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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第一章

炎暑七月,火輪高吐、夏山如碧。

天不亮在城外柳芳亭送別從軍的阿兄後,雲梨就連忙趕回陸府。

時值炎夏,不過是辰時,從後角門悄悄回到晚翠院後,雲梨渾身已然出了一層薄汗。

剛進屋飲過一口溫茶,還沒歇多久,就聽見院門口傳來丫鬟凝霜的聲音。

“三少夫人,三公子給您來信了。”

雲梨聞言,先是愣了一下,夫君陸懷硯五月初便向聖上請旨,馬不停蹄前往譽州赴任,如今已過去兩月有餘,這兩月裏,她從未收到過他的來信,每每想探知有關于他的消息,她都得去婆母院裏打聽。

這還是這段日子裏他第一次主動給她寫信,想到這兒,雲梨眉梢、嘴角俱翹起淺淺的弧度。

她輕擱下茶杯後,旋即起身來到門口從凝霜手裏接過信。

低頭着急忙慌拆信時,想起身邊還站着一個凝霜,雲梨纖白五指将信封往躍動的心口輕輕按壓,臉上被暑氣熏蒸的殘紅又有複燃的跡象。

雲梨淺聲吩咐,“我自己看,你,先退下吧。”

背對着她的凝霜冷嘲她一眼後悄然退下。

凝霜一走,她才打開信仔仔細細看起來,信紙展開的一剎那,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拂過鼻間。

她沒在意,一心一意凝着信中的內容,信中所言大多是有關于譽州的一些風土人情、鄉野趣聞,還提到日後若是有機會,帶她一起去譽州看看,最後還問及她和肚子裏的孩子是否安好?

信到此處,便沒了下文。

她怕打擾到他,并未寫信告訴他她懷有身孕這事,想必是婆母在信中提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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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主動寫信關心她,她已是很滿足。

雲梨低下頭,輕摸着微凸的小腹,目光溫柔似水,低語道,“寶寶你看,你父親也念着你呢。”

直到院裏魚缸中傳來魚兒“噗通”的撲騰聲,雲梨才拉回思緒。

她輕輕拍了拍額,今日初七,二嫂讓她幫忙侍候婆母一日。

雲梨不敢再耽擱,将信小心折好放到自己的小木匣子裏後,方匆匆前往婆母院裏。

婆母姚氏年近五十,常年信佛、禮佛,還在府中專門辟出一座小佛堂來。

做小輩的服侍婆母用完早膳後須得再念上一頁佛經後方可離去,說是能靜心養性、為陸家積福。

她剛來陸府時,大字尚識不得幾個,第一次念佛經時十個字有五個字不認識,磕磕絆絆念完一頁後,屋子裏響起此起彼伏的譏笑聲,婆母臉色更是沉如濃墨。

今日本該二嫂錢氏去婆母院裏伺候,可昨日二嫂說今日請了木匠來修繕院落,需要親自看着不得閑,便讓雲梨替上一日。

之前二嫂也讓她替過,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替二嫂了,但凡二嫂不想去,便讓她替了去,哪怕自己身子再不适,她也不能拒絕,更不敢拒絕。

她在府中表面上是陸家三少夫人,背地裏實則一個丫鬟婆子都能嘲諷、看低了她去,即使當着她的面,那些丫鬟婆子也不會收斂多少。

在所有人眼中,她不過是名粗鄙不堪的漁家女,配不上年少登科、神清骨秀的陸懷硯,不配當陸家的三少夫人。

當初她之所以能嫁給陸懷硯,是因為父親在湖中捕魚時救下落水的公公,父親去世前去了一趟陸府,過了不久陸懷硯便帶着人上門提親。

那是她第一次見陸懷硯。

也是在這樣悶熱的一個暑日裏,門口的大槐樹下,陸懷硯一身石青色衣衫,豐神俊貌、清雅絕塵。

像是自雪山山巅而來的一陣霜風,吹散溽暑裏的潮濕悶熱。

暖風吹過,槐樹葉子在他身上斑駁搖曳,晃亂了她的心神……

不知不覺路過二哥二嫂的院落,院落名叫雲花院,二嫂愛花,院裏種滿各色嬌豔名貴花朵,雲梨一朵也叫不上名字,她只識得牆角的這叢野苜蓿。

院裏工匠們正在搭建棚架,二嫂院裏的丫鬟芙蕖守在一旁看工,看到她站在院外,遂走過來。

“三少夫人。”丫鬟芙蕖面無表情地朝她随意行過一禮。

雲梨對府上丫鬟們敷衍了事的态度早已習以為常,畢竟在她們眼裏,她能與陸家嫡子成親,不過是挾恩圖報,對她自然沒有好臉色,她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做好自己能做到的。

雲梨揚起一抹得體的淺笑,“怎麽沒見二嫂?”

話不過兩句,芙蕖就已面露不耐,“三少夫人莫不是忘記了今兒個初七,二少夫人自是去老夫人院裏伺候去了。”

雲梨心下困惑,二嫂不是說讓她替一日嗎?

沒再多想,雲梨提步向婆母的院子走去。

福松院內,雲梨一進屋,撲面而來的涼氣舒服得讓人喟嘆出聲。

夏日裏,婆母屋內的冰從未斷過,她們這些做兒媳的想用冰,也必須得等到夫君放衙回來才能跟着一起享用,平日裏若實在熱的慌,大家都會去婆母屋裏蹭蹭冰。

不過好在她住的晚翠院,除了冬日裏比較冷之外,夏日裏倒比府中其他院落要涼爽的多,這樣也就不用去蹭冰,一個人更輕松自在些。

裏屋內,屋子正中央的大冰盆裏冒着森森寒氣,婆母姚氏坐在靠窗的羅漢榻上,貼身丫鬟蓮心正替她打着扇,凝霜也在。

二嫂錢氏坐在羅漢榻的另一側,不知說了什麽,逗得婆母笑個不停。

見她進來,屋內的談笑打趣聲頓時停下,雲梨放在小腹前的手緊了緊,這麽多年過去,面對這樣的氛圍和場景,她還是有些緊張,不太放得開。

姚氏淡瞥她的小腹一眼,“來了就坐下吧,大熱天的,既有了身子,怎還到處亂跑。”

雲梨規規矩矩坐下,也沒解釋,只柔順低頭,“兒媳不會再犯,勞煩母親替兒媳擔心了。”

之前有次輪到雲梨伺候婆母,可那晚她來了月信,小腹疼得不行,一整晚昏昏沉沉,第二日起來時已經快到午時。待她急忙趕到婆母屋裏欲解釋時,姚氏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冷着臉對她道,“若不想伺候,日後也不用再踏入福松院。”

可後來她撞見二嫂前往福松院伺候時,也恰是午時,婆母并未責怪二嫂半句。

那時她才明白,并非不能午時去伺候,只是身為漁家女的她不能午時去,府中諸多規矩,也不過是對她罷了。

姚氏一邊撥弄着幾案上錢氏尋來的粉白碗蓮,一邊開口道,“崇安來信說明日回府,你且着人将栖霞院收拾出來。”

雲梨怔住,夫君要回府了?可他為何沒在信中提及?

見她呆愣愣地不說話,姚氏不耐,厲聲喚她,“雲氏。”

雲梨當即回過神,柔聲應下,“兒媳知曉了,會收拾妥當的。”

栖霞院冬暖夏涼,當初二嫂看中那院子,在婆母面前明裏暗裏念叨許久,也未能如願住進去。

親疏有別,二哥是庶出,好東西留給自己兒子,雲梨能理解。

夫君若去了栖霞院,她也能沾光跟着一道住進去,這樣冬日裏腿上的寒疾再犯,也不用再那麽難捱,一想到明日就能見着夫君了,雲梨很是開心,恨不得一眨眼就到明天。

提到陸懷硯,錢氏像是才想起般,“哎呀,瞧我這記性,都忘了,崇安派人送來半筐荔枝,說讓大夥兒嘗嘗鮮,梨丫頭你來得有些晚,未曾想被這些饞嘴的丫頭分食完了。”

說完,錢氏故意橫眉怒瞪蓮心和凝霜一眼。

蓮心和凝霜忙屈膝半跪在錢氏腳邊,笑着齊聲求饒,“二少夫人恕罪,奴婢們見這荔枝顆顆晶瑩飽滿,一不小心就吃多了些。”

“二則,三少夫人懷有身孕,荔枝性寒,恐會傷身,我們這也是替三少夫人着想呢。”

錢氏不帶半分苛責地戳戳凝霜、蓮心二人的額頭,“你們這張這巧嘴啊。”

前不久診脈時雲梨曾問過大夫,像瓜果一類可有忌口,大夫說只要不貪多便沒什麽。

雲梨看着桌上那一堆荔枝殼出神。

荔枝殼又薄又大,殼內還有淡淡的水漬,單看這殼就能想象這荔枝應當又大又甜,她還沒見過荔枝的果肉,也不知是什麽顏色的?

錢氏視線掃過雲梨白皙恬淡的側顏,想到自己用再多美肌膏也難以變白的肌膚,心裏多少有些不平衡。

雲梨剛來府上時,肌膚黑黝暗沉,只有眼睛和鼻子較為出挑,後來在府上待過一段日子後,肌膚養得瑩潤又白皙,又加上她性子內斂、秀雅娴靜,除了家世過于低下,模樣勝過上京許多名門閨秀。

本是想激激她,卻見雲梨毫無反應,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錢氏又按捺不住開口,“奇了怪了,往日小梨一聽到二弟來信,便眼巴巴地想要看信,今日怎麽信也不想看了?”

“我聽凝霜說你天不亮就出府去了,梨丫頭,二弟不在,你可別一念之差行了錯事。”

姚氏雖不喜雲梨,但她知道就雲梨這個溫吞的性子,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出有辱陸家家門的事。

姚氏随口淡問,“怎麽一回事?”

雲梨又豈會聽不出錢氏的言外之意,可女子名節如此重要,她不知二嫂為何會這樣說她。

她急得眼眶泛紅,“母親,今日出府只是為了見我兄長一面,他從軍路過上京,日後若想再見面也不知要等到何時。”

“沒有央着母親看信是因為夫君也給我寫了信,這事凝霜也是知曉的。”

雲梨和姚氏同時看向凝霜,凝霜點點頭,看了雲梨一眼,“三公子的确有寫信給三少夫人,三少夫人回府時衣衫、鬓發齊整,應當并未做出格之事。”

聽凝霜這樣說,雲梨溫熱泛酸的眼角慢慢松緩下來,可凝霜的話卻讓她倍感屈辱,像是被人扒去衣裳當衆查驗。

姚氏懶聲懶氣,“行了,今日便如此,你們都回罷,梨丫頭既有了身子,未出坐褥期前,就不用再來我這裏請安了,且歇着吧。”

雲梨眨眨濕潤雙眼,“謝母親。”

在跨出門檻前,姚氏又不緊不慢補充道,“莫忘了去栖霞院裏看着些。”

雲梨應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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