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28章 第 28 章

邺國公府的老夫人盧氏, 是半月前來的延樂寺禮佛。寺裏專門提供了一間禪院,供這位诰命夫人居住。

前幾日平靜的禪院,在今日卻熱鬧起來。無他, 是公府大公子來了寺裏。

禪房布置得舒适溫暖,比不得公府的房間寬敞,倒也樣樣齊全,尤其,跟過來伺候的人不少。

尤嬷嬷指揮着下人泡茶端水,臉上一片喜氣:“公子這廂一來,老夫人的病症立時就好了。”

“多嘴, ”詹老夫人掃了一眼尤嬷嬷, “我這好好的身子,哪有什麽病症?”

詹铎聽了,便往祖母的臉上看去,只是覺得人說話有點弱,看面色倒是沒什麽:“我是下船後,從當地官員口中才得知祖母在這裏。只能辦完事過來,不想這樣晚了。”

詹老夫人笑,看着坐在床邊繡凳上的孫兒,眼中掩不住的自豪:“公事重要, 只是你這麽久也不給家中寫信, 哪怕回京,我這個做祖母的也不知。你這孩子, 叫我如何說你?”

“先前在闳州府, 有件事要辦, 确切時間定不下,就沒跟家中說。”詹铎簡單道。

延樂寺是佛門地, 外頭的事基本不會傳進來,尤其是殺戮之事。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詹老夫人嘆了聲,語氣中有抹意味不明的惆悵,“你打小有自己的主意,有些事都過去了那麽久,你總不能一直和家中這般生疏吧?”

房間靜下來,尤嬷嬷揮揮手,幾個伺候的婢子退了出去。

詹铎手搭着桌沿,一套緋色官服襯得人着實俊美,只是臉格外清淡,并沒有見到親人的歡喜感。

“我記下了。”他淡淡道,也不多說。

詹老夫人皺眉,捏在手裏的茶也沒了要喝的興致:“你今年及冠,身為詹家嫡長子,世子之位必然是你的,你該好好打算了。出去的這兩年,知道我這個老人家多挂念嗎?”

“老夫人,公子回來是好事啊。”尤嬷嬷趕緊勸了聲,手裏将茶盞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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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事,”詹老夫人揩着眼角,臉上已經沒了笑容,“可明明能進翰林院,以後安穩做個文官,偏要入行伍,去那艱苦的水師營。”

老人家的一字一句,詹铎皆聽進耳中,哪怕嘴上不說,也知道祖母對自己的挂記。可是那座國公府,他真不覺得比在水師營自在。

“讓祖母擔心,是我的不孝,”他道聲,“只這些都是官家安排,凡事總得有人去做。”

詹老夫人深吸一氣,方才喝了藥順開的胸口,此時又有些憋悶:“總之這次回去,你得把世子的位置接下來,還有定下親事來,咳咳……”

“老夫人別急,”尤嬷嬷忙過去幫人順背,開解道,“公子已經回來,有什麽事等身子舒坦了再說,不急于這一時。”

詹铎亦是坐去床邊,聽着祖母的咳聲有些虛弱,不像是生氣裝的:“我聽祖母的。”

喝了半盞清水,詹老夫人的咳嗽壓了下去,只是氣息還未平穩。

房內氣氛算是平和下來,尤嬷嬷亦跟着放下心來。國公府裏的事兒就像一團亂麻,說不開理不清的,也難怪公子和家中生疏。

祖孫倆說着話,詹老夫人問及了周家的事:“你去賀壽是應該的,外祖家的人可都好?你外祖母不時會給我來信,說等天暖了讓我去闳州住些日子。你說我這樣的年紀,哪撐得住那樣遠的路?”

老人家終究是疼愛自己孫兒的,喜歡拉着他說話。

提起周家,詹铎想起了袁瑤衣:“祖母,我從周家帶回來一個女子。”

“什麽?”詹老夫人笑容一僵,皺起眉頭。遂一揮手,讓尤嬷嬷也出了房去。

房中只剩下祖孫倆,詹铎便将外祖壽辰那日的事簡單說出。

“不是她的錯,”他薄唇微動,面無情緒,“這事兒是我做下的,便必須給她交代。”

詹老夫人眉間愈發深皺:“她既是好人家的姑娘,你自然該這樣做。如今,那麽多雙眼盯着你,有些事好好處理是對的。”

詹铎颔首:“她如今也在這延樂寺中。”

“她在?”詹老夫人問。

“在,”詹铎應着,腦海中出現女子恬靜美好的面容,“是個心思純澈的女子。”

見祖母一直盯着自己看,他垂眸,輕咳一聲清了清喉間。

“她叫袁瑤衣。”

“是她?”聽到這個名字,詹老夫人一怔。

原來孫兒帶回來的女子,便是方才救治過自己的那個小娘子。

詹铎眉眼擡起,聞聲:“祖母見過她?”

詹老夫人點下頭,指着桌上還未收走的藥碗:“今日我忽然暈倒,是她給我診治并配了藥。”

那時候,彼此都不知彼此是誰。現在回想,還記着姑娘家清澈的笑意,忙裏忙外的幫着,不要金銀酬謝,只意思般的帶走了一碟點心。

雖說是個平常人家女兒,但是懂規矩,識大體。

詹铎看去藥碗,嘴角起了一抹笑意:“我都不知道她還有配藥這本事。”

“你要是覺得她可心,便就留下好好待她。”詹老夫人看着孫兒的臉色和緩,便知他并不排斥那女子。

詹铎只輕輕應了聲,沒再多說。他不習慣将自己的事說出,更喜歡放在心中自己盤算。

詹老夫人笑了笑:“你這樣年紀了,其實房裏是該有人了,瞧着那丫頭機靈聰敏,确實讨人喜愛。”

“我讓人把她叫來吧。”詹铎道聲,既然定下要她,必然該過來見過長輩。

詹老夫人擺手:“太晚了,明日再說吧。你過去時,給她些獎賞,今日虧了有她。”

“知道了。”詹铎颔首同意,接着站起,“祖母身子不爽利,早些歇息,我明日帶她一起過來看您。”

“去吧。”詹老夫人笑着道聲,面上早已和緩過來。

後院客房。

袁瑤衣和耿芷蝶坐在床邊說話,小姑娘抱着一碟點心,真是袁瑤衣帶回的那些。

“這裏的床好硬,睡一覺醒來肯定硌得身子疼。”耿芷蝶抱怨着,一側臉頰鼓着,好生可愛。

袁瑤衣笑:“我倒沒覺得,是蝶姑娘平日鋪的床太軟吧。”

耿芷蝶放下小碟,拿帕子擦着手:“等回京後,你就住進國公府了,我想見你都麻煩。”

雖然詹家和耿家交好,但是到底不能天天跑過去,回去後就得重新背上那許多的規矩。

“我也不會一直住在那兒。”袁瑤衣道,遲早都是要離開的。

希望能順利找到姨母,說不準可以一起過年。只是,那張納妾文書還在詹铎手裏,父親當日收的聘銀,她該如數還回去吧?

“不住公府?”耿芷蝶好奇的眨眼,“铎哥哥要在外另開府邸?可我爹說,他這次回去是要做世子的。”

袁瑤衣笑:“是我不住公府。”

詹铎自然是要住在公府的,只是她不是。

耿芷蝶打了個哈欠,懶懶問着:“他把你安置在外面,是做外室?”

見小姑娘一直問個不停,明明已經開始犯困,仍撐着眼皮問,袁瑤衣便小聲道:“都不是,我只是想離開。”

是她在離開闳州前就決定下的,不攀附這高門,去找姨母。憑着自己,總能找到營生的活計。

“你離開,”耿芷蝶嘟哝着,小腦袋點了下,“也好,铎哥哥總冷着一張臉,每天對着肯定不舒服。”

小姑娘心思簡單,并不會往深處想,接着小身體一蜷,就躺去了床上。

袁瑤衣幫着把被子蓋好,然後就靜靜坐在床邊,跳躍的燭火映着她的臉頰。

隔着一層窗紙,屋內的光透到外面。

房檐下,詹铎颀長的身軀立在那兒,沒有沾着半點兒光線,整個人隐在黑暗中。

他手裏提着一個紅漆食盒,裏頭裝着從延州府帶出的果點糕餅,重五剛交到他手上。适才在祖母處,老人家叮囑他該給袁瑤衣些獎賞。

他覺得這盒吃食她或許會喜歡,出自最有名的酒樓……

冷風擦着牆壁吹過,搖曳着他身上的緋色官服,昏暗中,一張臉像是被凍住。

方才屋中女子的聲音猶在耳邊,軟軟的,那般清晰。

她說,她不想留在國公府,她想走。

詹铎皺眉,提着食盒的手收緊,發出指骨的咯吱聲。

胸口處莫名發堵,門扇就在眼前,他一推便能進去,手慢慢擡起,指尖碰上門板的時候,終是緊握成拳。

他轉身從門邊離開,緋色衣袂在暗夜中畫出一道光彩。

往前走幾步,碰上走來的重五,詹铎手一擡,将食盒推給去對方身上。

重五下意識接住,并趕緊跟上:“公子,你不去瑤衣娘子那兒了?”

方才他要去送食盒,被詹铎接了去,這廂怎麽又完整的提回來了?他回頭去看客房,房門緊閉,并沒看到袁瑤衣的人,這是連房也沒進?

“不去了。”詹铎齒間撂出三個字。

她想離開?為什麽?什麽時候的事兒?還是單純哄耿芷蝶的話?

他的眉間愈發皺緊,不禁擡手捏了捏。

“公子你頭疼?”重五問,“要不要讓瑤衣娘子給你看……”

“你少說話!”詹铎低低一聲,雙目一閉,果然頭是有些疼的。

重五趕緊閉了嘴,心知這時主子心情不好,只小心跟着。可心裏怎麽也不明白,分明剛才人好好地,怎這一會兒功夫就變了臉?

還誇瑤衣娘子懂事,要給獎賞,現在連房門都沒撈着進去。

他偷偷拿眼去打量主子……

“回船上。”詹铎掃了一眼身旁的随從,鼻中送出一聲冷哼。

重五張嘴想問什麽,嘴唇動了幾動,最終選擇閉緊。這種時候多話,說不準主子會拔了他的舌頭。

本以為老夫人正好在寺中,公子會順理成章留在這邊,也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他本想明日大早,上去山頂看那做佛塔,這下好,又要回那搖搖晃晃的船上了。

回到船上。

詹铎一把推開房門,裏面明亮的燈火照出來,一眼便可看見空蕩蕩的軟塌。

以往他回來,總會見着那裏坐着個柔美女子,或看書、或做針線,恬靜又溫順……

他大步進去,手一甩撥開珠簾進了內室,才進去,身後珠簾嘩啦啦落下,來回的碰撞着。

重五将食盒小心放去桌上,隔着珠簾問:“公子還有事吩咐沒?”

這船上什麽人都沒有,也不知回來做什麽?他一會兒連找個說話兒的都沒有。

“明天回京,”詹铎背對着外面而站,聲音冷沉,“你去老夫人的船上看看。”

“是。”重五應了聲,遂退出了房間,臨了輕着關上房門。

房中靜了,外面的水聲和風聲傳進來,好似更顯得房中空蕩。

詹铎解着官服的領扣,緩緩轉身,不經意又瞧去小廳的榻上。疊的板正的被子,軟枕旁邊的小包袱,裏頭定然裝着那本記錄藥材的小冊子,上頭有他披改的字。

“離開?”他唇間琢磨這倆字,手裏将官服挂好,“不會的。”

她要是有去處,為何跟着他千裏迢迢來京城?再者,他與她有了肌膚之親,是她的夫主,女子自來依仗丈夫,她會不跟着他?

不是還有納妾文書嗎?袁僖親自寫下的,将她給了他。

興許,只是她哄耿芷蝶的話,畢竟那個小丫頭實在聒噪,會一直問個沒完。而他只是正好粗粗聽到一句,不明全貌。

如此想着,便也送出一口氣,胸口的堵悶稍緩。

這一路回來走得急,如今口舌幹燥,他走到小廳的桌旁倒水喝。

一口涼水入腹,心境得到些平靜。看去桌上的食盒時,也不知自己帶回來做什麽?他又不愛吃這些甜膩東西,留在寺裏便好,那裏齋飯清淡不墊饑,這些好好可以當零嘴兒。

左右明早她就會回來,屆時給她也一樣。

翌日,延州府渡頭,三艘大船先後駛離,往北朝着京城而去。

袁瑤衣沒有回詹铎的船,而是上了詹老夫人的船。

她也沒想到,自己昨日幫助的老人是詹铎的祖母,邺國公府的老夫人。

一起跟過來的還有耿芷蝶,正依偎在老人家身前撒嬌。

“老夫人,這也是我編的,”小姑娘一手拿着一個草編,高興說着,“你覺得哪個好?”

“都好,我們小蝶兒的手真巧。”詹老夫人笑呵呵的攬着耿芷蝶,臉上盡是慈愛,“這是螞蚱吧?”

耿芷蝶點頭,便看向袁瑤衣:“是瑤衣教我的。”

詹老夫人嗯了聲,也看向站在幾步外安靜的女子:“你會的東西真不少。”

袁瑤衣正也看着一老一少兩人,覺得像記憶中自己和祖母的樣子。祖母喜愛她,總會叮囑出門的祖父,回來給她帶着糖。

“小的時候沒什麽東西可玩兒,阿兄便教我編這些。”她道,完全不介意自己來自一個小地方。

詹老夫人笑:“這裏沒有旁人,你不必拘着,自在說話就成。”

“謝老夫人。”袁瑤衣道聲。

聽得出詹老夫人的話是真心,可她心裏知道自己身份,還是謹言慎行的好。平平穩穩的不鬧事兒,盡快找到姨母。

這時,尤嬷嬷走去榻邊,在耿芷蝶耳邊說了什麽。小姑娘立馬兒從榻上跳下,跟着尤嬷嬷出了房間。

這一看便是詹老夫人吩咐的,如此,這房中便只剩下她與袁瑤衣。

“很快就會回府了,”老人家道聲,指着榻前的繡蹲,“坐下吧,與我說說話兒。”

袁瑤衣道聲好,輕巧的過去坐下。

昨晚光線暗,加之暈厥剛醒,詹老夫人并沒怎麽記住袁瑤衣的臉。如今天兒亮堂,人就在眼前兒,卻看着是個真真的美人兒。

美,卻不妖。難得身上有一種純真的清澈感,眼底也幹淨。

最重要,是品性好。對她這個不相識的老人家出手相幫,着實是有了好印象。

“瑤衣,”詹老夫人喚了聲,“不用擔心,國公府和你家中沒什麽不一樣,你還是你。有什麽事兒,就跟我說。”

袁瑤衣聽了,心裏一暖。周巧月與她說過,邺國公府只會比周家更加複雜,可是第一個遇到的老夫人,卻待她不錯。

“知道了。”她乖順的應了聲。

詹老夫人滿意點頭:“铎哥兒自小品行端正,沒有旁的世家子弟那些習氣,屋裏幹幹淨淨。”

明白到老人家在說什麽,袁瑤衣臉頰發熱,便就沒作聲。

老人家只當女子家的臉皮薄,也沒再問,岔開話頭說去別處。

前方官船。

詹铎面前的桌子上堆滿公文和信箋,這是延州府那邊給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大大小小。

外頭小廳,重五收拾着,看着那開都沒開過的食盒,心疼着裏面的點心。放了這麽久,怕是已經不酥了。

“點心不吃,就連船上也空蕩蕩的。”他嘟哝着,提着食盒往外走。

詹铎聽見關門聲,知道是重五出去了,如今這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航行順利,過了晌午,船隊停靠上了京城的渡頭。

詹铎率站在船頭,看着忙碌的碼頭。水師營的人,邺國公府的人,都在忙活着卸船。

然後,他看見一個素淡的女子身影,纖巧單薄,正從祖母的船上下來。

一個婢子引着她前行,去的是祖母的馬車。

他去延樂寺找她,聽到了她說要離開;今早啓程回京,她不回房來,卻去上了祖母的船……

搭在船欄上的手一收,他轉身從船頭離開,随後下了船去。

副将迎面而來,詹铎擡手揮開,穿過人群繼續往前,然後一步步接近那抹俏麗的身影。

“袁瑤衣,回來!”

他停下步子,對她喚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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