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蛇粥

第018章  蛇粥

衆人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朱姨悄悄把腦袋縮回了屋,老苗姨兀自在竈間忙活。

藍盼曉去廚房裏端來了竹葉芯茶,開口和緩氣氛,“還是先喝點茶水吧。”

明寶錦小跑過去捧了一杯,把杯子遞到游飛跟前晃了兩下,見他手僵腿麻,就讓他就着自己的手喝兩口,第三口的時候游飛緩過神來了,就接了杯子自己喝。

嚴觀只覺得今日實在運道不佳,又不好跟個小混蛋計較,張口喚了聲‘絕影’。

馬兒‘噠噠’走進院裏來,看着頭破血流的主人,‘噫噫’叫了幾聲。

衆人都盼着嚴觀快走,他似乎也沒有追究游飛的意思,一腳踏上馬镫,身體剛騰空,忽又覺得眼冒金星,連忙落地,捂着腦袋搖了搖頭。

藍盼曉猶豫不決地瞧着明寶清,她怕嚴觀,但更怕他颠死在路上,到時候招惹禍患。

明寶清往廚房裏望了一眼,見老苗姨正從熱騰騰的鍋裏端出一盤蛇肉來,她一雙鐵手全不怕燙,未等晾一晾,上手就撕蛇肉。

剝了皮的蛇肉白淨細膩,一縷一縷的,瞧着倒是不可怕。

“等傷口凝一凝,用一碗蛇粥再回去吧。”

嚴觀正趴在馬背上揉腦袋,望過來的眼神很意外,又聽明寶清道:“只是不知道蛇膽去幹淨了沒有。”

老苗姨樂滋滋在裏頭說,“去幹淨啦,蛇皮我剝得也算齊整,改明兒拿去胡琴鋪子、藥鋪裏賣,別遇上太黑心的,換十幾個錢還是有的!”

明寶盈歡喜非常,揉了揉花貍貍的腦袋,道:“你比我們都能幹!”

明寶清無奈地嘆了口氣,可望着這一院子老幼的目光卻很溫柔。

蛇粥的做法原本沒有這樣麻煩,斬塊下鍋煮就是了。

但老苗姨瞧她們一個個怕得很,先拆分了骨肉,又将骨單獨下粥水裏去煲出滋味來,撈出骨再下撕好的蛇肉,略沸一道就成了。

破了蛇形只餘肉,香氣一股股從竈臺湧出來,聞味就知道錯不了。

堂屋雖不算小,可那桌子若一下坐了這麽多人,就挨得太緊密了些。

老苗姨貼着竈臺吃,明寶錦和游飛坐在臺階上吃,明寶盈先端了幾碗進屋給朱姨、林姨、明寶姍。

藍盼曉左右看看,很是局促地對嚴觀道:“您請。”

嚴觀一個人坐了下來,藍盼曉去端粥給明寶清。

“嘗一口?”藍盼曉捏着勺子哄明寶清,她也想明寶清多補一補,因為眼下真是吃不起什麽好的。

原以為換了金絲,手頭能寬裕些,但那卷金絲含金很少,賣的主要是個捶打細切的手藝錢,布莊只許了半吊錢,加上藍盼曉繡的帕子,勉強才多給十個子。

錢捧在手心裏,雖也是沉甸甸的,可進了一趟藥鋪出來

,就少了一半。

明寶清看得出哪些方子合明寶珊的體質,哪些方子又是糊弄人的,要選好的,自然要價高。

她這才體會到,延醫用藥,也不是窮人能受用的。

明寶清忍住一口想嘆出去的氣,看向那一勺粥,粥底微微有些發黃,顯出一種熬煮過後的風姿。

明家人并沒吃蛇的習慣,但秋日宴請的宴席上,偶會有一道蛇羹,入冬前的蛇最肥美,肉絲和菌絲混做一碗,吃了也不知道是蛇,同鳝魚分別不大,明寶清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吃過。

‘君子遠庖廚,果然是不假。’明寶清雖沒見到老苗姨料理蛇的過程,但畢竟是眼瞧着蛇被叼在花貍貍口中,總覺得心有戚戚。

可,這蛇粥實在太香。

“母親。”明寶清難得嗔一句,但也沒太矯情,張口小小抿了一勺,她眼眸微睜,笑道:“真鮮,竟是這樣清甜滋味。”

因為不舍得下蛇皮,所以這粥水沒那麽黏唇,粥水綿綢,蛇肉細膩。

若不知道是蛇肉,還以為自己吃了一道上佳的魚粥,只這‘魚粥’不是海味,而是山珍。

嚴觀豎着耳默默吃着,怎麽也想不到今日會以在她家中吃一碗粥來結尾。

“小青鳥。”藍盼曉擰了個帕子給游飛仔仔細細擦了擦臉,擡頭見嚴觀還在埋頭喝粥,就輕聲道:“我給你端一碗粥,你回家帶給你翁翁喝啊。”

游飛知道她是想要自己走,嚴觀畢竟被他砸了個頭破血流,眼下不追究,念頭一轉,又不肯了怎麽辦?

“不。”游飛鼓着臉頰大聲說,他還怕嚴觀待着不走呢!

嚴觀不耐煩地往嘴裏灌了口粥,道:“安生點成不成?沒腦子的犟種。”

游飛脖子一梗就要回嘴,被藍盼曉一把揪住臉,“說你犟真是沒錯的。”

嚴觀似乎不記得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喝空了一碗粥,歪頭望進廚房裏,對老苗姨微一颔首,起身朝外去,經過就游飛的時候拍了他腦袋瓜一記,道:“滾回家去!”

游飛滿腹傷情,腿還麻着,被拍得一下就撲了出去,捂着腦袋不滿地看嚴觀,可見他滿脖子的血,都是從後腦傷處流下來的,表情又有點悻悻然。

藍盼曉另擰了個帕子遞給嚴觀,好讓他擦血。

明寶清對游飛輕輕擺手,游飛見她也讓自己走,遲疑片刻,還是撇着腿走了。

嚴觀沒見到明寶清的動作,只見游飛的眸子移了移,不動聲色地用帕子胡亂擦了兩把。

血淋淋的帕子嚴觀也沒擱到藍盼曉手裏,直接丢進水桶裏,洇開一桶的紅。

他摸摸腦袋上的血包,皺眉牽着馬缰繩朝外走去,一道輕卻不加掩飾的腳步聲跟在身後。

嚴觀端了一會架子,還是忍不住側眸看她。

一碗粥下肚,她被疾風吹白的臉上也有了些紅潤血色,橫在腮上一片,抹在鼻尖一點。

人果然還是要吃好東西,尤其是她這樣矜貴的小娘子,更要用珍馐來供。

“游小郎的腳會好嗎?”

她一開口就叫嚴觀氣悶,怎麽都不會問他的腦袋裂成這樣要不要緊呢?

“只不過叫他麻上一晚上,你也這麽看不過眼?”

嚴觀看向前方,餘光見明寶清微微搖了搖頭,道:“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是要吃點苦頭的,不是誰都像嚴帥這樣大人有大量。”

其實嚴觀之所以放過游飛,是因為他心底有虧欠。

那莊子上的奴仆拿住游郎君又報了案,他那幾個手下素來油滑,收拿好處都是家常便飯,于是将游郎君又打了一頓,雖拿住了分寸,但到底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做了錢財的打手。

再者就是游郎君這人本身,也令嚴觀有些過不去。

他當初怎麽都不願意賣鄉上頭那塊田,是因為他洞悉了買主的意圖,知道他們是想私設碾硙(niǎn wèi),所以堅持不肯。

青槐鄉此地水網密布,但渠道纖細,其中最大的一條釀白河是主流,小院邊上的這條小溪就是其分支。

游家就有幾分田在買主莊園附近,亦在那釀白河邊上,那地設碾硙最合适,碾硙一設就好借水利破麥脫稻,細碾面米,但随之而來的就是淤泥塞渠,渠壞水溢,斷塞荒廢。

那幾分田最後還是被人家買去了,但奇怪的是,那上頭好好種上了稻,并未建設碾硙。

“明娘子這是在諷刺某?”後腦傳來的疼痛感将嚴觀從回憶中拽了回來,他一時間也說不出多的話。

“實話。”明寶清眼下同他說話總有所保留,說一句,想兩句,肚子裏揣着的比說出來的多,可不似她以往那般含沙射影。

“明娘子到底想說什麽?”嚴觀沒有急着上馬,步伐也慢。

“誰家的莊子要強買游家的田?我認識嗎?”明寶清還是問了出來。

嚴觀望着不遠處的正緩緩落下的夕陽,側過臉來看明寶清的時候,一半灰,一半金。

他點了點頭。

明寶清的表情顫都沒有顫一下,繼續問:“誰家?”

“明娘子要知道這個做什麽?”嚴觀問。

“游郎君是自盡的嗎?你描述他死因時的那句話很別扭,‘陶片割喉,而亡’,”明寶清蹙眉想着,“不是應該說‘用陶片割喉自盡’更順嘴嗎?還是說嚴帥心中另有一層想法?”

“明娘子慎言,某還是那句話,明娘子要知道這個做什麽?你眼下連自己都顧不好。”

嚴觀這話有些令人發惱,但明寶清并不生氣,只苦笑了一下道:“就當我是好事之徒吧。”

見他皺個眉頭還是沒有要告訴自己的意思,明寶清有些不解,“這有何不能說的,我問游老丈也會知道,只是不想撩他們傷心。”

聽得這一句,嚴觀眉心鎖得更緊,別開臉吐出兩個字,“邵家。”

明寶清一怔,道:“邵家在青槐鄉上有莊子?何人的莊子?”

“邵家又沒分家,是誰的莊子有區別嗎?”嚴觀見她急急追問,哼笑一聲,道:“哦對,明娘子與邵家關系親厚,是覺得人家不會做出這樣強買的事情?”

明寶清微有些困惑地看他,道:“我與邵二娘子相交,只敢說信得過邵二娘子為人,卻不敢打包票說邵家門風有多麽敦厚清正。”

嚴觀沒有再說話,因腦袋還疼得很,翻身上馬的動作少了些流暢。

明寶清心裏沉甸甸的,也不再追問關于‘陶片’用詞,她承認嚴觀說得對,她眼下連自己都顧不好,還刨根究底做什麽?

她轉身往院裏去,看着搖搖晃晃破落的籬笆院牆,又望向矮矮石牆,不禁蹙眉,心道,‘還是得修繕一番,若不好改動,也要做幾個機關來保全妹妹們,別動不動什麽人都能進來。’

嚴觀縱馬慢跑了一段路,拽了拽缰繩轉首望去,只見竹影婆娑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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