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蕭妄其人

第005章 蕭妄其人

蕭妄……

真是一個令人懷念又無奈的名字,即便相隔一世,依舊讓她感慨萬千。

倒也不是她忘恩負義,連自己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願聽見,只是前世咽氣前看到的那些畫面,着實叫她心驚。

那究竟是什麽?

她明明沒有經歷過,卻無比熟悉,像是刀子深深刻在她骨血中一樣,每每想起,都會牽扯得她心口驟痛,血脈偾張,只想躲在沒人的地方放肆哭一場。有意去忽略它,它還越發清晰,她根本無所遁形。

還有親傳弟子、乳名……

那又是什麽?她和蕭妄還有這樣的關系?她怎麽一點也不知?

桂媪早料到會是如此,耐着性子道:“郡主可曾聽說,廣陵王殿下的父親,豫章王爺的事?”

沈盈缺挑眉。

這可太曾聽說過了,大乾上下怕是沒有幾人不知道的。

那是先皇嘉祐帝一母同胞的親弟,按輩分算,天禧帝還得管人家叫“皇叔”。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任何血脈親情,一旦沾上“皇”字,就完全變了味兒,父子相殘,手足相侵,都已是司空見慣。

可這對兄弟,卻是個特例。

傳聞,豫章王幼時體弱多病,常年與藥石為伍,六歲時一場重病,險些奪走他性命。

還是他皇兄,當時還在東宮做太子的嘉祐帝,遍尋古籍,覓得一偏方,為他求來一線生機。得知那方子要取至親之人的心頭血入藥作引,方能生效,嘉祐帝二話不說,當即取刀割血,為其弟煎藥,終于從閻王手中将人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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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情感動天,自那以後,豫章王的身體便一日強似一日,不必再靠藥石吊命,也能和同齡人一樣正常習武讀書,出仕任官。

嘉祐帝上位後,大乾外有強敵叩邊作亂,內有豪強盤踞為禍,可謂四面楚歌。

豫章王為報兄長救命之恩,便主動請纓,戍衛北境。

彼時乾軍積弱尤甚,對羯之戰縱有長江天塹作保,亦是贏少輸多,直到他一手創立的應天軍,于淝水以少勝多,大敗羯虜,雙方的攻守局勢才終于迎來轉機。

而嘉祐帝也趁此機會,從士族手中收回權力,真正踐祚理事,肅清寰宇。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內外相攜,共同締造了南朝中興的盛世,傳為佳話。便是如今,街頭巷尾仍舊能聽到當年嘉祐帝取血救弟的感人故事。

倘若局勢能一直這樣維持下去,北定中原,光複兩都,也并非癡人說夢。

怎奈天妒英才,在一次守城之戰中,豫章王不慎遭羯人暗算,身中劇毒,不僅武功全摧,還因此染上瘋病。每逢月圓之夜,便會化作人面狼身,發狂嗜殺,六親不認,不飲足活人鮮血便無法平息。唯有一死,方能解脫。

他手底下衆多兵将、封地平民,皆因此葬身于他刀下。就連他的王妃,蕭妄的生母,也是為他親手所殺。

而親手割下其頭顱、結束這一切悲劇的人,就是他的親子。

時年還只有十三歲的蕭妄。

自那以後,“弑父”的惡名,便扣在了蕭妄頭上。雖是情有可原,但終歸有違人倫禮法,為世人所不齒。

豫章王一世英名盡毀。

蕭妄也因此被排擠出皇室宗譜,驅逐出建康,整整三年,音訊全無,直到後來廣陵一役,他一戰封神,才終于得以回歸宗廟,重新拜官授爵。

而他回京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驅馬直奔烏衣巷,提一柄他父親遺留下的赤烏長槊,徑直掼向荀府正門內那面丈高有餘的漢白玉影壁,将壁上刻着的陸吾紋家徽,生生捅了個對穿!

要知道,衣冠南渡後,皇權一蹶不振,全托賴士族扶持,方能在江左一帶重新站穩腳跟。門閥世家的權勢,也由此達到頂峰。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說的便是這麽個理兒。

似荀家那樣的頂級士族,更是和皇族并貴。

自南朝建立伊始,後位人選,便只在荀氏一門中出;三公之尊,更是被戲稱為荀家世襲之位。朝中各處要職,也多為荀氏子弟把控。戍衛邊境的軍隊,亦都掌控在荀氏手中。就連儲君的人選,都得先問過他們荀家。荀大相公不點這個頭,哪個敢随便吱聲?

而今的天禧帝,就是他一手扶持上位。

廢與立,也全在他一念之間。

連坊間的垂髫小兒都知道,臺城裏住着的,是當朝天子;而烏衣巷裏藏着的,才是大乾真正的掌舵人。

而那塊刻有陸吾紋家徽的影壁,更是千裏迢迢從洛陽運來,見證了荀氏百年輝煌。滿門子弟見之,無不躬身行禮。

連天禧帝都不敢在這塊徽記面前擺帝王架子。

蕭妄一個剛剛複位的親王,竟敢如此放肆。

荀氏子弟無不憤怒,揚言要将他碎屍萬段。連避世多年的荀大相公也被驚動,黑着臉出來質問。

然那少年就只是欣賞地摸着影壁上的裂痕,雲淡風輕道:“此痕在,荀家在;此痕消,荀家亡。”

沒有人知道,他和荀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也沒人清楚,他是否當真會實踐諾言,滅了荀氏滿門?

只知當天夜裏,一向精明強幹、穩如泰山的荀大相公就大病一場,似是驚怒過度。

而荀家那塊被族人奉為精神支柱的影壁,也就此保持着被長槊洞穿的破敗模樣。

距今十年,都不曾修複。

期間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妄圖趁蕭妄北上遠征之際,尋工匠重新築一塊新壁。

豈料築壁的原石還未運達,他親兒子的一根指頭,就先送至他面前,指尖溫熱還淋淋滲着血。那人當即吓得神志失常,“啊啊”叫着将築壁的原石親手砸爛,還把自己腦袋往碎石上撞,落下重傷,餘生都只能在病榻上度過。

修繕之事也就此擱置,再無人敢提。

權貴間的恩怨向來隐秘而複雜,沈盈缺知道的也就這些,可聽桂媪這話的意思,她似還知道些別的?

桂媪卻搖頭,“豫章王父子的事,老奴所知和郡主一樣,并無其他。不過關于廣陵王殿下‘失蹤’一事,老奴這裏還有點說頭。不知郡主是否還記得,您三歲那年,落鳳城老宅住進來的一位小郎君?”

“三歲那年?”

這也太久遠了,鳳凰樹上的金鈴都還沒挂上呢!

沈盈缺皺着眉,神色為難,待一片玄色衣角翩然滑過腦海,她猛地睜圓眼,難以置信地望向桂媪。

桂媪微笑沖她點頭,“郡主您是知道的,将軍最初投軍,入的就是應天軍,豫章王的麾下。”

“那時候的将軍啊,也是個急性子,就跟那張飛鳥一樣,天天竄來竄去,一有食吃屬他跑得最快,一讓他進屋整理書文,他就這疼那癢地聒噪個沒完,有幾回還因為行軍太過冒進,差點叫羯人抓去煮咯。”

“老王爺那時候沒少笑話他,說他這麽莽撞,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就算有,也是個沒長眼的二五眼,早晚被他氣跑。将軍還很不服氣,跳着腳跟他叫板,說将來一定會帶出一支比應天軍還厲害的兵,娶一個世間頂頂漂亮的媳婦,再生一堆頂頂水靈的孩子,最好是女兒,他好天天抱着到老王爺家門口溜達。等老王爺終于按捺不住,為自家兒子上門提親,他就搬出老王爺當年數落他娶不到媳婦的話,一字不落地将他家毛頭小子痛罵一頓,讓他悔不當初!氣得老王爺當場削了他一頓,還把他丢進小黑屋抄兵法,三天沒能出來!”

“啊?”沈盈缺目瞪口呆。

她是聽着自家老父親吹噓自個兒豐功偉績長大的。

什麽少年老成,英勇無畏,以一當十,愛慕他的小女娘能從秦淮河排到祁連山,若不是阿母生得美若天仙,又對他關懷備至,他也是正眼都不帶瞧的雲雲,她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也知道這裏頭水分很大,但能澇成千年洪災,她也是着實沒想到。

秋姜和白露也露出同樣驚訝的模樣。

桂媪掩着袖子“咯咯”笑,一副聖人看透凡塵的高深口吻:“人不恣意枉少年嘛,沒什麽好奇怪的,便是夫人也不是打落地起就穩重可靠。頭一回見到将軍,她還差點一石頭把将軍的牙給打掉。要不是老王爺在中間做和事佬,兩人怕是要把軍營給拆咯。”

笑完,她又是一聲嘆:“可是後來啊,将軍和夫人險些鬧掰,還是老王爺千裏迢迢把人追回來,幫他們重新撮合好;老王爺當時膝下尚無子息,便将一身行軍打仗的本領,統統教給将軍,沒有丁點兒保留;就連那面帥旗,也是老王爺親手交托到将軍手上,還說等将來兩家有了适齡子女,定要結一門姻親。誰知最後子女的确都有了,他們卻都不在了……”

沈盈缺心中微澀,低頭繞着裙縧,“世事無常,誰也料不到将來。當年高皇帝起事時,不也沒想到将來有一天,自己會對那些曾經一起斬蛇屠狗的好兄弟兵戈相向嗎?就是這例子用在這裏不大妥當罷了,老王爺對阿父是很好很好的……”

桂媪溫柔地摸摸她腦袋,“老王爺對将軍自然是沒話說。當時軍中都有将士吃味兒,說老王爺是把将軍當自個兒親弟弟養了。将軍也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十三年前,他聽說老王爺駕鶴西去,小王爺孤身蒙難,他二話不說就潛回都城,将小王爺帶了回來。廣陵王殿下失蹤的頭一年,也就是流言鬧得最兇的那一年,他人不在別處,就在落鳳城,沈家老宅。”

沈盈缺心頭重重一蹦,雖已有所準備,但真聽到這句話,她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桂媪猶自感慨:“小王爺那一身武藝,便是将軍親身所傳。用兵之道,也是将軍手把手教導而出。只因當時,外間的非議始終不減,明槍暗箭更是防不勝防,小王爺只能隐姓埋名。郡主那會兒年紀尚小,将軍和夫人怕您說漏嘴,招來禍事,這才一直沒敢告訴您。”

“六年前落鳳城之難,那及時領兵來援的,就是廣陵王殿下。郡主那會兒太過傷心,都沒去關注。皇後娘娘後來也有意攔着不讓說,害您到現在都還以為,當時搬來援軍的是太子殿下。”

“當時廣陵王殿下聽說将軍和夫人都去了,還想将您和小公子都接到身邊,親自照料。怎奈他還沒處理完城中事宜,你們就已經随太子殿下去往建康,他只好作罷。”

說到這,桂媪蒼老的雙眼浮起溫暖的光。

“小王爺待郡主啊,是真真好!”

“就說這乳名,将軍那人一向大大咧咧,覺着賤名好養活,就老是拿貓兒狗兒的名字喊您。您那時候小,什麽也不懂,他怎麽喊,您就怎麽應,全沒個反抗。還是小王爺照着您的大名,給您取了‘阿珩’的乳名。不然這會子,您怕是一聽到人家喊您,就想往地裏頭鑽!”

“老奴記得那會兒,您就跟個小尾巴似的,天天追在小王爺後頭,‘大哥哥’長,‘大哥哥’短地喊。小王爺不理您,您就坐在地上哭,誰勸都不頂用。還得小王爺親自過來哄,您才肯給個笑模樣。您後來不是得了個仙音盒麽?能唱歌,會跳舞,您一直想要,卻沒人造得出來,也是小王爺想法兒做出來的。他還不讓咱們告訴您是他做的,只說是天上的神仙給您還願了。”

“還有那朵玉葉瑤華,郡主還記得嗎?就是北夏王族培養的一種異色牡丹,比什麽姚黃魏紫都要好看,可惜只洛陽神宮裏有,別地兒根本沒處尋。您也不知打哪兒聽說,非要讨一朵來養。将軍和夫人無論怎麽勸,您都不聽,還嚷着要自個兒出去找,氣得将軍關了您禁閉。您斷斷續續鬧了一個多月,每天眼睛都腫成核桃,最後花到手,才終于消停。那花就是小王爺給您尋來的,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北夏王族的聖物啊,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重兵把守,連只蒼蠅都別想靠近,也不知他是怎麽弄來的?”

……

上了年紀的人就愛追憶往昔,一念叨起來就沒完沒了。

沈盈缺坐在旁邊靜靜聽着,卻是一點也不覺啰唆,還有些飄飄然,仿佛卧在雲端。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她和蕭妄就只是兩艘平行而航的帆船,若不是因為蕭意卿而生出的輩分關系,他們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

可現在卻有人告訴她,他們其實早已相識。

早在他不顧一切殺到王庭救她之前;

也早在她以侄媳之身,和他出現在同一頁宗譜上前;

更早在她認識蕭意卿前。

多不可思議啊……

就好像老天早就把緣分寫在三生石上,只是被粗心的土地公,不小心拿紙糊住了一樣。

追在他後頭喊哥哥?

嗬嗬,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彼時她年幼,不清楚家裏為何會來這麽一位客,也看不懂阿父阿母臉上的凝重,只知道他模樣生得極好,比畫上的人都要好看,以為他就是說書先生口中常說的下凡歷劫的仙人,便一直跟着他,還跟他許願,希望他能像書裏的那些神仙一樣,揮揮衣袖,就能讓她美夢成真。

被他板着臉兇了幾次,才漸漸同他疏遠。

她還以為,他應是厭極了自己,才會一見到她,就把臉拉得跟會稽山似的。

卻不想,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沉默裏,他早已将她捧若明珠。那些幼稚到連她自己都覺臉紅的願望,他卻願意幫她一一實現。

甚至連她的乳名,都與他有關。

“珩”者,佩上之玉也,少而珍,世人多重之,謂其“心之玉”。

阿父阿母給她取名叫“盈缺”,是想告訴她,人世無常,大多事情都難圓滿,讓她放寬心,莫要太較真。

可那個桀骜的少年,卻偏偏給她取了個“阿珩”的小名,将她比作稀世珍寶,全了她一個“美玉無瑕”……

沈盈缺不自覺顫了顫指尖,心池無風,她卻莫名漣漪無限。

然桂媪問要不要去找蕭妄幫忙,她思忖片刻,卻是搖頭。

經這一番點撥,她總算明白,前世蕭妄為何會不顧一切去王庭救她——他是在報答當年落魄時,阿父收留他的一段善意啊。

至于咽氣前看到的那些畫面,應當就只是她的幻覺吧?

畢竟她都看見蕭意卿要追着她往下跳了……

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的事嗎?

蕭妄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倘若自己過去求他,看在阿父的面子上,他定然不會拒絕。可人活于世,總是依賴別人,終歸不能長久,她得學會自己走路,否則早晚還要步前世的後塵。

且那場選妃花宴,自己害蕭妄丢了那麽大的人,憑他睚眦必報的性子,便是礙于過往的情分,不與她計較,心裏也難免留有疙瘩,短時間內應當是不願看見她了。

更何況臨邑國內亂才剛平定,蕭妄眼下還在班師回朝的路上,根本不在建康,她便是想去尋他幫忙,也找不到人啊。

這次的難關,她必須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只是具體該怎麽辦?

摩挲着胸前那枚羊脂白玉佩,沈盈缺再度陷入深思。

*

是夜,臺城,正陽宮。

今年雨水格外足,從驚蟄開始,雨簾子就跟秦淮河倒傾一樣,“嘩嘩”灌個沒完,梅雨季一到就更加厲害。

負責莳花的小婢很有先見之明,春分一過,就早早在宮苑的花樹頂上張起錦幄,庇護那些才剛冒出頭的花苞不被雨水淋壞。

可縱使如此,院裏的廣玉蘭還是遭了災,蔫頭耷腦地粘在枝頭,像剪壞的綢緞,毫無半點美感。

小婢的心也跟花樹一樣,被雨水澆打得七零八落。

宮裏人人都知,皇後娘娘喜歡花。

尤其是黟山的廣玉蘭。

為了趕在花期前,看到那一樹純白無瑕的花盞盛開在自己庭院中,她能命人提前大半年到山上動土移花。哪怕耗費萬金,只平安移栽過來兩株,也在所不惜。

哪位宮人若是攀折了花枝,或是不小心碰落幾朵花盞,挨頓板子都是輕的。

可現在,這幾株廣玉蘭卻在她手裏養成這樣……

小婢吓破了膽,一整天都窩在庑房裏沒敢出門。

然荀皇後卻似忘了這片花林一般,一個字都不曾過問,沐浴完,還把他們這群不相幹的宮人內侍都打發幹淨,只餘兩三個心腹在跟前伺候。

論年歲,荀皇後早已過了不惑之年,青春不再,帝寵沒有,膝下甚至至今都還只有一養子。

換成別的女子,這樣的條件別說當皇後,連尋常宅院的女君都做不得,只能每天關起門來自怨自艾,半生凄苦都堆在臉上,十罐脂粉也遮蓋不住。

偏她卻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無論天禧帝來與不來,都礙不着她院裏的春花秋月。

一張臉更是保養得如少女一般,端看外表,根本辨不出齒齡。眼下裹一襲煙紅色軟綢袍,半靠半坐地倚在美人榻上逗弄鹦哥,更襯她色若春曉,美豔無雙。

聽完趙松鶴的回話,那雙保養得當的眉眼,才微微眯出兩道極淡的魚尾紋。

“‘不肯交出玉佩’是何意?‘退婚’又是何意?本宮交代給你的差事,你就是這麽給本宮辦的?”

咯吱——

逗鳥的細竹枝,在她指間斷成兩截。

趙松鶴的心也随這短促的一聲,震得四分五裂,扯着破鑼嗓子一徑磕頭求饒,額頭撞得青紫,斷指上的傷又崩裂出血,也不敢停。

荀皇後輕聲一嗤,卻是懶得再分他半個眼神,支頤望着榻邊的百鳥朝鳳屏風,若有所思。

她承認,對沈家那丫頭,她的确存了幾分輕慢。

畢竟是自己一手養大的人,幾斤幾兩,沒人比她更清楚。莫說讓那丫頭自個兒識破這場局,便是有人直接到她面前揭穿自己,憑她對自己的信任,和對太子的癡心,也絕對不會信半個字。

自己只消躺在正陽宮,安心等那丫頭把玉佩送來便是,如今肯安排人去取,已經是大發慈悲。

卻不想最後竟鬧成這樣……

拒人親事,斷人手指。

這可不是那丫頭能幹出來的事。

倘若不是在針對自己,她還真有幾分刮目相看。

那廂趙松鶴已經把自己磕暈過去,紗帽斜在頭頂,汩汩不斷往外淌血,又髒又臭。

崔紹元嫌惡地甩了甩拂塵,讓人趕緊拖下去,自己哈腰繞到荀皇後身後,接過宮人手裏的犀梳,親自幫她通發。

他是正陽宮的大長秋,也是荀皇後肚裏的蟲,對她最是了解,知她常年為頭疾所擾,苦不堪言,恐她因此事惹得舊疾複發,便問要不要請丹藥,得了否定的回答,松了口氣,又問其他:“娘娘接下來預備如何?可是要送些好東西過去,暫且把人安撫住?奴婢瞧郡主這回是動了真怒,娘娘若是不做點什麽提前提防着,怕是要壞事。”

荀皇後卻笑,“她要真有這本事,就不會被沈令宜耍得團團轉了。”

“都說虎父無犬子,本宮就奇怪了,沈愈和月扶疏那樣厲害的人物,是怎麽生出這樣一個不頂事的女兒?風骨眼界一點沒學到,脾氣倒是猖狂不少。稍有不如意,就一哭二鬧三上吊,跟個市井潑婦一樣。這些年要不是有本宮給她兜底,她還不知要吃多少苦。真真就是個花觚,中看不中用。”

崔紹元忍笑,“可娘娘要的,不就是一個花觚?”

荀皇後一頓,斜眼睨他。

崔紹元含笑垂下腦袋,默默幫她梳發。

荀皇後輕哼,收回目光,張開手,就着燭光欣賞自己新染好的丹蔻,許是今天的花汁染得比平日都要好看,她笑容都比往常明媚許多。

“去樂游苑送道帖子,過兩日本宮的生辰宴,讓那丫頭進宮一趟。陛下那裏不必擔心,本宮自會幫她說情。還有那天在樂游苑看過她笑話的幾個小女娘,也都一并都請來,尤其是那沈令宜。那丫頭不是愛使小性兒嗎?本宮就當着大家夥兒的面,好好給她正正骨,讓她知道,沒了本宮給她撐腰,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看她以後還敢不敢跟本宮作對。”

“回來後再跑一趟東宮,讓太子宴會當天必須到場,等那丫頭被欺負哭了,就上去哄,務必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跟哈巴狗一樣,要她交出玉佩,就再不敢搖半下頭。他要是也敢跟本宮使小性兒……”

荀皇後冷笑,“你就告訴他,他的九皇叔提前回京了,現就在覆舟山上的湯泉宮裏,讓他自己掂量着辦!”

崔紹元厚唇猛地一抖,“廣陵王殿下回來了?不是還得一個月嗎,怎的現在就到了?”

大驚之下,他手上失了輕重,扯到荀皇後的頭發。

“嘶——”

荀皇後皺眉痛呼,一把将人推到地上,“你個老閹奴,梳個頭都不會,要你何用?索性把這雙爪子剁了丢出去喂狗,別在本宮跟前礙眼!”

崔紹元手腳并用地爬過來磕頭告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肥碩的身子團成一個标準的圓,活像一只拿嘴刨地的王八。

荀皇後嫌棄地啐了口,閉上眼,嘶聲揉着那塊被他扯痛的頭皮,想起晚膳後兄長送來的密報,太陽穴也開始抽疼。

身為荀家人,她對蕭妄自是恨得牙根癢癢,巴不得能生啖其肉,痛飲其血,為荀氏滿門雪恥。

可真要她動手,她也的确無計可施。

都說“荀與蕭,共天下”,這“荀”字還排在“蕭”字前頭,仿佛于世人眼中,荀家越過皇權,拿捏天下,就跟吃飯睡覺一樣簡單。

可“坐天下”都這般難了,更何況“共天下”?

古往今來,又有哪個皇帝,甘願做自己臣下的傀儡?

算不清從哪一輩開始,蕭氏和荀氏之間的矛盾,就已經鬧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到天禧帝這一代,就更是劍拔弩張。

莫看他眼下對士族俯首帖耳,背地裏的小動作卻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這兩年經他之手扶植上來的寒門子弟,光她知道的,就已不下十人。

倘若給他一個機會抄盡荀氏九族,他手裏的刀,怕是揮得比十年前的蕭妄還不留情。

而荀家之所以能挾持皇權至今,除卻最初南渡時的從龍之功,和後來對朝堂各處關節的滲透,最要緊的,還是兵。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蕭室能安居江左這麽多年,靠的便是世家兵馬在邊境兇猛拼殺。

而天子手裏真正能調動的人,就只有都城留駐的宿衛軍。論戰力,他們只是京畿一帶的拱衛兵,負責戍衛皇城內外的治安,從未踏出過建康城半步,和常年攻城略地的世家部曲,根本沒法相提并論。

是以從前,無論皇室再怎麽痛恨士族弄權,都不敢翻到明面上。

直到豫章王建立應天軍。

那是真正姓蕭的兵馬,不僅戰力強悍,不遜羯人的皇屬大軍,這幾年在蕭妄的訓練下,更是所向披靡。

莫說荀家軍,便是大乾所有報得上名號的大族部曲加在一塊,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叫她焉能不懼?

而今那豎子在豪族林立的朝堂上,尚還只是孤身一人,不足為患,可若叫他和寒門聯手,還成了勢,他們荀家,他們士族又該何去何從?

天禧帝這麽急着給他物色王妃,不就是因為這個?

自己之所以這麽熱心地幫忙張羅,也正因為此——

既然那豎子早晚要娶妻,與其讓他找個厲害的新婦,幫他一塊對付荀家,倒不如讓她挑個好拿捏的,放在他身邊做眼線。即便打聽不出什麽有用的消息,也好過讓他們夫妻二人一塊狼狽為奸。

花宴被沈家那丫頭攪黃的時候,她還頗為慶幸,畢竟這麽短的時間,想物色出一個合适的人選,哪怕精明強幹如她,也頗為頭疼。

誰知她還沒來得及高興,更麻煩的事就給了她當頭一棒——

蕭妄那豎子竟招呼都不打一聲,提前回京了!

要知道那豎子是什麽狗脾氣?

桀骜不馴,又唯吾獨尊。

因着那段諱莫如深的過往,他對建康城可謂恨之入骨,即便恢複了皇室身份,也一直在外領兵征戰,不肯待在都城。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也是一個人住在湯泉宮,不見人,不上朝,更不應酬。天禧帝召他進宮,他都敢拒。

原以為這次西南大捷,他也會和過去一樣,随便打發個人過來述職,自己回邊城逍遙。

不成想他竟真的回來了。

比預估的日子還提前了一個月,沒知會任何人。

連她也是剛剛從兄長那裏得知。

這是發生什麽了?去了趟西南,就突然變得這般思鄉,可一點也不像他。難不成真叫一場選妃花宴惹急,特特趕回來興師問罪?

呵。

那樣一個狂妄豎子,眼睛長在頭頂上,怕是連沈盈缺是誰都不知道吧?

所以究竟是為什麽……

荀皇後心底無端生起一股不安,腦殼像被一根尖銳的長矛不斷鑽刺,痛得她不得不将五指插入烏發中,用力摁住自己的腦袋。

嬌美的容顏因過度用力,在燭光下變得猙獰,眼尾細紋堅硬得宛如岩石紋路。

“告訴大家,這幾日務必都給本宮警醒些,莫要叫蕭妄抓到什麽把柄,尤其是太子。別以為他姓蕭就沒事,這太子之位究竟是怎麽來的,他比誰都清楚。荀家要是倒了,他也一樣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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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