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團喜
第021章 團喜
朱姨從城裏回來的時候笑臉盈盈的,周身都是香氣。
她帶回來不少吃食,最先敞開油紙攤在桌上任人取食用的是一包團喜,像一個個小小的圓底細頸花邊口花樽。
這個時節團喜用的是甘草腌杏脯,若等天氣再熱一些,可能會是桑葚漬桃幹。
秋日裏,團喜裏面會裹上栗蓉或者柿泥,至于冬天,小販們慣常用的是紅棗泥,出現在席面上或是鋪子裏賣的團喜為了與攤販有所區分,會用玫瑰棗泥或是腌制過後的蜜棗子。
明寶錦第一次吃團喜是在冬日,那天阿姨請嬷嬷們吃了幾杯酒和她自己用小铫子熬的冰糖枇杷羹,嬷嬷們上了年歲,天冷總有幾聲咳嗽,那冰糖枇杷羹又熬得甘香透亮,哄得角門開。
沿街叫賣的小販們賣的團喜就是尋常棗子餡而已,但明寶錦覺得已經足夠濃郁甜蜜。
甘草腌杏脯的餡料讓這個團喜吃起來和明寶錦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酸甜清涼,還有一絲藥氣,其實并不是太符合幼童的嗜好,母親和阿姐們更能品味其妙處。
再者,朱姨腕上挎着的一個小包袱就晃在明寶錦臉邊上,她不可避免地嗅到一股香粉味,有些幹擾她的嗅覺。
“拿去竈上熱一熱再吃。”桌上最為奪目的其實是一只滿腹珍菇的八寶蒸釀雞,朱姨只剝開了一層荷葉,香氣就濃了幾倍。
朱姨有點功臣的架勢,把那兩匹布和半吊錢給藍盼曉的時候更是趾高氣昂。
八寶蒸釀雞重新一熱,這院子裏全都是肉香菇香氣,朱姨理直氣壯地盛了一滿碗飯,又用筷子撇下兩個雞腿拿進屋裏去了,只留個殘缺的雞身子擺在盤裏。
藍盼曉和明寶清看一看彼此,也不好說什麽,畢竟朱姨還把香燭紙錢也帶回來了。
明侯是自戕的罪人,本不該祭拜,藍盼曉和明寶清只在後院偷偷燒了一堆,燒完之後同竈灰混在一起,灑在前院的小苗圃裏了。
原本以為朱姨這一趟進城能要回來一些錢就很不錯了,沒想到她卻說這不過是其中一筆,她還得去。
明寶清雖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有理由阻止朱姨往家裏拿錢,陸陸續續又去了兩趟,次次都帶回來好些東西。
只她這一日說自己今夜不回來了,有一筆債難要,債主躲着她,得盯梢。
“既是這樣就罷了,你孤身一身,人家若搬出什麽打手來,那可怎麽好?”
明寶清說這話的時候正站在籬笆院牆內,用刺藤做繩來捆她做的那些尖刺竹棘。
朱姨見她不允,一下便急了,見明寶清狐疑地看着自己,又忙笑道:“大娘子不必擔心,我有分寸的,這錢是我借出去的,要回來天經地義。再者說,多要些錢回來,往後咱們要打聽什麽,不得銀錢開道吶?”
明寶清挂念自己的兄弟,不管是在近處的明真瑜、明真瑤,還是遠在碛西的明真瑄。
“若真尋到門路了,會有銀錢的,不必叫你犯險。”
可即便被朱姨戳中軟處,明寶清也還是擔心她的安危,她下意識往院中看去。
朱姨順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又做一副懇切模樣,道:“我知道大娘子憐惜我,可我不試一試,到底不甘心。”
“那你同二娘說好,自己決定吧。”
明寶清說着指尖一痛,又被枯藤上的細刺紮破了,她見怪不怪地抿掉,就聽朱姨試探着問:“大娘子,要不要我去林三郎家中遞個話?”
明寶清看着指尖那一抹血,彎腰又撿起一條合适的細藤,故作平靜地問:“他回來了?不會的,去歲離開長安之前,他說今年要陪他母親過了生辰再回來,有這做借口也罷,不會讓他這樣早回來的。再者說,他參試的秋闱還有好幾月才開考,林家人上京不必提前的一個年半載靠雙腿走過來,他等處暑出門都來得及。”
林家乃河東大族,本不必參試,可得恩蔭。只不過近年來朝中寒門出身的官員漸有升遷,天然成了一派,對恩蔭得官之人私下裏多有不屑,林家不知出于何種考量,決定讓族中那些真材實料的子弟參考,有了功名再入仕。
想到這,明寶清愈發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只還沒等她琢磨出來,又聽朱姨道:“林夫人又不是過什麽大壽。”
因為明寶清的心若明鏡,逼得朱姨添油加醋起來,“我瞧見林宅門口有拖着行李的車馬,還有小厮敞門掃塵,就算林三郎還沒回來,應該也快了,否則作甚遣了奴仆先回來呢?”
明寶清不想聽這些擾亂心神的話,只道:“你做你的事去,不要往林三郎前頭去。”
朱姨試探着又來了一句,“可是大娘子,林三郎十成十是願意同你再續前緣的。”
“再續什麽前緣?妾室?外室?”明寶清轉過臉來正視着她,看得朱姨縮了縮脖子,“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
朱姨埋着頭進了屋,裏裏外外瞧了眼,就連林姨也不在。
明寶珊正倚在憑幾上擺弄那幾匣子的玉顏粉、珍珠膏,朱姨在她邊上坐下,挽起她耳畔一縷碎發,滿意地說:“總算補回幾分好氣色。明兒我要去賃個小院,規整規整,咱們就好進城去住了。”
明寶珊臉上的表情還是很猶豫,朱姨掃了她一眼,道:“別想着同你大姐姐交代,我今兒又試了試她,要叫她知道你進城是去候張六郎的,她定然不許。”
明寶珊有些愁苦地嘆了口氣,道:“可阿姨為什麽不直接去找張六郎?您這一趟趟的進城,還要租院子置家具買,您帶出來那點珠子夠用嗎?”
“上杆子去找張六郎?這太掉價了。咱們得靠緣分。”朱姨眼底有漣漪一滑而過,她有點冰冷地說:“至于銀子,夠了。”
門就在此刻随着‘吱呀’一聲被推開,朱姨裙角一抖,遮住那些貝母匣子。
明寶錦和明寶盈一人一只手牽着林姨,老苗姨跟在後頭慢慢吞吞跨步進來,說:“帶她多去外頭逛逛,接接地氣,人也會精神些。”
明寶盈側眸去看林姨,她沒有笑,但面上的那種古怪游離的感覺的确淡了一些。
明寶盈轉首感激地對老苗姨笑一笑,進屋服侍林姨歇下,又同明寶錦、老苗姨一道去田裏忙活了。
清明前後的雨水不斷,渠道裏的水嘩嘩流淌着,明寶錦踩塌了田埂,讓水灌進席草田裏,游飛的小鴨子們正在淺水田裏游來游去。
這時候的席草只消保持淺水就行了,等到芒種過後才需得灌深水,老苗姨覺得差不多了,蹲下身把爛泥一層層攏起來,讓渠水奔流到下一處去。
她們今日最主要的事是給豆苗搭架,明寶清成日在折騰竹子,被竹子割了滿手的傷,卻也馴服了這種柔韌的材料。
明寶錦就看她把斧頭放在石塊上來回抹了兩把,再用指尖抵着竹骨往斧刃上一劃,一條纖長的竹骨就被劈了出來,寬窄均勻合度,她們只消往土裏裏戳就行了。
地裏的冬瓜、打瓜、南瓜都是用不着爬藤的,只要種在地勢高一些的田道上,結果時別被水浸泡就行了。
只有乳瓜是需要一個結實棚架的,被老苗姨和明寶錦直接種到院裏現成的棚架下邊了。
前院的苗圃裏都空
了,又栽下了一攏幹蔥,一攏旱芹,一攏莴苣。
藍盼曉見天氣一日熱過一熱,就讓朱姨買薄荷、蘭香(羅勒)回來種,以便夏日驅蚊。
朱姨答應得非常爽快,甚至還多買了一些蘿蔔、茼蒿、胡蒜、胡荽(香菜)的種子。
藍盼曉讓明寶錦把種子分給游老丈一些,人家拿了這些菜種都是随意撒在田壟牆角,畢竟田地要留着種正經糧食。
侍弄正經糧食是很辛苦的,明寶錦拿着種子去的時候,游老丈正躬身在家邊上的秧苗田裏除雜草,秧苗很多時候還沒草長得快,所以小鴨能替席草除雜草,反倒不敢下他們自己的秧苗田了。
祖孫倆在水田裏泡着,不是泥人,也是個汗人。
好不容易把眼前這秧苗田雜草除好了,游飛繞了個大遠去鄰田樹蔭底下的水渠裏把自己洗幹淨。
明寶錦不解看着在渠裏洗手蹭腳的游老丈,問:“他跑那麽遠做什麽?”
游老丈一邊心算着秧苗夠不夠日後分種到大田裏,一邊笑道:“他漏腚也害羞啊。”
游飛很快就跑了回來,剎在明寶錦身邊的時候揚起一股青澀的草葉氣,他趴下來,用撿到的一根樹枝在泥地上寫寫畫畫。
“昨天你三姐姐教的‘稻’是這樣寫嗎?”
明寶錦歪頭看着,拿過他手裏的樹枝補了幾筆。
“哦,我看着怎麽少幾筆畫的樣子。”游飛點點頭,又寫了一串,‘東南西北,春夏秋冬,寒來暑往’。
“都對哦。”明寶錦說:“連筆畫順序也對,我默的時候,還錯了一個夏,你之前是不是學過?”
“嗯,我阿耶認字。”游飛低下頭說。
游老丈也說,“我兒正經上過幾年私塾呢,還是童生呢。”
不過游郎君的性子同游飛很像,沒有做學問的心思,也沒有當官的想頭,直到後來被迫賣了田,他才想着繼續科考,在官場上搏一搏。
但這個念頭,游飛與游老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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