咕嘟咕嘟幾口,一飲而盡。他進京之後心思都在安全回家上,一直沒喝過水,還真是渴了。

他這麽大動作,引得衆人都看過來。

興樂帝也終于把話頭引到他身上,親切地問:“少錦從何處過來,瞧着精神似乎不太好。”

榮少錦意思意思地把坐姿端正些許,語帶抱怨地回:“祠堂。臣這幾日都在祠堂裏焚香抄經,差點沒無聊死。”

興樂帝狀似不經意地瞟一眼武敏吉,笑說:“你又怎麽調皮搗蛋了,被阿姊罰去跪祠堂。敏吉說,前日來尋你一塊玩,阿姊都沒讓你出來。”

靜寧立刻喊了聲冤:“陛下這可冤枉我了,少錦這回抄經不是被罰。”

榮少錦跟上:“舅舅,娘沒罰我,只是讓我自己去求祖先們同意我的婚事。要是祖先們不同意,下定前還能再換人。”

興樂帝順着話道:“原來是這樣。那榮家先祖可同意了?還是朕打斷了你。”

榮少錦點頭:“同意了,供上去的庚帖上出現了一個紅喜字。”

興樂帝面露驚訝:“真的?拿來給朕瞧瞧。”

榮少錦:“真的,臣看得真真切切。不過,醒來之後就瞧不見字了。”

興樂帝一愣。

武敏吉見縫插針地輕笑一聲:“那你不就是做了個夢,這也能算數?”

榮少錦回他一笑:“怎麽就不算了,而且這還是托陛下的福。”

說完,重新轉向興樂帝,續道:“舅舅,我這幾日在祠堂裏睡得全身上下骨頭疼,都沒得到祖先們一丁點提示。剛才仆從來叫臣迎駕,臣打着盹将醒未醒之時,就見到了那個紅喜字。”

興樂帝揚揚眉:“那朕是不是也能算半個媒人。”

靜寧适時接話:“祖先們既已同意,不知陛下可願為少錦賜婚。”

興樂帝思索片刻,笑着緩緩點頭:“成人之美,也是一樁佳話。”

榮家三人立即起身謝恩。

興樂帝擡手,示意三人落座。

武敏吉再次插話:“在祠堂睡了好幾日啊,那還真是受苦了。姑母您也真舍得,少錦表弟向來嬌氣,沒想到成婚前還要受這個罪。”

靜寧依舊沉穩:“誰讓少錦這婚事與旁人不同,馬虎不得。”

武敏吉看向榮少錦:“我有點好奇,表弟抄的什麽經,才能向先祖問姻緣。”

榮少錦不緊不慢地回:“當然是《孝經》。我都要娶男妻絕後嗣了,當然更得向祖先們表明我的孝心。只是命數如此,我不得不從。

“連抄許多份,我都快能背下來。表兄似乎懷疑我躲着偷懶啊,是想聽我背一段,還是想看看我燒的紙灰?”

武敏吉抿下嘴:“我沒有懷疑。”

榮少錦笑一聲,反擊道:“說起來,表兄還長我幾歲。現下我都要成婚了,表兄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你那一後院的嬌客,就沒一個值得你給個正經名份的?”

武敏吉眸光一暗。

興樂帝卻在此時接過話:“對了,朕還不知道呢,少錦娶的是誰?”

靜寧回道:“工部侍郎姜德的大公子。”

興樂帝樂呵呵地撫須:“好好好,朕回了宮便拟旨,定讓阿姊能帶着聖旨去下定。”

靜寧笑說:“陛下不用急,待我和姜侍郎商量好聘禮,再去向您求聖旨。”

興樂帝自然不勉強,應聲好後再聊過幾句,靜寧看出他想走之意,開口留他用飯。興樂帝拒絕了,順勢帶着武敏吉擺駕回宮。

榮家三人将天子送出門,心中大石才總算穩穩落地。

返回後院途中,榮長生問兒子:“這趟還順利嗎?”

榮少錦點頭:“挺順利的。”

說罷,又忍不住罵:“武敏吉那陰險小人!”

靜寧卻是平靜地接話:“他拉來聖上卻沒能攔住你,反倒是幫了我們一個忙。依聖上的性子,既然覺得這次冤枉了你,總會給點補償。”

這一點,從興樂帝沒多猶豫就答應賜婚的态度,便可以看得出來。

榮少錦眼一亮,看向榮長生:“那爹的爵位是不是可以升了?按功勞算,早就能封國公,卻硬是一直壓着。這回我辦了婚事,聖上應該能安心不少,不會再吝啬了吧。”

靜寧:“待進宮領旨之時,若有機會,我就提一提。”

榮長生拍拍兒子肩膀:“這一趟你辛苦了。去洗個澡松快松快,晚上好好吃一頓。有什麽話,等會兒邊吃邊說。”

榮少錦應過一聲,向自己的院子快步走去。

*

姜閑和榮少錦分別後,繼續在馬車裏晃了一陣,從城西穿過大半個京城來到城東。

劉山打聽着路,将馬車趕到姜家門前。

京城寸土寸金,這四品官員住的宅子似乎也沒多大,瞧着大門還比不上姜家老宅寬闊。

劉山上門敲了幾次門,好一會兒後,門才打開條縫。

門房探出點身,上下打量劉山兩眼:“你哪裏的,有什麽事?”

劉山從懷中掏出一只信封:“大公子收到姜侍郎的信,進京來了。麻煩老伯開門拆坎,讓大公子的馬車進府。”

門房臉上現出吃驚,轉頭看一眼門前馬車,再接過信封細看,确認上面的确是姜德的字跡。

不過,他将信封還給劉山時,卻說:“東面牆有門,那裏好過馬車,從那邊進吧。”

劉山聽得皺起眉。

哪怕他們主仆都知道,進京後必然要面臨風刀霜劍。可他還真沒想,竟然連個小小的門房,都敢來個下馬威。

劉山拿回信封,沒收進懷,直接沉下臉厲聲喝道:“大公子回自己家,斷沒有走角門的道理!你這刁奴再不開門,我就上工部衙門去找姜侍郎,讓郎君來治你這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門房給他斥得倒退半步,眼珠一轉,咧出個假笑:“這麽大聲幹什麽,小老兒只是想躲個懶,沒別的意思。這就給你開,這就開啊。”

說完沒敢再拖,打開大門,拆下門坎,讓劉山趕着馬車進大門。

劉山停車在門口,轉頭問門房:“怎麽走。”

門房:“小老兒只管看門,府內的事可不知道。要不,你們就在這兒等着,看哪時會有後頭的人過來。”

劉山只覺心頭冒火,差點把手中馬鞭抽過去。

姜閑原在閉目養神,車外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此時揚聲道:“劉叔,調頭。找家客棧歇一晚,明日我親自去工部尋父。”

劉山大聲應着“是,公子”,瞪門房一眼,就要指揮馬調頭。

不過,這時有個小厮跑過來,高聲道:“是大公子到了嗎?夫人已在花廳等候,請随小的來。”

劉山等了片刻,沒聽見自家公子的吩咐,這才趕車跟着那小厮走。

這宅子是真沒多大,走不一會兒,小厮就示意劉山停車,再次說:“大公子請下車。”

姜閑被雲雁摻扶着下車,身上依舊披着鬥篷。

小厮規矩還可以,盡管見到姜閑先驚得發愣,回神後還是垂首低眉地把姜閑領進花廳。

廳中坐着一個中年婦人,裙釵華貴,是姜德現在的妻子賈金燕。

賈金燕正低頭喝茶,直到腳步聲來到近前,才擡頭看來。

她眼中閃過一道驚詫,不過很快借着垂眼放茶杯的動作收斂心神,恢複原先的雍容姿态,揚手道:“閑兒快坐。回自己家,別外道。”

姜閑也沒想和她外道,一聲不響地直接坐下。

賈金燕眉頭微微一抖,但立刻控制住表情,上下打量着姜閑,笑說:“一別十五年,閑兒都長成這般俊俏的翩翩佳公子了。你娘在老家可還好?”

姜閑也揚起淡淡一抹笑:“謝謝夫人記挂,家母一切都好。”

賈金燕見着姜閑就心堵,可想到兒子那封語氣很重的信,和丈夫的交待,只得耐着性子裝慈母打發姜閑。

“郎君今晚要赴宴,不定哪時才能回來。你弟弟還在書院念書,再下頭幾個小的吵鬧,先不叫過來煩你了。院子已經收拾好,你車馬勞頓,先去好好休息吧。等開飯……”

姜閑打斷道:“我身體有點虛,吃食上要注意的地方很多,最好能讓我的親随來做。”

賈金燕忍着厭煩回:“可以啊,你的院子裏有個小廚房,要什麽食材佐料,就到大廚房去拿。”

姜閑起身:“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說完,徑自轉身離去。

賈金燕禁不住攢起手帕,臉色完全沉下,眼中像是淬了毒。

姜閑對身後的目光恍若未覺,走出花廳再次上車。

剛才那個小厮将馬車領到分給姜閑的小院。

這院子和前日在道觀中的小院差不多大,并排的兩間房,一間小廚房,一間小雜物房,邊上還有一口井。

姜閑下了車,給劉山一個眼神。

劉山點點頭,回身卸好馬車,将馬牽到院角栓好。

小厮一愣:“诶……馬我牽到馬廄去。”

劉山看都沒看他,一邊自己忙自己的,一邊回道:“不用了,我們自己養着就行,回頭我去抱點草料過來。”

小厮:“可是……府裏的馬都是……”

劉山這才瞟他一眼:“這可不是府裏的馬。這馬寫在大公子的身份文書上,是大公子的馬。”

小厮一時不知道怎麽說,後來想到夫人的吩咐,幹脆不再管,看劉山沒再有事,便自行離開。

姜閑把兩間房都看過一遍,挑了一間住,讓雲雁和劉山住另一間。

他坐在桌邊等着兩人收拾帶來的行李,慢慢喝着水說:“一會兒你們跑一趟大廚房,把今晚這餐的東西要夠。明天摸摸四周情況,以後就自己買菜,省得要東西費勁還生氣。”

雲雁應着聲,又嘆口氣:“這哪兒是回家啊,這是進了龍潭虎穴。”

劉山則是忍不住擔憂:“我們帶來的銀錢畢竟有限,以後要怎麽辦?”

哪怕省着用可以撐個幾年,可總會有用完的一天。

姜閑樂觀地安慰:“能再賺到的,別擔心。”

雲雁和劉山都是利索的人,很快收拾好兩間房,去拿回柴火和食材。令他們詫異的是,大廚房竟然沒太刁難人。

好好吃過一頓飯,雲雁又燒水給姜閑痛痛快快洗了個澡。

姜閑洗去滿身塵埃,感覺整個人像是重獲新生。

困意湧上,他正準備休息,卻突然聽到有人拍院門。

還是先前那個小厮,帶來姜德要見他的消息。

姜閑只得披上鬥篷,帶上雲雁過去主院。

姜德坐在卧房外間等着,手中端着一杯醒酒茶,面上還帶着酒後的微紅,一把美須垂到胸前。

當他看見十五年未見的大兒子走進屋時,不由得怔愣一下——這兒子實在是和他娘太像了,哪怕性別、姿态、氣質都完全不同,也能一眼在他身上看到他娘當年的影子。

姜閑進屋對上姜德的目光,就發現對方眼神在發虛,明顯心神已經飛走。

他也不急,直接往椅子上一坐,等着姜德說話。

父子兩人無言對視好一會兒,姜德才回過神,發現姜閑已經坐下,立刻蹙起眉。

姜閑恰在這時咳了兩聲,先開口:“父親催得急,我本就身體不太好,趕路過來,實在支撐不了多久。父親有什麽事,還望長話短說。”

他生得俊,連白着臉咳嗽的模樣,都有一種惹人憐惜之美。

姜德噎了下,滾到嘴邊的斥責怎麽都說不出口,只得也咳一聲清清嗓子:“催你進京,是有件事……”

話一出來,姜德自己都怔愣——他原來可沒想這麽直接,怎麽就被牽着鼻子走了?

姜閑卻像是沒有察覺異樣,只問:“何事?”

話都說到這裏,姜德也懶得再繞彎子,直說道:“我替你定下門好親事,靜寧長公主之子開陽侯。兩家已交換庚帖,你這段時日就在家中好好學習禮儀,別過了門做出失禮之事,丢我的臉。”

姜閑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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