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同名

同名

許嘉澍輕敲了兩下開着的病房門。

林間抱着果籃站在後一步的位置, 遲疑地往裏面投去目光。

雙人病房，靠裏一張病床的病人和家屬陪護齊刷刷看來，靠門的病床上一位男孩似在安靜沉睡, 皮膚蒼白, 消瘦如柴, 床邊站着一位正在倒水的男人, 正背對門口的許嘉澍和林間。

那位叔叔聽到動靜, 轉過身來, 先看向後面的林間，神色閃過一絲恍然。

許嘉澍客氣打招呼：“趙律師你好, 我是昨天和您提前通過話的許嘉澍。”

趙律師幾步走出：“許先生，你好。”

又看向林間，視線帶上幾分複雜：“一轉眼, 小間已經這麽高了……和林小姐長得真像啊。”

林間不怎麽确定地喊：“趙律師？”

趙律師點點頭。

林間和趙律師只是一面之緣，但因為發生在母親去世後的一天, 對他印象格外深刻。

記憶裏，那位年輕的叔叔神色肅穆, 西裝革履, 夾着公文包匆匆出現，沉穩交代母親自書遺囑中的一樣樣事項。

時隔十來年, 趙律師再次出現在林間眼前, 卻沒有半點當年的意氣風發。

銀絲鬓角染着風霜，饒是笑起來, 眉眼間也是揮之不去的疲憊，他穿一身普通的厚夾克, 身形微微佝偻，褲子洗到泛白。

趙律師上下打量着林間, 感慨：“小間長大了，氣色也好，林小姐要是能看到現在的你，肯定很高興。”

林間鼻尖一酸，臉上勉強露出一個小小的笑。

許嘉澍從林間的懷裏接過果籃，遞給趙律師，道：“順路買了點水果。”

“你們有心了，謝謝。”趙律師道，“稍等我幾分鐘，我們出去聊。”

趙律師折返進病房，将果籃放在病床旁的小櫃子上。

趙律師又對隔壁床的陪護說了幾句，走出來，歉意笑笑：“這兒附近沒什麽能說話的安靜地方，我們下樓吧，不過我也不能離開太久，也說不了太多，請兩位見諒。”

廊道裏有護士推着裝滿醫藥用品的小推車從他們身邊經過，還有挂着吊瓶的病人蹒跚走來，盡頭的水房還有家屬在打電話。

人來人往，确實不是什麽談話的好地方。

許嘉澍早已料到，平靜應好。

一行人乘坐下行電梯，轉去住院部大樓後面的小花園裏。

因為今天天氣冷，也沒什麽陽光，只有很少幾個穿着病號服的人在慢悠悠遛彎。

許嘉澍自覺停步：“你們聊。”

趙律師點點頭，帶着林間單獨走到一株樹下：“許先生提前聯系過我，小間是想問問我當律師時知道的事吧？”

林間讷讷點頭。

“我的父親是林老爺子資助的學生，畢業以後幫老爺子做事，我的父親去世後，他去世後，轉由我來接手處理林家的事。”

趙律師眼眸微微閃爍："兩家畫廊、債券股票、建立的助學基金……林家的所有産業情況，還有林老爺子和林小姐的遺書內容，我都清楚，不知道小間想問什麽？"

林間愣了愣，才猶豫開口：“我想問的是，趙律師知道我外公提出什麽要求，同意我父母在一起嗎？”

趙律師道：“我聽我父親提起過，那時候林老爺子和林小姐已經鬧了兩年不合，林老爺子的體檢的結果不佳，便做出了讓步，提了兩點要求。”

“一條是要他們回A市發展，另外一條則要求林小姐和方先生簽署過財産劃分的婚前協議。”趙律師停頓了一下，“婚前協議裏有一條特別的限制，方先生不能接手林家名下兩家畫廊的業務。”

林間愣住：“為什麽？”

“可能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原因，我知道的只有這些。”趙律師歉意笑笑，“小間還有什麽要問我的嗎？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會是多久以後了。”

“趙律師要去什麽地方嗎？”

“明天我會去辦出院手續，帶我兒子去其他地方。”趙律師凝視着林間，“林小姐離開以後，方先生對你好嗎？”

“我身體不好，一直在家裏養病……”林間垂落視線，避開趙律師探究的目光，“爸爸在物質方面沒有短缺過我。”

趙律師道：“雖然離開了林家，但我也在關注方先生的動向。方先生接手畫廊以後，變得很忙吧？他有經常回去看你嗎？”

林間不知道怎麽接話，指尖微蜷。

趙律師暗嘆一口氣。

“林老爺子去世時，小間還未出生，所以林老爺子的遺書內容有保密條款的限制，我不能透露相關的內容。”趙律師道，“但小間是林小姐自書遺囑的相關利害人，有權力查詢內容。”

林間下意識問：“當初母親去世，趙律師來過家裏宣布過遺囑……我為什麽現在要重新查看？”

“林小姐去世以後，婚前協議就失去了效力，方先生和你，都是林小姐遺産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林間茫然地站着，心髒緩慢跳動，掌心滲出冷汗：“趙律師的意思是……母親的遺書不是這樣的嗎？”

趙律師深深地看着他，眸底湧動愧疚情緒，道：“我和父親都頗受林家照顧和信任……但也愧對這份照顧和信任，我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許嘉澍站在不近不遠的一個地方等待，看得清兩人的神态，聽不到兩人具體在交流些什麽。

直到趙律師接了一個電話，和林間匆忙點頭道別，而後快步轉回住院部的大樓。

林間站在原地怔了會兒，才慢吞吞地轉過身，走向許嘉澍。

剛要開口說話，一陣冷風吹來，林間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鼻尖通紅。

許嘉澍握住林間的手，摸到他掌心一片冰冷，有些心疼：“外面冷，別吹風了，我們先回車上。”

林間低低地嗯了聲。

回到車上，許嘉澍調高空調溫度，暖呼呼的熱氣往副駕上的林間臉上猛吹。

許嘉澍側過身，拿灼熱的掌心替林間捂兩只手，輕聲問：“餓沒有？等會兒我們在外面找個商場吃飯吧。”

林間沒回答，回過頭張望了下住院部大樓，怔怔道：“生病，會花費很多很多的錢。”

許嘉澍見他魂不守舍，忽然道：“阿間不是想知道我是怎麽托人找到趙律師的嗎？”

林間終于提起幾分精神，轉回頭，問：“怎麽找到趙律師的？”

“他已經離開律師行業已經很久了，帶着生病的兒子四處求醫，直到前段時間才突然有了消息，托以前的一位律師朋友，幫忙賣掉他名下最後一套在A市的房子。”

許嘉澍道：“因為趙律師的孩子治療情況惡化，希望渺茫，趙律師決定花掉最後一點積蓄，在孩子最後一點時間裏，帶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間道：“怪不得趙律師說想見我，還說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許嘉澍的手掌緊握着他的指尖，傳來源源不斷的熱源和堅實的力量感。

“其實……媽媽當初畫《春的顏色》也是這樣的心境，她帶着我去了好幾個地方，說想在最後一點時間裏多陪陪我，說等她離開以後，就換她的畫來陪我。”

許嘉澍低聲道：“阿間是不是想媽媽了，要不要我陪阿間回A市探望阿姨？”

林間怔愣一瞬，才明白過來許嘉澍說的是什麽，笑起來：“不用的，媽媽的墳墓不在A市。”

許嘉澍道：“那在……？”

林間耐心道，“媽媽不喜歡傳統的土葬。按照遺囑，火化後的灰燼被抛進大海，回到風中、雨中，在這個世界中循環往生。”

雖是笑着的，林間的眼眶卻微微泛紅：“媽媽說過，她只是換另一種形式陪在我身邊，花瓣落在我肩頭時，風碰過我的頭發時，都是她在想我……嘉澍還記得海邊那只小螃蟹嗎？說不定就是媽媽托小螃蟹，提醒我前面有危險。”

許嘉澍的手掌捧住林間的臉，溫熱的指腹輕擦過林間眼尾的一點水光，很溫柔地嗯一聲。

林間很快平緩好情緒，拿臉頰的軟肉蹭了蹭許嘉澍的掌心，主動道：“謝謝嘉澍幫我找到趙律師，讓你等久啦。”

許嘉澍道：“等阿間再久，我也願意。”

林間眉眼一彎，語氣變得輕快：“好啦，我們去吃飯吧。”

許嘉澍見他沒事了，應了聲好，開車前往附近的一家商場，從地下停車場直達商場頂樓的餐飲層。

春節期間，市中心的商場很是熱鬧，人如潮湧。

方榆景和米國收藏家在幾位身穿黑西服的保镖陪同下查看一樓正中心的布局，對接的商場負責人激情講解計劃布置。

“……階梯劃分藝術展區域……畫作懸挂，雕塑類作品放在柱上……“

“作品掃碼投票……拍照打卡，抽獎送紀念畫展門票和周邊……”

畫廊有專門的工作人員和商場負責人商量【印象新生】宣傳藝術展的形式，方榆景主要是陪米國收藏家做一個參觀。

米國收藏家興致勃勃：“我看了參賽者提交的作品和創作理念，雖然網頁自帶的翻譯功翻得不太通順，但我大概能明白那些表達什麽意思，很新穎！其中一幅《重構》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您還記得具體是多少編號嗎？”

米國收藏家搖搖頭。

方榆景叫來工作人員，讓他拿來一份參賽作品電子版畫冊。

米國畫家接過畫冊往後翻動，笑着遞來：“方，你看！就是這個作品，是不是很有新意？”

方榆景低頭看去，看的卻不是作品而是掃視向下方的信息，漫不經心地估量——有旁邊這位專業的意見打底，說不定可以提前聯系上人，簽好合同，直接推廣炒熱度……

視線定格，方榆景臉上的笑意猛地僵住。

印刷的介紹畫冊，信息那一欄白紙黑字，昭昭醒目。

[作品：《重構》

著作人：S大美術學院油畫二班林間]

方榆景腳步停下，皺眉自問：“……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