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的開始

第004章 新的開始

六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才剛還豔陽高照,這會子又“噼裏啪啦”落起雨,銅錢一般,砸得過往行人抱頭鼠竄。

小內侍将牛車兩側的窗格都關緊壓實,回身前,又透過窗紗,觑了眼綴在後頭的小車,秀氣的眉宇深深蹙緊。

“幹爹,咱們就這樣把人帶走,當真無事?”

“咱們今天過來,打的是‘廣陵王盛怒,陛下不肯輕饒’的名頭,可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陛下壓根沒想動真格的,而那位廣陵王更是不可能把這花宴當一回事。晏清郡主一向是個炮仗脾氣,咱們要是因為這個,把她得罪了,等她日後翻身,咱們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趙松鶴不屑一笑,“她要能明白這些,就不是晏清郡主了。”

小內侍惶惑地看着他。

趙松鶴哼了聲,換了只手撐在額角,繼續靠着隐囊閉目養神,“那丫頭啊,打小被家裏保護得太好,進了宮也是千嬌百寵,除了六年前那場劫難,就沒受過什麽委屈,不懂得人心險惡,一旦認定你是好人,就不會再對你有任何戒心。說好聽些,是天真單純;說難聽咯,就是蠢。”

“皇後娘娘一向待她如親女,她對娘娘,也是言聽計從,無有懷疑。只要咱們把樂游苑的籬笆紮緊了,斷了她與外界的聯系,再一口咬定,陛下就是想毀了她和太子殿下的這門親,她便是不信也得信。到時憑她對太子殿下那份心,還不是任由咱們拿捏?”

“只要最後她能和太子殿下成事,她對娘娘和咱們,就只有感激,哪裏還有閑情逸致尋咱們晦氣?莫說只是帶走她身邊一個傅母,便是直接拿板子往她身上招呼,她都不會有二話!”

小內侍如吃定心丸,憂慮全散,越發殷勤地湊上前給他捏肩捶腿,“還是幹爹神目如電,兒子望塵莫及。日後再有這樣的事,還得幹爹您多多提點,否則以兒子這榆木腦袋,便是修煉一輩子,也不及幹爹您的十分之一。”

“呵,你這小嘴兒,甜得都能掐出蜜了。”

趙松鶴掐着他的臉蛋肉,龇牙笑啐,心裏卻極為受用,想到此番事成,自己能從皇後手裏得到怎樣的好處,他便有些飄飄然,恨不能插上翅膀,馬上飛回臺城。

然美夢還沒咂摸出滋味,一道高亢的馬鳴便從後方殺來,驚飛一樹避雨的鳥。

趙松鶴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聽“砰”的一聲巨響,人徑直撞向對面車壁,鼻子當即淌下兩管血。一聲“哎呦”還卡在喉嚨裏,車廂又因剛才的沖撞,整個從牛車上掀翻下來,在地上滾了兩圈,“吱呀”散成一堆斷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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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松鶴在泥水裏頭滾了幾圈,天旋地轉,撞到他幹兒子身上才停下來,王八似的趴在爛木堆裏,頭也疼,腳也痛,活像在石磨裏碾過一回。

“哪個不長眼的雜碎,竟敢沖撞咱家的車架?不要命了!”

他大怒,視線掃過面前一排粗布靴履,以為是一群不通教化的山野賤民在作祟,正要發作,就見一雙鑲着雪亮海珠的精致翹頭履,踩着優雅的蓮花步,翩然邁入他視野。

來人着一襲細紗半袖,搭配薄薄的纻絲襦裙,煙水碧的衣料襯得她膚若凝脂,清雅絕塵,疊手站在婢女撐開的油紙傘下,宛如一株水墨畫成的秋日海棠,即便不施粉黛,亦靈動如仙。

正是适才被他貶得一文不值的晏清郡主,沈盈缺!

趙松鶴雙瞳驟然縮緊,顧不上周身鑽筋鬥骨的疼痛,連滾帶爬地從斷木堆裏鑽出來,在她面前泥首跪好。

“奴、奴婢給晏清郡主請安!這麽大的雨,您怎麽親自出來了?您身上可還病着呢,這萬一有個好歹,奴婢便是死一萬次,也彌補不了。”

沈盈缺嗤笑,“原來你也知道我病了,既如此,又為何強行把我傅母帶走?難不成,是見我病着,就想幹脆把我氣死,好叫你拿走那枚宗主玉佩,幫皇後娘娘除去那位馬上就要回京述職的樊将軍?”

趙松鶴雙眼一瞬瞪到最大,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是怎麽猜到這個的。

沈盈缺冷笑,施施然又往前邁了一步。

足尖那顆鴿蛋大小的海珠,碰到他顫抖着深深抓入泥地中的指尖,趙松鶴立時如驚弓之鳥,“唰”地縮回手。

一滴泥點随他動作濺到海珠上,污了那抹瑩潤純白。

他又忙不疊膝行上前,“哎喲,郡主您千金之軀,仙人之姿,可千萬別叫這等凡塵污穢髒了您的身。奴婢這就幫您擦幹淨,幫您擦幹淨,保準兒跟剛從海裏撈出來的一樣!”

為表自己擦得很幹淨,也兼表忠心,他擦完後又高高撅起後腚,低頭在珠子上谄媚地親了一下。

“這般好的珠子,就該配郡主這般好的人,太子殿下見了,也一定會歡喜的。”

說完,便仰起一張溝壑縱橫的臉,笑吟吟看她,被她頭頂撐着的傘蓋滔滔澆了一腦門雨水,也不見半點惱,還笑得越發燦爛,直如一朵裂開的野菊花。

他雖不知這丫頭為何突然發瘋,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姿态放低些總不會有錯。

況且還有太子殿下在前頭頂着呢!

那可是這丫頭的命,只要提太子殿下,她就算有天大的脾氣都能壓下來。過去他每次惹她不快,都是這麽救回來的。

這次也不會例外。

誰知沈盈缺現在最不想聽的就是這個名兒,不僅沒放過他,還擡起翹頭履,一腳将他腦袋踩進道上那被車輪馬蹄反複碾軋過的積水中,狠狠轉碾,如踩蟲蟻一般。

“誰稀罕他歡不歡喜?你且豎起耳朵聽仔細,好回去跟你家主子學舌。”

“自今日起,本郡主與他太子蕭意卿一刀兩斷,再無瓜葛。婚約之事,就此作罷;玉佩之權,你們也休想染指。若再敢将主意打到我和我手底下的人身上,休怪我們百草堂翻臉不認人!”

“铿”的一聲長劍出鞘。

一截小指,便從趙松鶴拼命在泥裏抓撓的右手上整齊斷裂。

“啊——”

趙松鶴還沒從泥漿灌鼻的惡臭中緩過來,就又捧着右手,在血水裏打滾哭嚎,雙眼死死瞪着沈盈缺,都快瞪出血來。

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如衆星捧月般被一衆暗衛婢女簇擁在中間,登上後頭幹淨舒适的馬車,絕塵而去。

從始至終,連一滴雨水都未曾沾染。

*

“這回可真是解了大氣!桂媪您是沒瞧見,那姓趙的最後趴在地上有多狼狽,跟抽走了筋的毒蛇一樣,只有哭的份兒。哼,有這一回啊,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再跟咱們抖威風!”

回程的馬車上,白露雙手叉腰,揚眉吐氣。

秋姜擡手在她腦門上敲了個榧子,“你就甭貧了。桂媪身子不好,馬車又颠,你快把底下櫃子裏的軟簟拿出來,給桂媪鋪上。”

——時人重風流,越是地位尊貴的人,出行越講究舒适。馬車雖行路快,但卻甚為颠簸,不如牛車舒緩平穩。适才他們也是為了快些追上那些人,才臨時将犍牛換成了馭馬。

這會子不必急着趕路,馬車的不适之處便顯了出來,下雨天尤甚。

白露不敢怠慢,調皮地朝秋姜吐了吐舌,樂呵呵照辦,侍奉好桂媪,也不忘給沈盈缺墊上一層柔軟的絨毯。

經歷了前世那些苦難,沈盈缺早已不似從前那般嬌貴,只道:“你們去照顧桂媪吧,我這裏沒事,忙完了就坐下一塊歇息。”

轉頭又問桂媪:“傅母瞧着氣色不好,可是那姓趙的路上為難你了?”

桂媪搖頭,“他們不曾為難老奴。只是老奴一早上都在趕路,人有些疲累,休息一會兒便好。”

想起那趙松鶴是個什麽德性,她又擔憂,“那姓趙的怎麽說也是皇後娘娘身邊的紅人,郡主就這樣把人收拾一頓,當真不會惹來麻煩?還有剛才,郡主說要和太子殿下一刀兩斷,此話當真?茲事體大,郡主可千萬不能因一時之氣,胡亂玩笑。”

車裏安靜下來,三人緊張地望着沈盈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沈盈缺被她們的模樣逗到,一時間玩心大熾,故意不回答,還把問題抛将回去:“你們覺着這門親,我該不該退?”

“自然該退!”白露想也不想。

秋姜拿胳膊肘頂她,瞪目警告。

白露不服,“你撞我做甚?你不也總說太子殿下每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根本不關心郡主,希望郡主能另覓良人?”

秋姜全沒意料她會突然來這麽一句,臉色寸寸發白,手忙腳亂地跪下來告罪:“奴婢有口無心,并非有意挑撥,望郡主大人有大量,饒過奴婢這一回!”

聲音都在顫。

桂媪埋怨地剜了白露一眼,也坐起身,幫秋姜說情。

白露終于意識到自己失言,也慌裏慌張地跪下來求饒,眼睛吓紅一圈。

沈盈缺滿臉驚訝,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問,竟能叫她們畏懼成這樣,等回過味來,又百感交集。

從前她識人不清,又我行我素,以為荀皇後和蕭意卿就是她一生的歸宿,見天兒圍着他們轉,旁人對她再好,她都視而不見。

桂媪她們曾不止一次提醒她,要提防那對母子,她都充耳不聞,有時候脾氣上來,還會責罰她們,害得她們再不敢對自己說真話,哪怕親耳聽到她說要和蕭意卿一刀兩斷,也以為是她在使小性,做不得數。

說來說去,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沈盈缺輕輕嘆了口氣,親手将秋姜和白露扶起來,萬般鄭重道:“我沒開玩笑,是當真想明白,不嫁了。”

有些虧,吃一次就已經足夠。

她雖不知自己為何會重生,但老天爺既然給了她重來的機會,她自是要好好珍惜。

和蕭意卿的這段孽緣,她一定要斷;

阿母留給她的百草堂,她也一定要守好。

這輩子,她定要為自己而活,保護好身邊所有真正關切她的人!

天光透過窗格,在她身上篩落一層斑駁的光,烏圓的杏眼含着笑,仿佛微起漣漪的春日湖水,純淨又溫暖。

她其實生了一張極為濃豔的臉,眉眼不畫而深,丹唇不點而赤,一管瓊鼻更是如山脊般高挺精致,将她巴掌大的鵝蛋臉撐得飽滿又立體,仿佛女娲在玉石上精心雕琢而出,端的是标準的“第一眼美人”,只消見過,就永生難忘。

然太過熾烈的事物,往往也灼燒人心。

就像她那雙眼,雖燦若驕陽,卻總凝着一股化不開的戾氣,顯得她整個人乖戾又偏激,讓人不敢接近。

從前桂媪總是擔心,她一直這樣渾身帶刺,獨斷專行,會害了自己。

然眼下,她卻像洗盡鉛華般,眉宇間的戾氣散了,說話時的尖刻口吻也改了,雖還是一樣硬氣厲害,不會叫人輕易欺負了去,但一颦一笑都明顯變得比過去豁達,遇到荀皇後他們之外的人,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無差別地豎起倒刺。

秋姜和白露不由看呆。

桂媪也有那麽一瞬恍惚,待回神,布滿歲月痕跡的老眸已然濕潤。

“桂媪,你怎麽哭了啊?”沈盈缺忙掏出帕子幫她擦。

桂媪“哎呦”着連連擺手,“郡主不必管老奴,老奴這是高興,高興!郡主長大了,能自個兒看明白事情,老奴這顆心也總算能夠放下。便是現在就讓老奴上閻王殿,老奴也能放心去跟老爺夫人交差了!”

“桂媪您說什麽呢!有阿珩在,您定能長命百歲,否則您就該肝疼了!”

“能不能長命百歲,和肝疼不疼有何關系?”

“怎麽沒關系?您不一直說我是您的心肝麽?您若是不能長命百歲,我就會難受。我一難受,您這肝可不就要遭老罪了?到時就算您要投胎,閻王都要說您前塵未了,不肯收,只能放您回來和我一塊長生不老啦!”

“哎喲,郡主您這張嘴喲~”

……

主仆四人插科打诨,好不快活,車內一時間歡快得像在過年。

可眼下的局勢,也還沒好到可以完全松一口氣的程度。

秋姜憂心,“這親怕是不好退。那位畢竟是太子,未來的皇帝,從來只有他毀別人親事的,哪有別人踹他的?更何況……”

——更何況郡主的嫁妝裏頭,還有一整個百草堂,那幾乎彙聚了天底下泰半名望財富的巨大肥肉,荀皇後哪裏舍得?

這話她沒說完,四人卻都心知肚明,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車內再次陷入一片困頓。

桂媪見自家寶貝郡主愁眉不展,心疼得不行,恨不能馬上進宮跟那位混賬太子拼了,橫豎她也沒幾年活頭,半條賤命換她的寶貝疙瘩一個餘生快活,值了!

也是叫這念頭提醒,她忽然想起一個人,眼睛倏地大亮,“郡主何不去求廣陵王殿下?他身居高位,又深得聖心,還是您父親唯一的親傳弟子,和您父親關系匪淺。您的乳名,還是王爺親口取的呢!只要您開口,他定會出手相幫。”

沈盈缺一怔,腦海裏不自覺浮現出前世那片滔天火海。

以及火光深處,那雙比鳳凰花還熾烈明亮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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