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無覓風·27

無覓風·27

聶朱言在做夢,夢裏有一雙眼睛正注視他,那雙眼波光潋滟、曼睇動人,在某一瞬讓他覺得陌生,但更多時候覺得熟悉,他覺得陌生時那雙眼就會有細微的變化,或是眼形變得狹長,或是氣質更加冷傲,但不變的時那雙眼看他時總是溫柔愛憐、殷殷關切。

聶朱言知道自己在夢裏,卻無法移開目光不去看那雙美麗的眼睛,他動了動唇想要叫出一個稱呼,但一支冰涼細長的銅簽忽然抵住他的唇,雍容悅耳的女聲輕輕一笑,誇贊道:“好,乖孩子。”

聶朱言看見了撥月華美無雙的面容。

門板“篤篤篤”響了幾聲,陳希風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在門外響起:“小先生,時候差不多了,你醒了嗎?”聶朱言睜開眼,片刻後向門外回道:“醒了,公子先去用飯吧,我片刻就到。”門外響起腳步聲,陳希風走遠了。

熹微晨光自薄薄窗紙透進,聶朱言坐在床上,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自前夜見過撥月,他已經連續兩夜做同一個夢,妙欲訣在惑人心神上當真邪門厲害,聶朱言很清楚自己對那位蛇蠍美人并無愛意,但受撥月邪功影響,他現在念及撥月,便會不受控制地把撥月與聶雙混淆,不由自主地對撥月産生眷戀之情,幸好撥月對他施展邪功只為拷問,再過一二日這影響應該就能徹底消除。

聶朱言下床穿好衣服,一邊洗漱一邊想到了獨孤斐,自己不過稍受影響就對撥月心生親近,而那位獨孤斐少俠被撥月宗主玩弄數月之久,必定深受迷惑,他真能殺得了撥月嗎?不過殺不殺得了也和他不相幹,那是陸兼在意的事。

聶朱言洗漱完畢,去找陳希風。

今日就是十月十一,巳時江上晨霧未散,陶仲商盤膝坐在大佛腳背上啃一個艾葉糍粑,一艘小船飄飄蕩蕩穿過晨霧停靠在大佛腳下,一名勁裝少女站在船頭,向船家付清船資,縱身一躍上岸。

兩人打了個照面,陶仲商坐在佛上,梁小茵站在船下,陶仲商佩刀,梁小茵持劍,兩人用挑剔的目光對視了一盞茶功夫,各自嫌棄地別開眼。

陶仲商從大佛腳背上跳下,他年少拜入接天閣時根本沒注意過這位天分平常的大小姐,沒想到現在給他找這麽個麻煩,獨孤斐雖然惹人讨厭,好歹在武學上是個天縱之才值得他高看一眼。

梁小茵則一直看不慣陶仲商,數年未逢,今日一見不知怎麽回事,梁小茵看陶仲商這張可稱英俊非常的臉竟比過去更不順眼,簡直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那位陳公子到底為什麽看上這個人,看臉?膚淺!

梁小茵瞪了陶仲商一會,忽然忿忿道:“狐貍精果然都有相似之處,你就是憑這張臉欺騙陳公子吧!”

陶仲商被前半句罵地莫名其妙,聽到後半句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道:“大小姐認識陳希風?我還以為,大小姐眼中只瞧得起獨孤大師兄。”

梁小茵已從夜航樓買到獨孤斐身邊的月娘就是撥月的消息,但夜航樓向她隐瞞了陶仲商與撥月的母子關系,所以她雖然模糊感覺到陶仲商與撥月容貌上的相似,看陶仲商加倍不順眼,卻沒有将這兩人聯系到一起。她聽陶仲商提到獨孤斐,心中怨氣更深,故意說不好聽的話,道:“我只瞧不起你,瞧你配不上他。”

陶仲商丢掉手中冷且黏牙的半個糍粑,重新打量了梁小茵一番,他不知道梁小茵針對自己是因為他和撥月隐隐相似的容貌,還以為梁小茵看上了陳希風。他心裏對陳希風暗暗服氣,先是小師妹,再是吳妙妙,又來一個梁小茵,這小少爺撩撥小姑娘真是厲害,梁小茵明明對獨孤斐癡心一片,現在竟也滿口“你配不上陳公子”。

陶仲商心裏絕對沒有不快活,他和這種朝三暮四的小姑娘更沒什麽好計較的,而且今日還有正事要做,他只諷刺道:“大小姐倒是誰都配得上,只是配得上是一回事,對方瞧不瞧得上你是另一回事。”

陶仲商這句話是諷刺獨孤斐與陳希風都瞧不上她,梁小茵和陳希風一清二白,便只以為陶仲商諷刺的是獨孤斐不喜歡她,這也足夠她怒火中燒了。

梁小茵掌中青光一現,她拔劍出鞘直指陶仲商,道:“廢話少說,亮出兵器吧,我倒要瞧瞧,你偷學來的奪日劍法,能有幾分火候!”

陶仲商沒有拔刀,他的目光越過梁小茵望到江面,又有一艘小舟穿過江上水霧泊在大佛下,錦衣華服的貴公子走出船篷,對陶仲商彬彬有禮地一颔首,向梁小茵溫聲道:“師妹,你在外邊呆了這麽久,師父很擔心你。”

梁小茵聽到獨孤斐的聲音動作一僵,但她也料到獨孤斐可能會來嘉定州抓她,正等着見到獨孤斐。

獨孤斐說完話,便提氣輕身掠上岸,落在梁小茵身後數步,陶仲商此時才拔出刀守在梁小茵身前,獨孤斐答應幫他殺撥月,他也得守信幫獨孤斐拿住梁小茵。兩名武林中的青年翹楚一前一後卡住梁小茵,以她的武功絕無法脫身。

梁小茵狠狠瞪了陶仲商一眼,轉身看向獨孤斐,獨孤斐玉冠束發、一身輕裘、腰佩短刀,神态潇灑容貌又俊秀,簡直是每個少女心中的翩翩公子、倜傥王孫,他面帶微笑看着梁小茵,笑容裏帶着幾分責怪,是一個哥哥在責怪自己頑皮的小妹妹。

梁小茵心中一酸,少女青春秀麗的臉龐露出不甘神色,她反手以劍尖指向陶仲商,又氣又怨地道:“爹若真的擔心我,便不會讓我嫁給這個小賊!”

被指的“小賊”嗤了一聲。

獨孤斐一副很習慣哄梁小茵的樣子,不緊不慢地道:“你實在不願意,就更該回去和師父好好分說。”

梁小茵正要說話,江風吹拂,船篷裏忽然飄出一縷白紗,梁小茵面色一寒,冷冷道:“船上還有人?出來!”

一只凝白如玉的手扶在船篷邊,戴着白色紗笠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船篷。

獨孤斐皺起眉,只道:“你忽然發什麽脾氣。”

梁小茵面色更冷,她看了眼獨孤斐,又看了眼船上的女人,短促地笑了一聲,再看獨孤斐的眼神失望又委屈,道:“師兄你被這個女人迷昏頭了嗎,你知道她是誰嗎?”

陶仲商和獨孤斐同時一愣,兩人迅速對視一眼。

梁小茵恨聲道:“什麽月娘,這位可是撥月宗主!”

大佛邊山壁的淩雲棧道上,陳希風和聶朱言正匆匆往下爬,兩人終于快爬到底,正聽見梁小茵這一聲,陳希風立刻望向江邊小船上戴着白色紗笠的女人。

那女子娉婷而立,幾縷青絲自紗笠中飛出,她伸手将長發攏回,梁小茵的指責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她安靜地站在船上,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陳希風望着船上纖弱的身影,他沒有看見紗笠下的面容,卻篤定那張臉一定絕豔脫俗,雪白的紗簾讓他回憶起一抹雪白的裙裾,似乎有沁人心脾的淡香萦繞在鼻端,仔細去嗅又發現是錯覺,陳希風輕聲呢喃:“白孔雀……”

聶朱言問他:“公子說什麽白孔雀?”

陳希風回神,覺得自己這癡發得莫名其妙,怎麽忽然臆想起了人家姑娘的長相?他答道:“沒,沒什麽。”

兩人大刺刺地戳在淩雲棧道上,其他人不是睜眼瞎,都看見他們了。獨孤斐認識聶朱言,看見陳希風和聶朱言一道,大概猜到他們是夜航樓的觀察使,梁小茵認識陳希風,但現在哪有心情管他們?撥月瞧見聶朱言,也猜到陳希風是觀察使無心理會,她被梁小茵揭破身份,一時心中轉過數個念頭,以不變應萬變。

只有陶仲商,乍見陳希風,心情立刻變壞,但眼下正事要緊脫不開身,他只冷眼掃過棧道上不知死活的人,思索接下來的應對。

陳希風被陶仲商瞪習慣了,假裝沒看見,和聶朱言爬下棧道。

獨孤斐看着梁小茵,面上笑意不再微有怒色,他道:“師妹,你不是這樣的人,這樣做未免太難看了。”

梁小茵一愣,她指向陶仲商的劍尖低垂下來,說:“什麽,什麽這樣?”

獨孤斐看梁小茵的眼神既惱怒又憐惜,慢慢道:“師妹對我的情誼我心裏明白,只是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妹子看,我明白你不喜歡月娘,卻不該這樣冤枉她。”

陶仲商又與獨孤斐隐秘地對了個眼神,他玩味地看向梁小茵,心中竟有點可憐這位大小姐了。

陳希風和聶朱言剛剛站定,就看見這麽一出。聶朱言精神為之一振,陳希風卻皺起眉,他和梁小茵見過一面,那個時候她羞怯地打聽心,上人喜歡的是怎樣的女子,悵然地承認情敵的美麗,這只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小姑娘,不該被這樣羞辱,如果梁小茵是從夜航樓得到消息知道月娘就是撥月宗主,那麽梁小茵就沒有冤枉任何人。

陳希風再看船上的柔弱美人,如果這位真是紅譜第一撥月宗主,那就是陶仲商必須殺的人。

梁小茵氣得劍尖都在抖,她是喜歡獨孤斐,但還不至于因為嫉妒就去冤枉別人,原來大師兄就是這樣看她?梁小茵紅了眼圈,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問:“梁姑娘,你是怎麽知道那位姑娘是撥月宗主?”

梁小茵擡眼望去,是陳希風站在崖壁下,神情關切地問了她這句話,梁小茵被陳希風這麽一提醒,立刻反應過來,夜航樓的消息還不能作準嗎?她感激地看了陳希風一眼。

陶仲商在旁邊冷眼瞧這二人,徹底坐實梁小茵移情別戀,他心中絕對沒有不快活,只是一點都不可憐梁小茵了。

梁小茵強壓怒氣對獨孤斐道:“我是從夜航樓買到的消息,你不信我,也不信夜航樓?”

獨孤斐見梁小茵言之鑿鑿,言語變得更溫和,但還是對月娘滿口維護,道:“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明知道月娘不會武功、身無內力,怎會是撥月宗主?你是怎樣從夜航樓買到的消息,師兄擔心別人騙你。”

梁小茵頓時語塞,月娘身無內力是她親手試出來的,獨孤斐剛把月娘帶回接天閣時,她不服氣上門去看,按住月娘脈門時的确試不到一點內力。但梁小茵心中斷定月娘就是撥月宗主,一定是歡喜宗有什麽手段可以隐藏武功。

現場正好有兩位夜航樓的人,陳希風與聶朱言,梁小茵和獨孤斐一人認識一個。梁小茵轉臉向陳希風道:“陳公子,你親眼看見我向夜航樓的趙先生買消息的是不是?”獨孤斐也問聶朱言:“請問聶小先生,夜航樓近期可做過我師妹的生意?”

聶朱言一臉無辜,道:“這……小可雖然是夜航樓的人,但這樁生意并不是我與梁大小姐做的,其中種種我一概不知,陳公子,你看見了嗎?”

陳希風則道:“是,在下親眼看見梁姑娘向趙先生買了消息。”

陶仲商忽然插話:“你也親眼看見趙若明給了梁小茵什麽消息?”

陳希風一噎,片刻後,他說:“那是沒有。”他驚奇陶仲商竟然主動和他說話,轉臉去看陶大俠,陶仲商不看他,只給他一個冷漠的側臉。

說來說去,仍無對證。

梁小茵實在拿不出證據,而撥月沉默地站在船頭,姿态柔順溫婉,看在梁小茵眼中簡直是無聲的嘲諷。

獨孤斐已經面帶不悅,道:“師妹,不要胡鬧。”

梁小茵憋屈極了,她恨恨一跺腳,說:“獨孤斐,你,你是豬!我胡鬧還是你瞎了眼,好好好,是真不會武功還是假不會武功,試試不就知道了!”言罷梁小茵立刻發難,飛身而起攻向小船,手中長劍直刺立在船頭的女人!

但獨孤斐豈是尋常之輩?梁小茵身形一動他也同時沖出,他比梁小茵距小船更近,搶先一步上船将美人攔腰一抱,足尖一點又抱着人掠上岸。

獨孤斐剛剛落地,便柔聲問懷中美人:“月娘,沒有吓着你吧?”美人沒有應答,卻發出一聲驚呼!獨孤斐一凜,單手抱着美人一轉,同時右手拔出短刀一揮!

“锵!”只能铿然一聲,陶仲商的雙刃刀劈在獨孤斐的短刀上,陶仲商這一擊毫不留力,劈地獨孤斐退了三步。

其他人還未從這變化中回神,獨孤斐怒道:“陶仲商,你這是何意?”

陶仲商一擊不得手,緊接着又劈一刀,獨孤斐倉促應對占了下風,陶仲商随便對獨孤斐笑了一下,道:“我覺得梁大小姐說的很有道理,真不會武功假不會武功,試試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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