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落鳳
第002章 落鳳
廣陵王,蕭妄。
先帝最喜歡的一位堂弟,蕭氏皇族百年來最傑出的才俊。
傳聞他自幼天資聰穎,七歲便可與當朝國士辯棋,十六歲第一次披甲上陣,就一騎當千,擊退屢次叩犯廣陵的胡羯,叫他們再不敢輕易南犯。
那支穿越茫茫三軍、精準貫穿敵将首級、将那胡将連同身後士兵一并從馬上射落的雕翎箭,至今都還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而那日他立馬江前,當着身後數萬應天将士和對岸禦駕親征的羯人皇帝的面,揮刀斬俘立下的誓言,更是到現在還振聾發聩——
“神都洛陽,西京長安,乃至玉門關西去都護府千餘裏,皆為我煌煌漢室疆土,便是一塊碎石,一粒荒沙,亦分毫必争!終有一日,我要叫我大乾子民,悉數回歸故土;讓他們子子孫孫,都能在我漢家疆域上安其居,樂其業,再不用受戰亂流離之苦,家破人亡之傷。爾等賊寇,且洗頸待好!”
南朝谪居江左百年,多少有志之士投身北伐,都折戟沉沙,到如今早已無人有此心志。
只有他,敢發如此狂願。
最後也只有他,燕然勒功,大獲全勝!
若非當年那樁舊事,他本該是大乾現在的主人。
囿困王庭那幾天,蕭意卿遲遲不曾派人來救,沈盈缺自己都已不抱希望,也是蕭妄領兵殺入王庭,解她危難。
她至今都想不通,那樣不可一世的人,為何會來救她?
明明在這之前,他們都不曾說過話。
僅有的關系,也只停留在,他是她夫君的九皇叔。
于他而言,救她可謂百害而無一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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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想不通,究竟是誰給他的勇氣,在糧草不繼、辎重不足的情況下,領着區區三千人,就敢深入漠北,直面北夏最剽悍的皇屬大軍?
要知道,北夏以軍武立國,能戍衛王庭的,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而王庭所在之地,更是真正的極北苦寒之所。
八月飛雪,滴水成冰。
數座雪山高聳入雲,鑄成天然屏障,拱衛王庭。山上的積雪更是終年不化,自山體誕生伊始,就從未被人征服過。若無專人指引,根本不可能穿過那片雪域荒原。
可他竟就這樣冒着大雪,生生翻了過來!
宛如神兵天降。
連王庭中最強悍的羯人勇士都不敢相信,看到他,跟見了鬼一樣。
這些天,沈盈缺也時常在想,倘若那日,他沒有将親兵都留給她,自己獨自留下來和羯帝周旋,今日之大乾會是何等局面?
那些北方來的蠻族,可還有機會像現在這樣肆無忌憚地侵略長安,威脅洛陽?
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為了她,也是當真不值……
燭火“哔啵”爆了個燈花,天色已然不早。沈令宜放下空碗,起身整理衣裳。
“我該走了,再耽擱下去,陛下怕是要不高興。”
“阿姊往後也多保重,羯帝殘暴,但聽說也是個憐香惜玉的,阿姊若想保命,不妨從他下手。這般好的顏色,哪個男人能頂得住?保不齊,還能繼續當皇後。”
她興味地笑,展開雙臂,朝沈盈缺重重一抖臂上兩片織金繡鳳的精美衣袖,滿殿荒蕪霎時間流光溢彩。
——這是皇後才能穿的紋樣。
從前只有沈盈缺有這資格,今夜過後,一切就該易主了。
沈令宜暢快地牽起唇角,轉身離去。
然步子還沒邁出去,一股劇烈的灼痛感便自腹內而生,瞬間攫住她全身,她不由趔趄一晃,直挺挺往前栽去。
烏血自她口中噴出,頃刻染紅面前整片磚地。
“這、這這怎麽回事?!”
沈令宜趴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抹着嘴。手心手背都染上一層粘稠,仍止不住那狂嘔不止的烏血。
餘光掃見案頭那只瓷碗,和沈盈缺袖底一截纏着紗布的細腕,她瞳孔驟然縮緊。
“你放肆!本宮是陛下欽封的貴妃,将來的皇後!吾父乃承平國公,配享太廟,吾兄更是當朝大司馬,位列三公之上。你算個什麽東西,居然敢給本宮下毒?!”
出離的憤怒将她額角的青筋一路挑爆至脖頸,她抄起地上的胡凳,奮力朝沈盈缺擲去。
卻因平日嬌養太甚,身子根本受不住七情谶驟然間帶來的劇痛,胡凳剛舉起,就脫力滑手,砸到自己腦門。
殷紅瞬間淋漓滿面,模糊了她猙獰痛苦的雙眼,也污了那兩片寸縷寸金的鳳袖。
沈盈缺靜靜看着,聲音極是清淡:“你忘了那日随我離開北苑,同我說過什麽?”
-“宜兒與阿姊雖不是親姊妹,卻勝似親生,往後宜兒不求與阿姊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沈令宜喃喃着最後半句話,花容愈發失色,“不不!我不能死,我還沒當上皇後,還沒享夠榮華,怎麽可以死……不!不!你個瘋子,瘋子!離我遠些!”
她捂着劇痛的肚子咒罵,使出吃奶的力氣往殿門方向爬,十根蔥削玉指叫粗粝的磚石地磨出血膿,幾可見骨,也不曾停下。
然最後,她也只能絕望地看着沈盈缺步下床榻,端起案頭的燭臺,輕輕抛向她身旁張舞如鬼魅的帷幔……
*
當真是一場好大的火。
不過借了點北風,便直沖霄漢。
一個眨眼的工夫,這座號稱全洛陽最高建築的樓宇,就化為一座巨大的火炬,照亮皇城方圓數裏。
龐大的祝融之力像是世間最精妙的畫師,提着飽蘸火墨的鮮亮朱筆,勾線潑墨,縱情揮灑。此間的飛檐翹角一一描繪完還不盡興,又借着喧嚣的風勢,一筆濃煙鋪陳開,留白一般,将皇城外的棋盤街道、連綿屋舍、縱橫城郭,都悉數暈染而出。
餘墨飛濺處,皆是點點赤亮的木屑,映得漫天飛雪都泛起紅光。
沈盈缺站在數十丈高的語冰樓頂端露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燎在鼻尖的滔天熱浪。
真安靜。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偌大的帝王京師,也只餘下這一場火。她可以放肆哭,也可以盡情笑,再不必去斟酌旁人的眼光,和宮裏那些陳規濫調。
院裏那棵焦黑的鳳凰樹落在眼中,都變得無比可愛。
——那是阿母親手給她種的慶生樹,樹上的金鈴,也是阿母親手所挂。
衣冠南渡後,江北淮南一帶就成了南北雙方對峙的主戰場,每日不知有多少胡兵流寇輪番過來踐踏。有門路的邊民,早就逃離那片是非之地。留下的,全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病殘。
北朝不屑,南朝不管。
他們只能聽天由命。
是她阿父主動站出來,在義陽一帶為他們修建城池,布設兵防,給了他們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
因着那片土地一直流傳着鳳凰神女的傳說,他便給城池取了個新名,叫“落鳳”——希望那一直流浪在外的鳳凰神女,能重新回到這片土地,庇佑這裏的子民。
也因着這個傳說,城裏幾乎家家都種鳳凰樹。
五月微帶暑意的熏風拂過烽燧,阖城便披上嫣紅的霓霞,仿佛新娘的嫁衫。
誰家若是得了千金,必要在女兒滿月那天,在自家院子裏種一棵鳳凰樹。等她将來出嫁,便從樹上折一朵鳳凰花,簪在她鬓邊,待到洞房花燭夜,再由新郎親手取下。如此,兩姓姻緣方能得神女庇佑,永葆百年。
她的阿父阿母,便是在這樣的祝福下,結為連理。
記憶中,阿父一直是個強硬的人。羯人敢來滋事,無論大小,他都會率兵打出去,一路追攆,不把他們斬盡殺絕,誓不罷休。
這樣的突襲從來沒有定數,有時是在白日,有時則是夜半三更,攪人清夢,一折騰還就是好幾天。
她很是不爽,總覺阿父不關心她們母女。
阿母卻從不抱怨。
她就像是淡墨畫出來的女子,美好得連歲月都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因着醫女出身,又是江湖上有名的醫家幫派“百草堂”的繼承人,她自小便随外祖父四處游方行醫,醫術了得,十四歲就憑自己的回春妙手,在江湖上掙了個“玉面菩薩”的美名。
縱使後來成了親,她也從不拘泥于深宅大院裏的日升月落。阿父在與不在,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時抱着病案往醫館一坐,便是一整天,還得阿父去接她。
落鳳城的每一戶人家,每一位将士,都曾受過她的救治。
甚至還有不少北夏貴族,千裏迢迢趕來求醫問藥。
因她閨名叫“月扶疏”,大家都喚她“月夫人”。
不是“沈夫人”,而是“月夫人”,足可見世人對她的尊敬。
阿父尤愛如此喚她。
每每念起,他那雙叫烽火狼煙淬煉得剛毅不屈的眉眼,都會流淌出說不盡的缱绻情濃。
而那時候,已經被奉為“當世華佗”的阿母,最喜歡做的,便是在那棵鳳凰樹下打理藥田,哼那首鳳凰歌謠。
——那是留守落鳳城的女子,寄給出征在外的心上人的相思,落鳳城裏每個人都會唱。
阿母唱得尤為好聽。
許是因為鳳凰花落在她發間,比簪在別人發上都要好看。
也或許是因為她每每唱起這首歌,心裏都在想念阿父。
沈盈缺每回都格外捧場,歌聲一響,她就立馬從屋裏跑出來,坐到阿母身旁,托腮認真聽,比聽夫子講課還要專注。
後來有了阿弟,她便抱着阿弟一塊聽。
再長大些,她就跟阿母一起唱。
看見阿父得勝歸來,便歡喜地蹦跳過去,伸手要他抱,把歌唱得更加大聲,逗得阿弟“咯咯”直笑,口水濕了滿襟。
阿父打趣她:“這是誰家的小促狹鬼,小小年紀,就開始思念情郎?”
說完,又将她抱到肩上,指着樹上的金鈴說:“那是你阿母去信安郡行醫,路過那爛柯山,從一位高僧手裏求來的,開過光,任憑風吹雨打,都不會響,除非你命定之人出現。阿珩可千萬豎起耳朵聽仔細咯,誰家兒郎能讓那只金鈴響徹落鳳城,你就一定要把那人留下做夫郎。”
彼時她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以為“夫郎”就跟糕點鋪裏賣的糖糕一樣,甜甜的,很好吃,于是樂呵呵地說“好”,越發賣力地坐在樹下唱歌,像鳳凰神女那樣,翹首等待她的月光。
遇見蕭意卿,也便是在那個時候。
十二歲的少年郎君,生得唇紅齒白,煞是好看,一襲白衣端端坐在滿開的鳳凰樹下,讓她想起夫子教過的一個詞:蒹葭玉樹。
然濃睫下淡淡掃來的目光,卻比昆侖山上的寒冰還凍徹肌骨。
一面端着茶盞欣賞茶湯的顏色,一面誇贊阿母沏茶的手藝,像個小大人,卻是一口茶也不曾吃,一塊點心也不願碰。
虛僞至極。
她很是不喜。
也甚是奇怪,他一個天潢貴胄,為何放着建康城的榮華富貴不享,跑來邊地吃苦?
阿父不肯告訴她原因,她也懶得多管,只當他是借住在自己家裏的一位客,很快就會離開,不會和她扯上任何關系。
于是每天照舊去校場和阿父學騎馬,幫阿母照看藥田,累了便坐在鳳凰樹下唱歌。日子簡單輕快,仿佛指尖撥在琴弦上,叮叮咚咚,永遠不會絕斷。
而“永遠”,是不會有盡頭的。
直到她十歲那年生辰。
羯人忽然興兵南下,攻破落鳳。
阿父戰死,阿母身亡。
沈家上下化作一片火海,入耳皆是刺耳悲鳴,俨然一座人間煉獄。
她拉着阿弟的手,拼命往城外跑,卻還是被趕來的羯兵追上。
沾滿血污的髒手牢牢掐住她脖子,将她摁在地上,動彈不得。刀尖懸在她喉腹間來回比畫,嬉笑詢問同胞,從哪裏開始剖。殘留的鮮血順着鋒刃滴落,須臾便着透她衣襟。
阿弟一次次沖上來,錘他手臂,咬他手腕,掰他手指,兩只稚嫩的圓眼溢滿猩紅的憤怒。
卻只能在他們招貓逗狗般的嘲笑聲中,被一次次踢開,打開,踹開,額角紅了大片。
刀尖刺下的一瞬,她以為自己死定了,閉上眼都不敢看。
然預想的疼痛,卻始終沒有落下。
——那個寄住在她家的冷漠少年,不知何時追了過來,不過兩三個回合,便将圍在他們身邊的羯兵悉數斬殺。
鮮紅的血水自他們斷頸噴出,如同漫天紅雨,灑滿一地。
而蕭意卿執劍擋在她面前的身影,卻似濁世間翩然飄下的一捧雪,純白高潔,不染纖塵。
鮮血濺到她臉上前,他還體貼地解下自己的外衫,蓋在她身上。
她仰頭呆呆望着,風雪滿袖,竟也不覺得冷。
給阿父阿母發喪那幾天,是她有生以來最艱難的時候。她不曉得“陰陽永隔”是什麽意思,只望着靈堂裏兩副再也不會對她笑的棺椁,心比外間飄雪還要冷。
而那時候,也是蕭意卿陪着她,熬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
低沉嗚啞的曲調自他嘴邊的短竹笛飄出,沒有阿母的歌聲動聽,卻莫名讓她心安。
她知道,那是短籥。
邊關常吹這個,給戰死的将士安魂,卻不知他吹的是什麽曲。張口問他,他也不清楚,只說是從前他母妃教他的。
那時她才知道,他生于掖庭,生母只陪他長到五歲,之所以被打發到邊地,是因為宮裏有人希望他也死。
可他說起這些,語氣卻淡得像一縷煙。
說完便繼續吹他的短籥,她沒叫停,他便一直吹,肺裏吃進許多霜雪,咳得滿臉通紅,也依舊陪在她身旁。
年少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而今從頭再看,自己最初之所以會喜歡上蕭意卿,應當就是那一刻——
十二歲的孤寂少年,陪着十歲剛失去雙親的她,聽了一晚上雪,吹了一整夜短籥,第二天一早,還送給她一只用草籽串成的貍奴。
他親手做的。
惟妙惟肖。
仔細瞧,還頗有幾分像她。
她忍不住彎起嘴角。
金鈴不曾在鳳凰樹上搖響,她的心卻似古琴,久久蕩漾。
明白“夫郎”的意思,和想讓他成為自己的“夫郎”,也就在那一念之間。
而為了那一念,她也付出了一生。
從掖庭棄子,到東宮儲君,她陪他走過最艱險的路,熬過最黑暗的夜。被政敵暗算時,是她用父親的遺澤,為他求的情;深陷質疑時,也是她用母親積攢的名望,幫他招攬的民心。
她從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怕苦,怕累,還很特別怕疼,小時候被針紮一下,都要哭鬧半天,非要阿母抱着哄。平素最讨厭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為了扶他坐上那個位子,竟也學會了虛與委蛇、算計人心。
那時候,她是真心相信,蕭意卿就是自己的良人,能為她後半生遮風擋雨。
卻不想,她後半生所有風雨,都是他帶來的……
七情谶之毒,不在當即取人性命,而是日日夜夜鑽筋剜骨的劇痛,讓人生不如死。
在王庭被劇毒折磨那會兒,她也曾暗自期盼過,希望蕭意卿就算對她無甚夫妻情誼,也能念在這幾年她辛苦追随的份上,派人來救她。
是以再疼,再煎熬,她都不曾吭過一聲。
可最後,卻只等來他用她父親嘔心瀝血打下來的城,和她母親經營了一輩子的百草堂,換走那世間唯一能救她的十二因緣蓮。
只為給沈令宜安他們倆結下的胎。
即便他早就知道,沈令宜腹中的胎兒早已斷氣,用什麽靈丹妙藥都無濟于事;
也即便他很清楚,那朵十二因緣蓮,根本就沒有安胎之效。
對她,就只有一句:“你拿什麽和宜兒比?”
是啊。
拿什麽和沈令宜比呢?
從始至終,她都只是沈令宜的替代。
從前蕭意卿身不由己,不能光明正大和沈令宜在一起,才拿她廖解相思。而今他已是萬人之上,想要什麽,都無須再仰任何人鼻息,自也不會再需要她這個“贗品”。
就像那只貍奴擺件。
她得到的,只是蕭意卿随手拿草籽所編而成;而沈令宜手裏的,卻是他用千挑萬選的上好南珠,精心串成的。
也就像他明知她乳名叫“阿珩”,卻從來不曾喊過,對沈令宜,卻會溫柔地喚一聲“宜兒”。
難怪新婚那晚,無論她如何提醒,他都不肯為她折一枝鳳凰花;沈令宜打發人報一句“身子不爽”,他卻能頭也不回地摔門趕去看望,直到她折來的花枝也枯萎腐爛,都不願回來。
也難怪阿母為她種的那棵鳳凰樹,自那以後,就徹底成了枯木。
即便移栽到宮裏精心調養,也再沒開過花……
“沈盈缺!”
風裏傳來一聲怒吼。
沈盈缺從回憶中驚醒,回頭,但見濃煙滾滾處,蕭意卿居然來了,被一根傾倒的立柱攔在樓梯口,正喘着粗氣,怒目瞪她。
束得一絲不茍的金冠,向旁歪斜。面頰被熏得黑一塊,白一塊。從來整潔到沒有一絲褶皺的衣裳,也燎出了大片焦黑破洞,袍角還“滋滋”蹦着火星,渾不見平日的玉顏清相。
相識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狼狽。
也是,沈令宜都成那樣了,他如何還能理智?為了給她報仇,都不惜追到這裏來。
“你可知自己今夜都做了甚?!”
“投毒,縱火,可真是長本事了。朕念你當初從龍有功,未曾将你兄弟犯下的死罪牽扯到你,已是仁至義盡,你倒好,竟這般回報朕,當真讓朕太過失望!”
蕭意卿咬牙切齒,幾要吃人,深吸幾口大氣,才勉強平複。
“罷!朕念你過去輔佐朕有功,今夜之事,朕可以不追究,只要你乖乖随朕回去,閉宮自省,你照樣是大乾的皇後。”
邊說邊朝她伸出手,一副寬懷大度的仁君模樣。
沈盈缺輕哂,望着遠處檐角翻飛似鳳凰展翅的五鳳樓,淡聲道:“我今天本來也想殺了你的。”
蕭意卿一愣,以為自己聽錯。
沈盈缺卻并不否認,只惋惜地嘆:“可是殺了你,大乾該怎麽辦?外頭已經亂了,若因帝位懸空,再起內戰,大乾可還受得住?終歸是興,百姓苦;亡,百姓更苦罷了……”
“所以就這樣吧。”
“今生招惹了你,是我不對。搶了不該得的鳳位,也是我不好。如今落此下場,我無話可說。但大乾的百姓是無辜的,還請陛下莫要再因一己私心,耽誤江山社稷。”
“廣陵王離京前,已經為陛下布置好邊防,守成足矣,陛下為何要換?而今的沈大司馬究竟幾斤幾兩,陛下當真不知?清醒些吧!大乾已受不起第二次胡亂之苦!”
“亡羊補牢,猶未遲也。縱使眼下無法收複河山,也請陛下勿忘今日之恥,韬光養晦,親賢臣,遠小人,待将來羽翼重豐,再拾舊山河,給所有大乾子民應有之庇護。妾身在此,代江北父老,謝過陛下!”
她斂衽鄭重朝他一禮。
寬大的衣裙在風中獵獵拍打,纖瘦的身子仿佛一朵枝葉凋盡的花苗,艱難地在烈火與暗夜的夾縫中掙紮。
她卻站得筆直,沒有一絲搖晃。
“若有來世,我不要再喜歡你了。”
“喜歡你真的好苦。”
苦到明明心已經死了,四肢百骸卻還記得該怎麽疼。
所以就這樣吧。
本就是一段孽緣,開始得不應該,結束了也沒什麽好留戀的。說到底,哪有什麽鳳凰神女?哪有什麽金鈴良人?
終歸是她太天真。
她閉上眼,張開雙臂,仰身從樓頂躍下。
染血的大袖在風中翩飛招展,宛如鳳凰張開的巨大羽翼,掀起層層火光。
“阿珩——”
蕭意卿嘶吼着撞開面前那根還燒着火的斷柱,沖到闌幹前,爬上去也要跟她一塊往下跳。幾近眦裂的雙眼裏,盡是絲絲迸裂的溢血紅影。
三個身強力壯的侍衛,都幾乎攔他不住。
錯覺吧?
蕭意卿怎會在意她的生死?
莫說他了,這世上早已沒有人在乎她,哪怕她今日死在這,也不會有人多給她半個眼神,甚至還會覺得就這樣讓她死去,實在太便宜她。
活成這樣也是悲哀。
沈盈缺自嘲一笑,越發欣然地往那團火光墜去。
呼嘯的火舌燙得她肌膚發紅,她卻一點不覺得疼,也半點不曾害怕,只餘一種解脫般的釋然,像是回到母親的懷抱。
“阿珩——!”
一聲更加有力的呼喊,蓋過蕭意卿,一舉擊中她耳鼓,直達她心房。
沈盈缺還沒辨出是誰,一道黑影就已翻過圍欄,躍至她面前。
夜風鼓起他玄黑的大氅,暗金色狴犴繡紋迎着火光烈烈昭彰,仿佛暗夜裏伸出的獸爪,咆哮着将她周身束縛的烈焰寸寸撕裂。
琥珀色瞳孔一瞬不瞬凝視而來,比四個月前在王庭見到時還熾烈明亮。
是蕭妄!
失蹤了四個月的蕭妄!
他竟活着回來了!
“怦——”
沈盈缺聽見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下。
眼前随之升起一片白霧,帶着夏夜獨有的潮熱,和記憶深處久違的草藥香。
一座四方庭院自濃霧深處浮現,正中生出一樹鳳凰花,正徐徐向月開。花盞瑰麗似火,枝頭還系着幾根紅繩,一直延伸進庭院四周的屋舍。片片紅箋挂在繩上,風一吹,翩然若蝶。
而花樹下,男人望着她的眼,比滿樹花盞還灼灼欲燃。
含笑輕咬她耳垂,喚着她乳名,一遍又一遍。
簡單兩個字,總能念得比旁人多一份醇厚深情,叫她身子發軟,心如鹿撞,故意假裝聽不見,他也任由她撒野。
而他親手簪在她發間的鳳凰花,更是那年盛夏最嬌豔的一盞。
沈盈缺還沒反應過來,這段陌生的記憶是什麽,滿樹花盞又零落成雪,紛紛揚揚灑向人間。
原本的庭院如水墨般褪色成一座奢華的宮殿,畫棟飛甍,丹楹刻桷,恍若天宮。而她一身華服站在其中,卻是滿眼含淚,恨怒非常。
“蕭妄,我真希望自己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匕首霍然捅入他心房。
沒有一絲猶豫。
而他眼底的錯愕和痛楚,比浸滿鮮血的龍袍還刺目猩紅。
可他卻始終沒有喚人進來護駕。
害怕此事洩漏,自己就再也保不住她,手明明都已經痛到擡不起來,卻還咬着牙,将她摟入懷中,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擋開門外所有等着揪她小辮的惡意目光。
一如現在,火光滔天。
他撕開烈火和回憶交織的重重枷鎖,緊緊抱住她,自己都已經命懸一線,卻還在她耳邊柔聲細哄:“阿珩,別怕。”
萬頃光瀾在烈火中迸放。
沈盈缺看見語冰樓裏那棵枯萎了十餘年的鳳凰樹,于光瀾深處再次綻出霓霞。
那枚多年不曾響過的金鈴,也“叮鈴”一聲,又一次響徹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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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