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獻禮
第007章 獻禮
華光殿內已然開席。
荀皇後坐在上首胡床上,言笑晏晏地和一衆赴宴的女眷說笑。
她今天穿了一身遍地織金的緋紅襦裙,濃密的長發高高绾起,以金鳳白玉笄固定。兩側額角上方各簪一枚金蝶振翅步搖,順着雙頰垂下兩片瑩亮的珠珰,映得她白皙的面龐愈發細膩無瑕。無論怎麽動作,垂珠都不曾搖晃一下,端的是雍容華貴,端莊娴雅。
女客們一人一食案,分排跪坐于大殿兩側。
靠近荀皇後而坐的,都是宗親命婦,地位極尊貴,越往下,家世身份越不顯。然無論身份高低,每個人臉上都捧着同樣熱絡的笑,競相給荀皇後獻禮,場面和諧又熱鬧。
沈盈缺不欲惹人注目,除履上階後,便跟着接引的宮人,一聲不吭地從衆人背後繞過,到自己的席次落座。
約莫過了一水刻,蕭意卿也入內,若無其事地上前和荀皇後見禮,寒暄完幾句,又徑直離開,到前頭的竹林堂招待男客。
從始至終,他的目光都只落在荀皇後身上,沒看過沈盈缺一眼,仿佛根本不認識。
衆女眷不由竊竊私語。
荀皇後也微微皺起眉。
沈盈缺卻渾不在意,猶自吃酒夾菜,當他是空氣。
一個陌路人罷了,很快就要反目成仇,她又何必去關心他的喜怒?倒不如把精力都節省下來,用在更要緊的事上,譬如筵上那兩個坐得比一衆親王王妃還要離荀皇後更近的人——
一個頭梳珠玉寶髻,身着雪青色七破花間裙,分妝間淺靥,繞臉傅斜紅,荏弱而柔美。
正是沈盈缺的堂妹,沈令宜。
另一個則穿了一身簇新的寶藍色卷雲紋夏衣,頭發梳成利落小髻,兩鬓落着點點霜白。整個人頗富态,笑起來,一雙細眼幾乎被褶皺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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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是她們的祖母,沈家現如今的話事人,胡氏。
論血緣,沈盈缺和胡氏其實并無關系。
沈盈缺的嫡親祖母姓崔,出自清河崔氏,和她祖父總角相識,青梅竹馬,及笄後便順理成章地結為夫妻,次年便懷上一子,羨煞旁人。
豈料好景不長,就在她祖父奉旨去西南巡視之時,已有八個月身孕的崔氏,不慎在家中跌倒,致使早産。雖說孩子平安生了下來,可她本人卻因大出血撒手人寰。
祖父日夜兼程地往回趕,也只趕上她入殓,一口老血當即噴在祠堂臺階上,生生染紅一整塊石階。
便是如今,族中子弟去祠堂祭拜,仍能看見那抹藏在苔痕間的深刻暗紅。
胡氏便是這個時候冒的頭。
沒人知道,她是如何俘獲祖父那顆破碎的心。也沒人清楚,她是怎麽說服祖父,讓她這個毫無身份背景的遠房表妹,做了填房。
只知二人自成婚那晚起,便一直分房而居,卻是不到十個月,就誕下一子。待祖父追随祖母辭世,她便以長房常年駐邊、不理家事為由,攜自己的兒子沈懋,坐上沈氏家主之位。
此事于禮不合。
父親自然知道。
只是當時,他一門心思都在北伐大業上,對這等小家瑣事根本不關心。母親就更是沒興趣搭理。是以後來,即便大家都知道這樣行事不妥,還是稀裏糊塗地由她去。
一由,還就是二十年。
以至于現在,沈懋都已作古,胡氏仍占着家主的位子作威作福。
沈盈缺自小生長在邊關,甚少回京,和這位名義上的祖母并沒見過幾面,也不清楚長輩們的過往,只記得為數不多的幾次進京探親,胡氏都會給她準備許多好吃的,全是她愛吃的,她很是歡喜,對胡氏的印象自然也不錯。
後來家逢驟變,她被接回建康。驟然要面對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哪兒哪兒都不适應,鬧了不少笑話。
也是胡氏帶着她一點點熟悉這裏的人和事,她才能順利走出最開始的迷惘。
對胡氏也就更加感激。
胡氏有什麽要求,她都全盤滿足,從不問緣故。自己做不到,就去求別人,得罪人也在所不惜。即便進宮當了郡主,也不忘提攜胡氏的兩個孫輩。
那時候,她是真心以為,胡氏就是她的至親。
而親人,是永遠不會背叛親人的。
直到後來,謀逆案發,胡氏不僅沒有像個祖母那樣庇護他們姊弟,還主動站出來,将她和阿弟,乃至他們父母,都從沈家族譜上除名,甚至連坐實她阿弟通敵的密信,也是胡氏專門請人模仿筆跡寫出來的,她才終于明白,親人翻起臉來,才是真真不留情面。
也只有他們才知道,刀往哪裏捅,能讓你最痛。
往事會過去,但終究不會如煙。
她雖還沒辦法立刻就讓這對祖孫嘗到報應,但想讓她再像前世那樣,被她們耍得團團轉,也是萬萬不可能。
若沒記錯,前世這場生辰宴,沈家受邀過來赴宴的,只有沈令宜一人,眼下不僅多了胡氏,連座位也比前世更加靠前……
似是為了回應沈盈缺的猜測,荀皇後朝胡氏遞了個眼神。
胡氏拄着鶴頭楠木杖,從枰座上站起,笑吟吟對大家道:“今兒是皇後娘娘大喜之日,老身雖不及各位夫人、女公子有才,但也想盡一份綿薄之力,給娘娘的生辰添點喜氣,于是用了點巧思,命人做了個小玩意兒,特特帶來進獻。”
荀皇後好奇地:“哦?是何物?快呈上來給本宮瞧瞧。”
幾個內侍便合力擡着一個三尺見方的碩大瓷缸入內。
沈盈缺擡眸去瞧。
原是一座與真人等高的假山流水盆景擺件,裏頭木石為山,玉水為澤,袅袅輕煙自暗孔中缥缈而出,于山水間勾勒出雲流龍行的淺痕,俨然仙家景致。
雲霧深處還簇擁着一座懸天花苑,門前立碑,上書:阆風。苑中建有九層玉樓,左繞瑤池,右環翠水,後方盛開着一片嫣紅的桃林,樓前開闊處則和眼下的華光殿一樣,正大擺筵席。
只不過赴宴的不再是俗世凡人,而是一群騰雲駕霧的神仙,個個裾帶飄卷,儀容風流。侍女們手托金盤,自桃林中翩跹而出,奉上仙果,引得衆神紛紛贊嘆。
席位正上方一位主神姝麗,則盤坐于七彩祥雲之上,唇瓣微彎,目不斜視。論做工,她顯然是這裏頭最精致的。頭頂一圈圓形寶光皆由玉石鑲嵌,通肩大衣線條亦是流暢飄逸,如水紋堆疊,仿佛下一刻便會乘風飛起。
有眼尖的立馬驚呼出聲:“是西王母蟠桃宴!”
衆人随之頓悟。
南朝道教之風盛行,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寒門書生,都以坐而論道、談玄登仙為江左風流。荀家更是世代篤信天師教,族中子弟名字裏常帶有的“之”字,便是其追求道門的象征。
譬如荀皇後的父親“荀慎之”,兄長“荀勉之”。
荀皇後自己也是天師教的信徒之一,和教首了塵子關系匪淺。那困擾她多年的頭疾,就是靠這位半仙煉制的丹藥,才壓制下來。
而道門學說中,西王母乃衆女仙之首,掌管三界十方所有得道登仙的女子,誠如人間母儀天下的皇後,也便是荀皇後本人。而蟠桃宴又暗合了今日這場生辰宴,蟠桃本身更是長生不老的法寶。以此宴入假山水做生辰賀禮,既投了荀皇後所好,又應時應景,寓意非凡,再合适不過。
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這些特殊含義,這座假山水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擺件,拿來送禮,綽綽有餘。
沒有辱沒那句“用了點巧思”。
荀皇後喜不自勝,當場賞了胡氏好些金餅。
其餘賓客也是贊不絕口。
胡氏滿面春風,口中卻道:“哪裏就那麽好了?不過一件笨重蠢物,送給娘娘打發時間。我一老婆子,也想不出什麽妙招,還是家裏這個不成器的孫女給出的主意。裏頭所用材料,也都是她精心搭配出來的香料木,說這樣更有韻味。也不知配得好不好,娘娘莫要取笑才是。”
荀皇後聽完更加驚喜,閉眼仔細一嗅,果然芬芳沁脾,叫人心曠神怡,直誇沈令宜有心。
衆人效仿品鑒,奉承聲此起彼伏。
沈令宜含羞垂眸,怯生生道:“雕蟲小技,何足挂齒,讓各位見笑。”
周圍奉承聲更大。
卻這時,人群中響起一道尖刻的嗓音,語氣頗為挑釁:“自古香藥不分家,要論這辨香識藥的本事,百草堂的前任宗主月夫人若說第二,可沒人敢稱第一。傳說她那鼻子已練得比靈犬還精,只消輕輕一聞,哪怕百餘種香料混雜在一處,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別出來。晏清郡主家學淵源,想是青出于藍,不如就來說一說,這座假山水裏頭,都分別用了哪些香料木吧。”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齊刷刷排射過來,密密麻麻,猶如漫天箭雨。
秋姜和白露不約而同握緊了手。
沈盈缺位于風暴中心,卻是一派淡然,不僅不躲閃,還擡起一雙清明的眼,徑直望向對面挑事之人。
只見那人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面若滿月,身形窈窕,姿容不遜沈令宜。只是看人時,雙眼總習慣性地高擡微眯,帶起幾分倨傲之氣,顯得不甚好相與。此刻看着沈盈缺,更是目光着火。
正是秋貴妃的內姪,宣城縣主,秋雯君。
世人皆知,大乾豪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檔姓氏,當屬“荀”“頌”二姓。十三年前,頌相公領着頌氏阖族退出朝堂,荀姓便一家獨大。唯一能勉強與其一争鋒芒的,就只有荥陽秋氏。
也便是秋貴妃的“秋”。
衆所周知,天禧帝的後宮,一半由荀皇後說了算,另一半則是這位貴妃娘娘的天下。
而她誕下的皇子吳興王,更是如今公認的、争奪儲位的強勁人選,和蕭意卿勢同水火。
朝堂上也因此分出兩派,一派以荀家為首,扶保太子;另一派則為秋家馬首是瞻,日日巴望着能抓到蕭意卿的錯處,好廢了他,擁立吳興王上位。
沈盈缺從前養在荀皇後膝下,又是內定的太子妃,立場自然屬于“荀派”,和“秋派”的秋雯君可謂針尖對麥芒,每次見面不吵出滿天星鬥不算完。這會子又碰上,秋雯君會當衆向她發難,也不足為奇。
她只是沒想到,荀皇後一向視秋貴妃為眼中釘,生辰宴都不給她下帖,竟會容許她侄女過來胡作非為。
果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啊……
沈盈缺搖頭失笑。
秋雯君以為她是在笑話自己,當下越發着惱,甩開自家胞姊在食案底下不停拽她衣袖的手,拍案哼道:“晏清郡主為何不說話?難不成連令堂都嫌你粗蠢,不願傳授你看家本事,以至于你連一樣香料木也辨認不出?”
沈盈缺挑眉。
阿母的确不曾教過她辨香識藥之術,倒也不是因為她笨,單純就是沒時間。
落鳳城地處邊境,每天沖突不斷,傷員也是只增不減,阿母日日忙得腳不沾地,連飯都顧不上吃,哪有閑暇教她這些?
阿母對此也頗為愧疚,嘴裏總是念叨,等以後戰事消弭,定要好好陪她,把一身的本事通通傳授給她,讓她也能救死扶傷,她還期待了好久。
只是當時誰也想不到,她們原來是等不到這個“以後”的……
後來進了皇宮,荀皇後有意将她養歪,更加不會教她這些,她也便一直蹉跎下去。
可一個要做太子妃的人,且生母還是名動天下的藥石大家,若是連這點尋常閨秀都能評說一二的香料木都辨別不出,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到時別說她,連百草堂的名譽也會跟着受損。
秋雯君拿這事為難她,也算切中要害,不愧是跟她別了多年苗頭的老對手啊……
但可惜,這回要讓她失望了。
前世六年太子妃,一年皇後,縱使起初什麽也不會,她也早就在無盡的明嘲暗諷中,将自己磨煉成一個标準的高門貴婦,詩賦、茶道、調香、插花,甚至清談,她都信手拈來。
早在假山水擡進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辨出裏頭所用的木料不一般。這麽長時間過去,莫說認出是什麽香,她都能準确地報出這些香料木分別都用在什麽地方。
用這個為難她……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觑着對面還跟三歲孩童一樣争斤論兩的幼稚鬼,忽然起了玩心,故意板起臉,擺出一副十分為難卻又咬牙不肯服輸的倔強模樣,死死盯住那座假山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殿內果然起了一陣議論聲。
荀皇後哂笑,胡氏搖頭,沈令宜仍舊垂首做含羞狀,嘴角卻勾着幾分譏诮。
秋雯君活像一個熬死了十個婆母的小媳婦,揚眉又吐氣,聲音都拔高許多:“都說百草堂醫術冠絕天下,月夫人更是華佗再世,今日見過郡主,也沒覺多了不起,和我家裏那年方十歲的小妹相比,也無甚差別。就這樣還敢妄想廣陵王殿下?哪怕攪黃一百場選妃宴,王爺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今日來赴宴的女客,除卻那些圍繞荀皇後而坐的宗親命婦,其餘都是那日赴選妃花宴的女眷,對廣陵王妃之位或多或少都存了心思,冷不丁叫沈盈缺壞了好事,心裏自然有恨,只是礙于顏面,不好發作,眼下有秋雯君帶頭,她們自然不會再罷休。
夫人們還算矜持,用輕蔑的目光側側挑上幾眼後,便扭過頭去兀自暗笑,沒再說話。
年輕女娘們可就沒這般沉得住氣,一個兩個都抻着脖子瞪着眼睛,跟厮打了三天的鬥雞一樣,不把沈盈缺叨成篩子不算完——
“粗鄙村婦,連香料木都認不出來,還想嫁給王爺?王爺不把她羞辱到泥裏頭去,我就不姓朱!”
“仗着有幾分姿色,就到處拈花惹草。太子殿下就是心太軟,否則早把她休回老家喝西北風。”
“王爺敬重沈老将軍忠義,每年無論多忙,都要親自去他陵前祭拜。她這做女兒的不感激也就罷了,還這樣斷他姻緣,簡直惡毒至極!真該讓王爺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擺正自己的位置,否則真以為自個兒是天上的仙女,什麽人都敢觊觎。”
……
那廂沈令宜似乎也終于想起來,自己也姓沈,應該幫自家堂姊說話,于是毅然決然站起來道:
“大家快別這麽說,我家阿姊也不是有意疏于教養的。香料之道博大精深,我研習這許多年,也只是初窺門徑。似這混入流水中的薔薇水,熏在玉樓上的龍涎,都是宮中禦品。若非皇後娘娘擡愛,曾賞賜給我些許,我恐怕這輩子也沒機會識得。阿姊自幼生長在邊地荒城,沒條件接觸這些,認不出來也實屬正常,還望縣主莫要再為難。”
說到最後,她似有些不忍,眼角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怕別人發現,飛快摸出帕子,背過身去擦。
一副受盡委屈也要為堂姊讨回公道的仗義模樣。
秋雯君卻聽出來,她這話分明是在暗暗挖苦沈盈缺生長之地荒莽,才致使她缺管少教,粗鄙不堪,當下心情大好,也不管沈令宜是不是也屬于“荀派”,立馬拊掌附和。
“沈三娘子此言差矣!制藥和調香本就是一個道理,靠的也都是自個兒的天賦。這天賦好的,師父随便點撥兩句就能觸類旁通,成為大家,似三娘子這樣;那天賦不好的,你便是拜到九天玄女門下,也是個毫無寸進的木疙瘩。三娘子這般年紀能有如此成就,已着實不凡,有些人便是拍馬,也一輩子追不上!”
沈令宜又哭,“縣主謬贊,論才華,我哪裏比得上阿姊萬分之一?不過是運氣好些,恰好能在都城長大,免于邊境蠻荒之苦罷了。”
“三娘子就甭謙虛了,憑你的天賦,便是當真生長在那些窮鄉僻壤,也會閃閃發光,斷不會似你阿姊那樣永墜塵埃。”
……
兩人一唱一和,一陰一陽,配合得游刃有餘,頗有種伯牙子期相見恨晚的遺憾,若不是條件不允許,只怕當場就要義結金蘭。
眼神交流間,秋雯君正想拿前兩日的花宴醜事再添一把火,讓沈盈缺徹底無地自容,就聽沈盈缺忽然開口——
“這薔薇水雖好,卻是過柔易散,留存不住,需得搭配其他香料一塊使用,方能長久。譬如這流水裏頭,便混了蘇合油幫忙固香。”
“龍涎倒是不錯,氣柔味潤,質地溫雅,屬香中上品。頂級的龍涎,更是能留香長達數月之久。然這座玉樓所散之味,卻帶了一種淡淡的木苔之氣,并不純粹,顯然不是龍涎,而是凍龍腦,也叫羯布羅香。”
“此香與龍涎形色相似,味霧相仿,質地卻不甚溫和,部分人接觸後,會引出不适之症,嚴重者甚至還會危及性命。而論産量,凍龍腦更是遠不及龍涎稀有,價格自然天差地別,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牟取暴利。妹妹說自己做這玉樓的材料,選用的是龍涎,實則熏的卻是凍龍腦,莫不是手底下也出了這樣利欲熏心的刁奴,诓騙妹妹財帛?”
“宣城縣主這般見多識廣,怎的也不提醒一下?”
秋雯君木然僵在座上,嘴巴幹張。
沈令宜也跟抹脖兒的雞一樣,“呃”的一聲,突兀地噎住了哭腔。
這座假山水其實并不是她命人做的。
甚至都不是她原本給荀皇後準備的賀禮。
從接到邀請到進宮赴宴,統共才幾天時間,她哪來得及造這麽個玩意兒?
不過是那日,她從崔紹元遞來的話裏聽出貓膩,尋祖母商量,這才臨時将沈家族老給天師教教首預備的禮物挪來,配合荀皇後的計劃。
至于裏頭都用了什麽香料木,她根本沒時間研究。底下人怎麽給她報,她就怎麽說,哪裏曉得薔薇水裏還摻了蘇合油,龍涎香還被他們中飽私囊?
這個沈盈缺,平時愣頭愣腦,給她挖什麽坑都能傻乎乎地往下跳,怎的在樂游苑關了幾天,就突然變這麽機靈,都能反過來給她挖坑了?
不等她琢磨明白,沈盈缺又望着她,歉然一笑,“想是家下那群混賬覺着妹妹資歷淺,又故意瞞報了。妹妹莫要自責,待我回去後,定好生幫你讨回公道。”
這下連胡氏也變了臉色。
何為“資歷淺”?誰形容自家人會用這樣的字眼?不過是在提醒大家沈令宜的過去罷了!
——雖同為沈氏所出,沈盈缺是長房正兒八經養大的孩子,而沈令宜卻是二房半路撿回來的,連個生母都還搞不清楚。
時人重門第、重血脈,尤其是這些僑姓士族。莫說門第低微的寒士子弟,便是那些大族出身的王孫公子,倘若打小沒在正院裏頭好好培養長大,他們也是半點瞧不上。
所以剛剛,沈令宜才一直拿沈盈缺在邊地長大說事。
可真要論起貴賤,沈令宜又哪來的資格嘲笑她?
殿裏氣氛變得微妙,原本打量沈盈缺的目光,都紛紛轉向沈令宜,或玩味或譏诮,或直白或含蓄,沒有一種是好相處的。
沈令宜蒼白着臉,僵立在座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是被釘死在幕布上的皮影,若不是牙關咬得夠緊,只怕已經暈倒在地。
秋雯君見她可憐,想幫她說話。
沈盈缺的詞鋒卻已先一步殺到:“适才聽縣主話裏的意思,似乎一點也瞧不上邊境之地出生的百姓。為何?難道他們不是大乾子民,要容你這般羞辱?”
“啪”的一道拍案聲,吓得秋雯君一哆嗦,半天說不出來話,待回神,立馬反擊:“少在這裏跟我裝腔作勢,我瞧不上的到底是誰,你心裏清楚。”
“我為何會清楚?”
沈盈缺挑眉,“我只知道,邊境之地,亦是我大乾之壤;所居生民,亦是吾等同族,大家共食一地飯,同飲一江水,何來高低貴賤之分?單以出身論英雄,方才是一葉障目,蠢人之行!”
秋雯君一愣,活了二十多年,她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論斷,心裏一陣好笑,人不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姓沈的不愧是邊境蠻地養出來的下賤種,連想法都這般不入流。
她當下便要狠狠譏笑回去。
沈盈缺又悠悠道:“你若非要分出個三六九等,可別忘了,廣陵王殿下的封地,也在邊城。那些你瞧不上的窮鄉僻壤,可都是他舍了一身血肉,拼死搏殺回來的。”
秋雯君一下啞了聲。
沈盈缺又道:“殿下珍視邊地每一位百姓,為了他們一畝不甚肥沃的瘦田、一間漏風的茅草房、一頭年邁的耕牛,都能漏夜追擊羯人數百裏。倘若讓他知曉,你這般瞧不上他以命維護之地,會作何感想?”
“我沒有瞧不起他們!”
秋雯君拍案而起,聲音卻虛了一大截。
沈盈缺哼笑,老神在在地拿湯匙數着瓷碗裏的小圓菇,不鹹不淡地補完最後一刀:“想來那時候,貴府應當就不用再煩惱,該怎樣才能阻止縣主你再女扮男裝,混入軍營。預備了六七年的嫁妝,也終于能找個殷實的人家,平安送出去了。”
——蕭妄生得俊美,又位高權重,建康城裏仰慕他的女娘,手拉手,能繞秦淮河十來圈。
可她們中大多數人至多也就貪看一下他的皮囊,到了年紀,該嫁人還是會嫁人,不會過多糾纏。
偏這位宣城縣主卻是個例外,無論明裏暗裏被拒絕多少回,鬧出多少笑話,她都癡心不改,跟狗皮膏藥一樣。以至于現在,人都已經二十來歲,早過了花嫁之年,卻還未許定任何人家。
适才她譏諷沈盈缺攪黃選妃花宴,是別有所圖,癡心妄想,可真要較起真來,哪個女娘又“癡心妄想”得過她?
殿內“噗嗤”響起一陣竊笑。
那些跽坐在荀皇後身邊的宗親命婦,本就無意與蕭妄結親,對适才這場如市井潑婦吵嘴般的鬧劇更是鄙夷不已,且她們又都屬“荀派”,和秋雯君一向不對付,因着荀皇後才一直忍着沒發作,眼下見秋雯君吃癟,她們心裏不知多痛快,雖不好放肆嘲弄,但眉眼官司必然少不了。
秋雯君再大大咧咧,也終歸是女子,臉皮薄,很快就叫那些充滿戲谑的目光盯得渾身發毛,面如火燒,恨不能當場挖個地洞鑽進去。
可她到底是荥陽秋氏的嫡出女公子,金尊玉貴,嬌生慣養,受了這樣的委屈,如何肯罷休?當下也顧不上什麽顏面不顏面,再次甩開胞姊拉扯自己的手,指着沈盈缺怒罵。
“我再怎麽夾纏王爺,那也是光明正大,無牽無絆。不像你,水性楊花,吃鍋望盆,有了太子殿下還不夠,竟連他的皇叔也要惦記,簡直無恥之尤!王爺若是知道你的嘴臉,非扒了你的皮!”
這話像是敲響了進攻的鼙鼓,那群傾慕蕭妄的女娘們紛紛群起攻擊沈盈缺。呆滞了許久的沈令宜,也難得撕下柔善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譏諷了兩句。
秋姜和白露氣憤難擔,很想張口幫忙,礙于身份,只能在後頭捏拳幹着急。
荀皇後端端坐在上首,看着她們将自己的生辰宴變成村口潑婦罵街,不僅沒有阻止的意思,還頗為享受。
她承認,沈家這丫頭今天的表現,的确有些出乎她意料。若不是這丫頭的臉生得實在太美,世上再難尋出第二個,她直要懷疑,百草堂連夜找了個模樣相似的人,過來幫忙頂缸。
崔紹元那天提醒她小心,也不算杞人憂天。
但可惜,再厲害有什麽,還不是照樣逃不出她的手掌心?雖說場面鬧得比她想象中難看,可只要能達成目的,她也懶得多管,大不了散宴後再敲打一番,別外傳就好。
怕沈盈缺那副蓮花舌再次将局面翻盤,荀皇後輕啓丹唇,欲親自添最後一把火,徹底把她将死。
就聽廊下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一個绛衣小內侍白着臉,跌跌撞撞跑進來,叫門檻絆了一跤,重重摔在漆木地板上,卻是不敢耽擱片刻,爬起來就立馬叩頭行禮,聲音抖不成調。
“啓、啓禀皇後娘娘,廣、廣廣陵王殿下求見,帶了好些人,手裏還提着尚方斬馬劍,說是要給晏清郡主獻禮,現就在園門外候着,望皇後娘娘示下!”
荀皇後嘴邊才剛浮起的譏嘲,瞬間僵在臉上。
滿殿喧嘩也像是被人摁下什麽機栝,頃刻間寂滅得一幹二淨,連一絲呼吸聲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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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