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r6

Chapter6

從禮堂出來時,臺階已經堆滿了白色。

下雪了。

撲簌簌從黑蒙的天空落下,像是聖潔的禮花。

沈暮簾跨出屋檐之下,緩緩伸出手接住。

記得那天也是這樣一望無際的白茫,她站在雪地中央,看着父親的墓碑。

睫毛結滿了冰霜,全身被凍得沒有知覺,可她依舊能感受到心髒的跳動,那麽洶湧,那麽贏弱。

在那天之後。

她沉入海底,無時無刻不在等着厚積薄發。

雪愈下愈大,沈暮簾拂淨身上的水滴,這才意識到身上的大衣還是顧佑遠的。

她回過頭。

即便是雪天,也能見到毛茸茸的月亮。

破碎月光下,顧佑遠站在長廊的盡頭,隐約可見清隽輪廓,在一片白茫中更顯冷峻。

拖尾的長裙在雪天走得極其費勁,沈暮簾剛要擡腿,男人高大的身影就朝她跨步而來。

他接過吳特助遞來的傘,側過身打開,再将傘柄遞到她手上。

“下雪,小心滑。”

Advertisement

一小時前,還是禮堂裏人人忌憚的大人物,眉眼稍擡,就是風雨欲來。

而現在再細看,卻是翻不出一絲銳利。

沈暮簾掠過他鋒镌的臉,目光滞在他側脖頸的痣。

直到鼻尖在風中被凍得通紅,才輕輕喊出句:“顧先生。”

“為什麽?”

為什麽大費周章,讓她失去的,再重新回到她手上。

為什麽在衆人面前護她周全體面。

為什麽明知她不是好人,卻還是牽緊她的手。

為什麽?

漆黑的夜,四下靜得能聽見雪落地的清脆。

而她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在這樣的靜谧之下,沈暮簾清晰的感受到,內心深處有什麽正在破土而出。

是她闊別已久的野心。

明明已經做好了步步為營的準備,可她費盡心機想要的,顧佑遠轉瞬間就給她了。

所有人的爪牙都好似陰暗囚籠,她想掙脫,卻找不到一處有光亮的角落。

現在好不容易見到一線生機,她要向上奪取,她要抓緊,她要拼了命。

她要站上的,不只是巨人的肩膀。

和顧佑遠的一紙婚書不過是他提出的一場交易。

既然只是各取所需,那就在覆水難收前抽身而出就好了吧?

只要這樣就好了,對吧?

寒風侵襲,沈暮簾下意識将衣服裹緊,才發覺手心出了汗。

她蜷縮起僵硬的指節,垂頭看着松軟雪地被踩出的腳印:“顧先生——”

“你接我回家吧。”

輕柔聲線消融在冰天雪地,在一片白茫中留下一點墨色。

一輛車駛過,車燈映亮了她的臉,輕輕顫動的眼睫,躲閃的目光,都被顧佑遠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跳便在此刻凍結。

她說,回家。

明知道她沒有愛,明知道她是在為自己索求,明知道這只是一個瞬間。

但他還是感受得到,驀然間亂了的呼吸。

夜色漸濃,長廊的燈壞了幾盞,沈暮簾看不清他的神情,咬了咬唇,朝他走近一步,懇切的望着他:

“可不可以最後再求你最後一件事。”

“求你,幫我查明我父親的死因。”

如今的她太過渺小,如果顧佑遠願意幫忙,說不定離真相只差一步之遙。

可他對她已經仁至義盡,整個塢港沒人想淌這趟渾水,她該怎麽求他。

窮途末路,除了斷尾逃生,還有別的辦法嗎?

父親難道就應該白白喪命嗎?

若顧佑遠能接手此事,哪怕背上恬不知恥的罵名,沈暮簾也心甘。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她有些急切的丢了傘,雙手扯住他的袖管:“只要你幫我……”

——只要你幫我。

我做什麽都願意。

沈暮簾吸緊了氣,目光倔得冷硬,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男人。

說出來,沈暮簾。

放低你的姿态,去求他。

求他幫你複仇,求他借你權勢。

沈暮簾狠狠擰了自己一把,幾番咬牙,直到口腔裏血絲蔓延,直到痛意襲身,她才從唇齒間,溢出一聲難忍的哽咽。

她根本說不出這種話。

委曲求全的語句就刻在喉間,緊緊生根,拔不出,落不下。

顧佑遠生來矜貴,手握半壁塢港風雲。

在他面前,如今的她是否薄如蟬翼,是否不值一提。

無止境的羞辱纏上她,脈搏跳動的瞬間,灼心扼頸的愧疚感一擁而上。

她對不起父親。

她只身一人留存故鄉,茕茕孑立,只能成為其中,颠沛流離的浮萍。

無限的羞憤讓沈暮簾快速眨着眼,只想快些驅趕這不該有的淚意,目光流轉間,停在他緊緊蹙起的眉上。

或許是不喜歡女人哭哭啼啼的,覺得她嬌氣,所以有些不耐煩了。

她抿着唇,有些不知所措的別開臉。

恍惚間,感覺有人拾起了地上的傘,重新罩在了她頭上。

下一刻。

溫熱的指腹就掃過她的眼睫,輕柔的揩去她眼角挂的淚。

小心翼翼,一觸一停。

“別哭。”

聲線竟有些低緩的沙啞。

久違的暖意讓沈暮簾感覺身處夢境,她想要看清顧佑遠的臉,可淚水模糊了雙眸,無論怎麽擦去,她都只能一遍遍描摹他霧蒙蒙的輪廓。

他在她的混沌之間,用只有他們能聽見的音量,輕聲說了句:

“信我。”

低沉的嗓音,攪着醇厚的蠱惑,卻出奇的令人心安,像是在熊熊烈火中,轉身就有一處可停靠的岸。

仿佛在告訴她,不用怕了。

什麽都不用怕了。

就在她的眼淚奪眶而出的那一刻。

他緩緩伸手,遮住了她的眼。

耳邊寒風呼嘯而過,沈暮簾驀地一顫,僵在原地。

指尖凝着的雪花漸漸融化成剔透的水滴,掙紮着懸空,想要抓住微乎其微的體溫。

最終,悄無聲息的墜入雪地。

-

塢港的深夜始終繁華如初,繁燈從凝結着水霧的車窗照進來,像是無數個旭日初升。

沈暮簾正襟危坐,暖氣吹得她昏昏欲睡,卻不敢阖眼,餘光始終停留在一旁的男人身上。

萬家燈火自車窗一閃而過,顧佑遠靠在座椅上,雙手交疊在腹前,指尖輕點食指上的素圈銀戒。

他始終是這副游刃有餘的模樣,遇事波瀾不驚,從容不迫,仿佛世界在他眼裏,不過是手拿把掐的一場棋局。

片刻的緘默後,他輕輕掀起眼皮,聲線平淡,聽起來只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我會盡快為你召開發布會。”

言下之意。

父親的産業會盡數回到她手上。

而她在顧佑遠的解釋下,也會減少輿論壓力,堂堂正正的成為繼承者。

還來不及應話,車身就穩當的停下。

沈暮簾下意識往外探了一眼。

夜與雪的碰撞,是一片純澈的黑與白,瓦磚已經被雪遮蓋得看不見,屋旁枝頭被雪壓得最低的那棵樹,是房東太太親手栽下的。

不是顧氏旗下的什麽酒店,也不是他的莊園。

是七喜巷。

無形之中,她的心裏有塊巨石快速墜下。

“顧先生,”沈暮簾轉頭,深吸一口氣,認真的看着他,“謝謝你幫我。”

打開車門,她起身下車,剛準備轉身離去,車內卻傳來男人輕緩應聲。

“我沒有幫。”

雪花自她耳畔擦過,從打開的車門飄進,慢慢融化在顧佑遠滾燙的體溫。

摩挲銀戒的動作停下,他緩緩阖上眼:“這本該屬于你。”

那是她的美夢,也是她的冠冕。

沈暮簾片刻失神。

有一霎,心口竟湧出了零零星星的雀躍。

白眼欺辱受得多了,她都快忘記了,這是本該屬于她的。

她徐徐揚起嘴角。

這是沈暮簾這些日子,為數不多,發自內心的笑意。

“謝謝。”

他垂眸,沒再看她一眼。

直到車門合上,直到倔強的背影愈走愈遠,遠到幾乎看不清,他才如夢初醒般擡頭,盯着皚皚大雪中飄搖的黑點。

坐在副駕駛的吳特助幾次察言觀色,最終還是憋不住,糾結開口:“顧先生……”

“說。”

“對于今夜的事,家主讓您給他一個交代,”吳特助咬着牙說下去,“回去見他,是家主對您下的最後通牒。”

忽視意料之中的沉默,吳特助試探的問:“需要現在回去嗎?”

“不用。”

他籌謀的這場戲已經讓沈氏的一些人豎起汗毛,保不齊會再找她麻煩。

其他人在他不放心。

他要親自守着她。

車內閱讀燈緩緩亮起,顧佑遠撥出了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房東太太一句畢恭畢敬的顧先生。

雪中的背影已經被風霜掩埋,他回過頭,單手敲出一支煙:

“她淋了雪,辛苦您熬些姜茶。”

火機騰出火焰,映在他的瞳孔,仿佛将腦海中笑靥如花的她蒙上不真實的噪點。

就算是萬罪千罰,重山阻隔,也寧願只身一人撞過。

他只要她幸福就好了。

-

回到熟悉的卧室,暮簾匆匆洗漱後便睡下了。

夢裏是那場無疾而終的家宴、破碎的落地窗、血跡斑斑的走廊,各種扭曲的時空雜糅在一起,拉着她墜入無限的恐慌。

唯一清晰的,是父親在滾滾濃煙中朝她大喊的那句:

“阿暮!快跑!”

一片刺目的光襲來,沈暮簾驀地驚醒,大口喘息。

第一時間拿起手機,發現睡了不過四個小時。

與時間一同醒目的,是那幾條來自波士頓的短信——

【阿暮!生日快樂!今年還是很忙,回國無望了,代我向伯父問好。】

看到這條信息,她才緩緩想起。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過生日了。

記憶好像永遠停滞在父親為她辦的那場轟動塢港的成人禮。

一身白色綢緞長裙,一條滿是歡呼祝賀的小道,她揚着笑踩着紅毯,一步步走向她的十八歲。

她嗔怪父親花錢如流水,辦得太過誇張。

父親為她戴上項鏈,笑說:“明年還會有更盛大的。”

他沒能等到第二年。

擡起顫抖的指尖,沈暮簾平複好情緒,快速回複。

【謝謝你,芝芝】

【我一切都好,勿念。】

芝芝是她自小的玩伴,感情深厚,十七歲出國留學,暮簾不想讓她擔心,暫時決定将這些遭遇隐瞞。

淩晨四點,她已經失眠,起身拖出皮箱,開始整理衣物。

既然做出了選擇,七喜巷就不能再久留了。

她的東西其實很少,仔細疊疊,也就只占半個箱子,屋裏放着的,大多是洋房收養的女孩們送的手作裝飾。

一切都太過突然,甚至不知道怎麽告別。

她正想得出神,房間的虛掩木門便被輕輕推開,随着吱呀聲探進兩顆機靈腦袋。

“姐姐,我們睡不着。”

“暮簾姐姐!外面好厚的雪!堆雪人!”

下意識把皮箱藏入床底,她笑了笑,把兩個小孩裹得嚴嚴實實,領着她們走出大門。

雪剛停不久,沈暮簾坐在房東太太掃淨的石階上,看着她們撒歡。

天色隐現出深海的藍,她百無聊賴的望着路燈,卻看見路燈下有個高大身影,隔着石階小路,與她相望。

竟然是顧佑遠。

他穿着昨晚那件大衣,還是那副嚴肅深沉的模樣,只是肩上還積着一些未化的雪,不知在這站了多久。

沈暮簾倏地站起,踏着雪地靴小跑到他面前:“顧先生,你沒回去?”

雙手抄進大衣口袋,顧佑遠沒什麽情緒:“路過,把東西給你。”

東西?

是這半年落在他家的結婚證?還是他買了些讨人歡心的珠寶?亦或是他制定了什麽約法三章?

正疑惑着,顧佑遠已經接過吳特助手中的東西,朝她遞了個精巧的木盒。

他的手很好看,指節修長,青筋微凸不失力量感,沈暮簾留意過,食指那圈銀戒锢得很緊,側面好像刻着一串英文,位置太隐秘,不靠近根本看不清。

她伸手接過木盒。

想了千萬種可能。

打開時,心髒還是不可抑制的漏了一拍。

映入眼簾的,是禮堂生鏽的鑰匙、沈氏的自願轉讓協議、一身紅絲絨長裙、還有一串被修複好的珍珠項鏈。

而木盒正中間,靜靜躺着一塊玉石。

它輝煌時,曾象征着沈氏在塢港的地位。

這麽多年,都存在于她的夢魇中。

是父親的印章。

攥在棱角邊緣的指尖微微泛白,沈暮簾眼睫微顫,緩緩擡起頭。

她看見顧佑遠手中捧着一束黑色玫瑰。

Black Rosevil。

與六年前那場生日宴上,她抱在懷裏的那束一模一樣。

一切都好像時光回溯,定格在深暮簾最幸福的那一刻。

她的天空飄滿了羽毛,虛幻、旖旎、不真實。

Black Rosevil的花語——

你是惡魔,且為我所有。

四肢有些發麻,她不可思議的望着顧佑遠。

雪又開始洋洋灑灑下了起來。

顧佑遠緩緩垂眸,看着雪花墜在她臉頰。

随後擡手,輕輕将玫瑰交到她手上。

“生日快樂。”他說。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