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番外一
第15章 番外一
吻。
說來有些奇怪,達達利亞喜歡接吻。這和他這個男人給別人的印象不同——鋒利的,驕傲的,斬斷一切的,閃閃發光的——各種張揚的形容詞都可以作為第十一名執行官的前綴,除了親吻,接吻,擁吻這些,聽起來就倍加柔軟的事物。
失去左眼之後,他的元素力開始失控。先是無法凝成水刃,後是一不留神就凝成不受控制的水刃。不受控制的水刃,血色的水刃。直到有一天,神之眼引導出的再也不是提瓦特以太之中的水元素,而是由他的血構成的。
紅色的刀,黑色的刃。
達達利亞需要接吻。或者說,他需要進一步的皮膚相抵。起初是他疼到發瘋,所以去咬對方的肩膀,脖頸——後來是鐘離主動去吻他。
疼痛的時候,流汗的時候,忍不住發出慘叫的時候——一個吻便能讓達達利亞鎮定下來。
先是接吻。他們之間的吻總是過于青澀又過于熟練。像是一個笑話講了接近千回,他們之間的距離永遠不會突破彼此的嘴唇。很偶爾很偶爾,他們二人的鼻尖會抵到一起,化出小小的汗珠,像是透明的果實。鐘離睜開眼睛,金色的眼睛,映在空無一物的左眼裏。如螢火點亮深海。可瞬間又被暗潮吞沒了。
達達利亞伸出手臂。
再是擁抱。僅僅是擁抱還是不夠的。鐘離可以平息深淵的詛咒,卻平息不了未知的惡意。接吻到最後他們便擁抱在一起。也僅僅是擁抱在一起。達達利亞穿着襯衫,扣子解開,痛到發燒的胸膛貼緊對方的襯衫,手臂也漸漸勒緊對方的肩膀。
他在痛到發瘋的時候會說——不,他什麽都不會說。
達達利亞是戰士,是利刃,是以一敵百的執行官,是骨子裏驕傲且自尊的男人。他不會懇求對方,亦不會憐憫自己。疼痛是一種勳章,以擁抱緩解,已是軟弱。他不會順從自己。
“——為什…、呃……”
唯一的一次,他這樣問鐘離。麽字因為疼痛而走了音,然後對方把自己抱得更緊一些——但無濟于事。血刃不受控制地凝結成型,從他的肩膀抽離出來——這一次他終于痛到失聲,然後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發白,白成一個點,最後破開,紅色的一滴。鐘離立刻去掰開他的牙齒,然後發現達達利亞痛到牙齒都在打顫。
太痛了。太痛了。他痛到要問自己為什麽。可是自己卻無法給他人和答案。
嘴唇流出的血很快化作血刃的一部分。神之眼瘋狂地引導着血中的水元素。達達利亞睜眼,汗珠落到他的眼睛裏,這讓他看起來像哭了一樣。沒有什麽比在這個人面前哭更丢人,也沒有什麽比在這個人面前哭更安心。他別開鐘離的手,試圖重新控制元素,但胸口的疼痛只會愈發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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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為何會從胸口傳來疼痛?為何像有無數杆槍——插入他的胸膛?
凡人的血肉是有限的。達達利亞一天一天地虛弱下去。血紅色的刀刃在他昏迷過去的時候也會凝結。游離,凝結,從他的關節處溢出來,然後又消散,落在他的身上。鮮血如網。網住他的胳膊。手。唇邊。眼梢。沿着他的眼梢向一側流淌,流到枕頭裏。深紅色的淚。
這樣的景象摩拉克斯看過無數次。每一次的感受都遠比上一次慘烈。
但每一次,他都不會記得。
鐘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吻達達利亞。
束手無策的岩王帝君,多像個講了上千次仍舊感到無比可笑的笑話。黔驢技窮,所以只能接吻。好好笑,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鐘離會感到自己的行為無比好笑。他到底在做什麽?在吻一個凡人?以什麽樣的心态?拯救?摯友?朋友?還是……戀人?
戀人?他在拯救他的戀人?岩神摩拉克斯的戀人,竟然是六千年之後,只餘自己相識了一個半月的……至冬國的凡人,阿賈克斯?
金石的身軀,磐石的心,閱盡千帆,滄海桑田,如今卻為眼前的凡人心折。只是達達利亞再痛也不會求他做什麽。他只是與自己接吻,就好像他的腦子也混亂了那樣,嘴唇堵上來的時候,味道從長期引導水元素,而自帶海鹽味道的的鹹,到渾身的血都要流盡了,吮吸鐵鏽一般的腥。青年的臉蒼白一片,眼尾的睫毛簇擁上翹,像是疑問。對他們之間關系的疑問。
“我……絕不可能愛上你這種……”
很久很久之後,第幾百次輪回之後,達達利亞咬着牙對鐘離說。他想說的話有很多,什麽雖然我們接吻,但我們只是在利用彼此——還有以後我疼的時候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也能挺過去——但最終還是被疼痛擊倒在床上,上齒與下齒緊緊咬合,小虎牙将嘴巴內側刮出血跡。他什麽都沒能說出來,像是敗給了疼痛,又像是更可笑的一點,敗給了所謂的不愛。達達利亞說他絕不可能愛上鐘離,鐘離也并沒覺得自己就一定會愛上達達利亞。
可是所謂愛的又是什麽呢?刨除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時間,無法跨越的經歷,他們之間的感情,又是什麽呢?
吻從達達利亞的額頭落到睫毛,從睫毛落到鼻尖,鼻尖向下是稍稍鼓起的唇珠,唇珠,嘴唇。打開他的手臂,像是拆開一只盒子。他點吻他的喉結,他的頸窩,他的鎖骨,直到自己的手心置于他的腦後。
如此已經是逾矩了。鐘離擡起頭,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慌。恐慌,這個詞在岩王帝君身上可不常見。千岩之主,諸仙至尊,怎會恐慌?怎會懼怕?
——【你會一次又一次地親手殺掉陷入瘋狂的他——然後想起這一切。】
——【直到你徹底陷入這場輪回,不可救藥地,以一個普通的凡人,愛上——】
達達利亞猛地回應了鐘離的吻。
不再只是嘴唇相抵。而是更激烈的,更激烈的吻,染着血的吻,交換吐息的吻。吐息混着青年的眼淚流進彼此的嘴巴。他們在此刻分享一模一樣的悲傷,苦澀,與命運。被詛咒的長槍串到一起的命運。被天理捉弄,所以處于非愛非非愛的,扭曲的命運。
承認了吧,兩個不怎麽懂得愛的人終于在這一刻擁抱在一起。相交在一起。融合在一起。達達利亞看對方的長發散下來,如簾幕遮住他僅剩的右眼。仿佛從此再也不必目睹殘酷結局,再也不必在瘋狂中手刃親人,然後被戀人封印,最後被戀人手刃。
殘酷且完美的圓形。望舒客棧就像一個螺旋形的迷宮。他們囿于迷宮。囿于圓形。囿于鮮血與死亡。囿于惡意與詛咒。囿于疼痛與悲傷。囿于堕落與瘋狂。單寧的香,中藥的澀,雨簾如注,霓裳如霧,掩住石楠的苦。說是悲傷也不過如此。說是愚蠢也不過如此。說是腦子一片混亂也不過如此。說是璃月的神明,與至冬的子民在都陷入了巨大的瘋狂也不過如此。金楓托起白雪,雪結成冰,又散作露,露飄上天,最終成了久久不曾散去的霧。
他們凝視着彼此眼中的霧,喘息,然後,再次擁抱在一起。
“……真他媽的,糟糕透了,草……”達達利亞啞着嗓子。
“……抱歉。”鐘離沉聲。
“別他媽,挑在這種時候,讓我他媽的意識到這種事兒啊……”達達利亞似乎完全不打算掩飾粗口,只他是瘋狂地罵着,可越罵聲音越抖,終于再也掩蓋不住動搖的軟弱:“——老子啊,老子他媽的,他媽的可是至冬國的,女皇……殿下的,執行……”
——他猛地抱緊對方。
“……我還……不想死啊…”
達達利亞閉上眼。不用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哭了。第一次不是因為疼痛,忍痛,而是因為真正意識到了死亡的恐懼——尤其在知道自己的感情之後,意識到死亡的陰影即将将自己吞噬殆盡——達達利亞哭了出來。
他先是咬着牙,只有眼淚流到鐘離的頸窩。然後是顫抖,手帶着胳膊,胳膊帶着肩膀,最後只是聳着肩哭出來了。他到底沒有嚎啕大哭。他到底還是堅守住了自己的尊嚴。阿賈克斯的尊嚴。達達利亞的尊嚴。師承深淵之人,逃出險境之人,被封為刀光,利刃之人,男人的尊嚴。
鐘離只是默默地抱緊了達達利亞。
不要讓我在,快死的時候……發現我愛着這個人啊。為什麽愛?為什麽會愛上?我不知道啊。不要問我一共輪回了多少次,這些輪回都發生了什麽……我不記得啊。我不知道啊!
我只是……我只是愛上了……
“他媽的……草……”達達利亞還在罵罵咧咧。
“……第一次聽閣下如此講話…”鐘離輕輕地,安撫似的,拍了拍達達利亞的後腦勺。
“啊,因為,太氣了,草……”達達利亞一抹眼睛,顫抖着吸了一口氣:“這他媽的……什麽狗屁結局啊。哪怕是死在深淵裏,也比這麽窩囊地吐血,發瘋,死在床上要好……”
——那是他們的第幾百次輪回呢。沒有人記得了。就連摩拉克斯都要忘記了。
——只是愛的種子在靈魂中發了芽,愈是茁壯,愈是殘忍,往後的離別就愈是痛苦。
而根植于靈魂中的種子,不僅會帶來撕裂的痛苦……還會帶來新生的希望。
他們再一次親吻在一起。親吻,親吻。親吻。
在抵達世界末路之前。在抵達提瓦特終焉之前。在抵達終将會到來的詛咒、噩夢,與死亡之前。
再一次。再一次。我的戀人。
再一次。再一次。
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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