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約定
第043章 約定
王姮姬微怔, 馮嬷嬷說他去許太妃那院了,她便以為他留下了。
畢竟那裏有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白月光許昭容,久別重逢, 正是敘舊良時。
前世他和許昭容有三個孩子, 這次舊情複燃,還不得滾到一張榻上去。
她默了默,将雜念咽下, 放好古琴,道:“有什麽公文?我現在簽。”
郎靈寂手邊一疊薄紙。
王姮姬持起公文, 從妝奁的暗格中取出琅琊王氏家主之印, 略略在公文內容上停留片刻, 便蘸了紅泥依次钤在落款上。
暗紅的框狀印跡,使公文生效,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家主的絕對話語權。
“可以了?”
郎靈寂掃了掃,淡嗯了聲。
他拿起那疊紙, 起身正要走,王姮姬猶豫了片刻, 将家主之印扣好, 連同印泥一塊交給了他。
“放你那裏吧。”
她道,“公文多,你總攬琅琊王氏朝中行政之事,有需要自钤即可。”
為這點小事跑來跑去不值得, 以他們的關系, 沒必要如此頻繁相見。
郎靈寂不起波瀾, 眼皮子都沒掀。
“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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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姮姬低聲說, “我和二哥信得過你,我們兩家是一體的, 風雨同舟。”
郎靈寂睨着她這副避之不及的樣子,語氣淡漠,“不是我的東西不要。”
王姮姬有點摸不清他的态度,他獵取的就是權力,現在将印玺拱手相送,他倒還推诿了……甚至剛才散漫着,她一提送印玺,他的态度立即就變了。
琅琊王氏的行政大權已悉數落在他手裏,他有沒有印玺都是琅琊王氏的實際操控者,何必虛僞地推辭。
她只得将印玺又收回了暗格,停留片刻,“放這兒了,鑰匙就在我珠花盒子裏面,金黃的那枚。”
郎靈寂依舊處于方才的沉翳中,周身氣場潑絮一般下了寒雪,空氣肉眼可見地料峭了起來,仿佛被攪起無形的漩渦。
這樣的舉動顯然惹到他了。
王姮姬噤聲,再不提印玺的事。
郎靈寂掩唇輕諷,“九小姐真會推卸責任,光顧着自己逍遙一身輕,倘若太尉泉下有知,會不會後悔将家族所托非人?”
他語氣如白水煮豆腐般清淡乏味,不着痕跡地觑着她,暗藏鋒機。
……原來是惱她推卸責任。
推卸責任等同于不當家主,不當家主便等同于她生了別的心思,要毀婚。
他最忌諱的,就是毀一個“婚”字。
榮華富貴是一條斑斓的毒蛇,死死将她纏住,鎖定,由不得她推诿避讓。
王姮姬實在厭憎當傀儡的日子,将權力送出也比受別人剝削好。
她抿了抿唇,“不是人人都對權力有瘾的,我這麽做,彼此都方便。”
郎靈寂不客氣地打斷,“你身為家主,說這些無聊的廢話,合适嗎?”
王姮姬語塞,頓時湧上一些不舒坦。自己一句話說錯了,他便吃了槍藥。
此時要反悔說自己當這個家主,好言好語地求他,卻也拉不下臉的。
到底是區別對待,他看慣了溫婉賢淑的許昭容,便看她這主母不順眼了。
今日許太妃定然告她黑狀了,她得罪了許太妃,無形中也得罪了他。
“這裏是我家。”
她生着悶氣,強調了句。
這家主她相當就當,不想當就不當。
空氣中的火藥味越來越濃,王姮姬口吻不善,說話間就要點燃。
郎靈寂墜着眼皮沒搭理她,彌漫着空蕩冷肅的壓迫感,無聲的拉鋸戰。
王姮姬僵持了會兒,脾氣便洩了。剛才那爆發的一瞬要吵就吵起來了,偏生他沒往上頂。
她體內有情蠱,對抗了半天又贏不了,最後受苦的還是自己。如果他像前世一樣給她斷解藥,她連半年都熬不過去。
他和她才成婚三日,新婚燕爾,佳期未過,按理說正當情濃意洽之時。拜堂後的首次相見,便鬧得個不歡而散。
王姮姬懶得多說,神色疲憊地躺了下來。暗暗琢磨着,将來好言好語請他和許昭容搬出去,各不礙各自的眼。
迷瞪了會兒,郎靈寂仍在。
她揉揉眼要翻身,他不知何時已臨于榻前,伸手掐了她下颌,溫柔中泛着可怕的侵略性,“話還沒說清楚,就安置?”
王姮姬煩躁地嗯了聲,盡量保持沉默,省得他又指責她說“無聊的廢話”。
一個小小的印玺而已,早知道他會揪着不放,她剛才萬萬不會多嘴。
她掙紮,卻掙紮不開,他不想接觸旁人的時候冷若冰霜,想接觸的時候,也會糾纏不休,強勢得讓人窒息。
“你究竟想做什麽?”
郎靈寂,“臉還腫着,真醜。”
王姮姬的眉深深蹙了下去。
又挑釁。
這是他第一次這般直接地評價她容貌,她臉上浮起像瘢的紅腫,是情蠱進入體內産生的不耐受反應,拜他所賜。
前世她人老珠黃囚居病榻的時候,也醜,現在應該和那時候差不多了。她确實不及許昭容天生麗質,貌美如花。
她避開他的視線,“別弄。”
他道,“這幾日沒好好吃藥。”
王姮姬确實偷偷扔了幾顆糖,不想讓自己的藥瘾太重,希冀着有朝一日能擺脫情蠱的藥瘾,變回正常人。
她清淩淩的眸子透露敵意,“不用你管。”
他情跡疏遠地冷笑了聲,“是不管,死了也不管你。”
王姮姬無語,哼了聲,将臉掩進枕頭裏。她以前引以為傲的美貌,就這麽在一夕之間毀掉了,他盡可以看笑話。
空氣又沉默了許久。
……那人仍在此處。
王姮姬再好的脾氣也有些受不了,他該簽諾的公文簽了,該羞辱的也羞辱了,還在這兒不依不饒地矗着。
燈花明晃晃地亮着,刺痛人眼不說,撲棱蛾子蒙頭往裏撞,時而發出殘忍的輕噗聲,敏感地影響人的神經質。
這人最讨厭的就是,奪走了她獨處的安逸時光,卻不能給她真正的陪伴。
王姮姬剛要下逐客令,郎靈寂一道冷清的光線柔柔淡淡地射過來,暗藏洶湧。
這目光無比熟悉,他那夜強迫她時,便是這樣深山幽泉一樣危險黑暗目光。
她情不自禁地後挪。
他迫近,扼住她皙白的脖頸。
他根根修長的手指傳來桎梏的力道,王姮姬被迫以一個屈辱而卑微的姿勢仰起頭,懾服地仰視着他。
緩了緩,聽他說,“聊聊?”
王姮姬很困,沒心情秉燭夜談,壓抑着內心的不耐煩,強行軟下語氣無奈道:“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郎靈寂沉沉按着她肩膀,緩綿有力,“那你躺着,聽我說。”
王姮姬被放倒,牢牢釘在了榻上,困于五指山下,睡意消弭得一幹二淨。
暗黃的燭影下,她妙目圓瞪,眉毛攏在一起,不知他到底要表達什麽。
此時方明白何為夫妻,有了那一紙婚契保護,狹小的床帳裏什麽事順理成章。
“因為你不怎麽喜歡和我同房,恰好我沒也那意思,”郎靈寂沒什麽溫度的語氣陳述,“……所以成婚那夜沒回來,能諒解吧?”
王姮姬心口起伏着,染了些許病态的緋紅,道:“能。”
他颔首,“沒問題的話,以後我們盡量減少相見次數,僅守着婚姻的底線,免得相看兩厭,生出嫌隙。”
成婚是一輩子的事,有必要定下一些雙方都接受的條款,共同恪守,免得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龃龉,纏夾不清。
“每月一次,十五,如何?”
王姮姬凝了會,沒料到他忽然解釋這事。她身子孱弱且為父兄守喪,不方便頻繁房事。他有潔癖,不愛碰女人。情蠱的解藥,一月一夜也就夠了。
這看起來是個十分誘人的條件,但她想的是,一個月一次都沒有才好,就像前世那樣,即便是一次也讓人忍受不了。
“當作解藥給我?”
他嗯了聲,“可以這麽理解。”
她道:“你給我的糖不是能充當解藥嗎?一月還一次作甚,多此一舉。”
每月和仇雠同房一次,長年累月無限循環的折磨,讓人渾身骨頭縫都在痛癢。
“況且你也有潔癖,不喜歡別人碰觸,莫如就完全免了吧。”
只做名份上的夫妻,挺好的。
郎靈寂屈指輕飄飄剮了下她的頰,隐含冷意地笑了聲,強調,“姮姮,一月一次,是夫妻最底線的義務。”
王姮姬語塞。
他道,“沒得商量。”
王章臨死前托付他善待王姮姬,如此連夫妻義務都每個月僅僅履行一次,他已經是善待中的善待,對她尊重中的尊重。
但不能連這一次都沒有。否則,他可以合理地懷疑,她另外懷有心思。
王姮姬只好應了。
她是他的囚徒,面對抛過來的條件,除了答應還能有什麽辦法。
不過今日是十七,剛好過了十五,這條約定似乎意味着每月除十五,她都能過自在的日子,不會有他的打擾。
郎靈寂看出了她的心思,“其他時日也不能保證不見,如若有事的話。”
王姮姬公事公辦的冷漠語氣,“只要為了家族的公事,我願意配合。”
她和他似乎也只有公事可以談,共同為琅琊王氏的未來操勞,僅此而已。至于私情,半分沒有,與對方不共戴天。
事談罷了,她側過頭,象征性地掙紮了下,示意他放開。
衣裳被這番拉扯剝掉了些,露出潔白細膩的肌膚,宛若上好的羊脂玉。
郎靈寂瞥她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巴不得長久離別,看人像看垃圾一樣。她跟別人不這樣,只是跟他這樣。
他閑念忽起,深吸了口氣,俯身在她頸子處強勢悍然地咬了口,留下深深的瘀痕。她尖細的痛呼聲剛要溢出,就被他戛然而止地利索堵住,只餘一串低低的嗚咽,像擱淺的魚兒吐出的悶泡。
王姮姬本來強硬的态度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吻憋得快要窒息,咳嗽幾聲,貪婪吮吸着空氣,伸手要給他一耳光。
“你有病吧?!”
剛說好了互不幹擾,他此刻便出爾反爾。
郎靈寂懶洋洋對上她的憤怒,衣冠楚楚,“記個戳,畢竟一個月那麽久。”
若她脖子上沒點痕跡,外人豈非懷疑他們不恩愛,或者他這男人不舉。
剛才他騙她的,即便她臉上有浮腫也是那樣美,美得驚心動魄,以至于讓他覺得長久以她為床伴也不錯。
但還是算了。一來他潔癖嚴重,對那種事不怎麽上心,二來他也沒喜歡她喜歡到那種地步,随意玩弄一兩下罷了。
所以,居中之策,留個印記。
王姮姬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捂着脖子的瘀傷,猶咝咝烈烈地在痛。
這吻非吻咬非咬帶有敵意的唇肌接觸,卻使她體內的情蠱叫嚣起來,情蠱似乎感到了某種召喚,雀躍地暴走在血液中。有情蠱在,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挑動她的精神,使她愛,或者不愛。
她捂着脖子恨恨,“……你适可而止一點,別逼我跟你同歸于盡。”
郎靈寂,“哦?”
畢竟婚書上都寫了,他們得“宜室宜家”,長久分居怎能宜室宜家。
只有明早她躲躲閃閃地用紗遮住脖頸的吻痕,被捕風捉影的人看了去,才能知道他們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半隐半露的暧事,遠比真正的暧事更引人遐想。
其實事情沒那麽複雜,他是男人,豈不愛美色,如果今晚她一開始願意說幾句軟話,而非冷冰冰地将家主之印交給他劃清界限,他不會走到這一步。
“條款中要加一項,彼此皆不能動手動腳,在未經對方同意的情況下,與對方有肢體接觸,更不能強迫。”
王姮姬一板一眼地講條件,铮铮說,“否則契約作罷。”
她諷刺,“您向來是最守信的人,不會也沒有契約精神吧?”
郎靈寂道,“是嗎。”
他平靜地發號施令,“那你主動過來。”
危險的漩渦再度籠罩,空氣窒息壅閉,充滿雲雨翻滾的撻伐之意。
越平靜,越是醞釀着殺機凜凜。
話音一落幾乎在剎那間,王姮姬感覺了前所未有的執行力,無數情蠱的小蟲湧上了心髒,将愛與恨的情感逆轉,控制每一寸神經,她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淚。心裏好悲傷,好孤獨。
千鈞重的無形枷鎖套在她的雙手雙腳上,使她身不由己地朝他走去,癡癡的,被奪舍了般,将方才針鋒相對的條款忘得一幹二淨,只記得情蠱的主人。
她伏在了他腿邊,雙手搭着他的膝,仰着淚痕遍布的臉麻木地望向他。
此刻很難受,需要他的一點點接觸,或是一個吻作為解藥,否則她得不到纾解,就會渾身火焚而死。
郎靈寂淡聲,“什麽感覺?”
她僵然,“……你殺了我吧。”
她不喜歡他,但被迫愛他。
他微微俯身,似憐似厭,“所以你似乎沒資格和我談條件。”
王姮姬心神麻痹之下,想咬舌自盡,被滔天的黑暗逼無路可走,體內的情蠱将她牢牢困在窠臼中。
如果今生注定無法擺脫情蠱的掌控,那麽她的餘生過得還有什麽意思,和現在死了也沒兩樣了。
忽然體內流過一陣清涼,舒暢暢的很舒服,郎靈寂手掌輕朝下覆上她潔白的脖頸,再度落下一吻,與剛才的兇狠不同,這次充滿了聖潔的虔誠。
他将她像珍寶一樣珍惜地抱住,神色沉溺,冰冷地吮吸着,
——但這溫情和寵愛皆是有條件的。
“很遺憾能提供給你的自由是有限的,只有你一直老實待在琅琊王氏,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夫婦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亘古不滅的道理,應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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