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西爾弗

西爾弗

空中花園東臨緩坡，西朝大海，既能将島內參差錯落的建築盡收眼底，又能看到碧水拍崖，海天一色。

西爾弗·胡夫托着酒杯站在觀景臺邊緣。海風新鮮，陽光耀眼，但兩者加在一起也無法讓他心情舒暢。晴時的海洋總是這樣溫柔美麗，從而使人忘記她狂暴的威力和極致的無情。

科林斯學院的校長從來都不是一份輕省的工作，過去的兩天更是尤為難熬。學生搜救……家長的憤怒……原因調查……船員處分……安全質疑……輿論影響……灰角號的旗杆還露在水面上，質詢就像雪片一樣湧來，就好像他們早就寫好了信，只等一個落井下石的時機。

西爾弗呷了一口酒，目光沉沉。這件事如果不查清楚，肯定又會有人趁機彈劾，要求他交出權柄。

“校長，朗曼先生到了。”

通報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諸多麻煩事中，這也許是最為棘手的一樁。他看了眼時間，示意秘書退下，不緊不慢喝完殘酒，轉身向辦公室走去。

和科林斯絕大多數房間一樣，校長室也用淺色裝潢。米色壁紙上壓有暗金紋路，家具雕紋繁複，卻通體漆成淡雅的象牙白，精巧的銀盤內堆着大顆大顆的無花果，白陶瓶內插着長長的孔雀翎，飾以雅致的彩繪，亞麻色的窗簾半攏着，使整個房間都浸染在一種朦胧而隐秘的氣氛中。

“我猜你已經安頓好溫特伯恩先生了，歐文？”西爾弗放松地靠在高背椅上，隔着桌子，年輕的朗曼坐在對面。

“是，舅舅。”他聲音平板地說。

西爾弗背光而坐，面孔籠罩在陰影中，但男孩的表情卻絲毫逃不過他的眼睛。

“顯然……”他和緩地說，“你對溫特伯恩先生的成見沒有改變，對我的決定仍舊不太滿意。”

“對您的決定我沒有異議。”

雖然這聲調顯露出截然相反的情緒。“不用緊張，孩子，我不是你父親。”西爾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原因。我不希望我們之間存在什麽芥蒂。”他拉開最近的抽屜，取出一本厚重的黑色皮面書，推了出去。

“孩子，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搖頭。

“翻開第一頁。”西爾弗耐心地催促。

朗曼不太情願地翻開磨損的封面，內頁泛黃，但鉛字清晰如舊。“‘科林斯精修學院注冊名單’。”他念道。

“沒錯，”西爾弗心平氣和地說，“任何一個想到科林斯念書的學生，姓氏都必須先出現在這份名單裏，而不在此列表內的申請人，學院不會考慮。”他停頓片刻，留出一些思考的時間，随意問道：“你覺得，溫特伯恩家族，在這份名單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朗曼顯然被這個問題弄糊塗了。“他申請成功，不是說明，他的姓氏已經被注冊了嗎？”

“不完全是。”西爾弗盯着朗曼的眼睛，輕聲道，“就像你說的那樣，大部分家族都是被注冊的，手續繁瑣，考查漫長。朗曼家族的姓氏載入這本名冊快八十年了，但‘溫特伯恩’甚至更長——”朗曼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這個姓氏是被寫在榮譽條款裏的。科林斯必須無條件地接納所有溫特伯恩家的後輩入學，不論何時何地。”

“就他？”朗曼顯然被這個答案吓到了，脫口而出，“那小子的姓在榮譽條款裏？”

西爾弗挑眉。朗曼咳嗽一聲，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态了。

“抱歉，我只是，只是，沒有想到——”

男孩仍舊無法從震驚中平複過來，對此，西爾弗·胡夫深表理解。

榮譽條款最早可以追溯到科林斯建校初期，大多都是給那些為學校做出貢獻的傑出校友許諾權利。後來科林斯聲名鵲起，曾經顯赫一時的家族卻消散在風裏。榮譽條款仍舊具有最高效力，卻失去了實際意義。如果不是有人提起，連他也不會想到去閱讀那些寫在扉頁的燙銀字體。

“會不會是重名？”朗曼滿懷希望地問道。

“我們無法查證。”西爾弗故意不置可否，“這個家族的家譜信息和入學記錄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說，他是建校以來第一個進入科林斯的‘溫特伯恩’。誰也無法确認他是不是榮譽條款裏的那個。”

短暫的停頓。朗曼正在緩慢地接近重點，西爾弗并不急切。

“那……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他年輕的外甥終于問出了他最希望他問的問題。

“身為學院的一份子，我們有責任就是确保榮譽條款不被濫用，學校的名譽不被玷污，是嗎？”西爾弗意味深長地說。

朗曼沒有回答。

“我無意指控什麽，但若是有人通過一些特殊途徑，偶然得到一個名字，然後産生了某種一步登天的妄想，也并非全無可能。貪婪總可以讓人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特別是對于窮人而言。”

沉默片刻，朗曼說：“可是我做不了什麽，校長。”

但西爾弗卻在心底露出微笑，他的外甥比其他預計的更聰明一些。

“你不需要做什麽，我們只需要聊聊。”西爾弗溫和地說，“比如，尼克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我聽說你們來的時候在同一間船艙，後來好像還是他救起羅蘭·安吉利斯。真了不起，據我所知，那個可憐的孩子落水那麽長時間，溫特伯恩先生是唯一的目擊者，如果不是他，我們可能就要失去一位優秀的學生了，你對此有什麽想法呢？”

短暫的靜默，但這一次，還有某種克制的抗拒。

“沒有，”朗曼抿了抿嘴唇，“我沒覺得他有什麽特殊之處。”

一陣輕微的失望。

“沒有關系。”西爾弗重新控制好語氣，和藹地說：“很顯然，溫特伯恩先生身上具備着很多學院一直贊賞的優秀品質，我自作主張地将讓你們成為舍友，也是希望你們能互相學習。有什麽問題歡迎随時來找我，我不在也可以聯系莫羅女士。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多交點朋友，而不是一味地把自己埋在書裏。今天就到這裏吧。”

朗曼起立，拘謹地道別。

門一合上，故作輕松的微笑便隐去了。西爾弗·胡夫從高背椅上站起身，舒展一下身體。顯而易見，歐文·朗曼不情願做這些，他在心底想到。

他重新拉開剛才放皮面書的抽屜。沒有了那本厚重的皮面書，抽屜顯得空空如也，但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天鵝絨襯底下還壓着一封薄薄的信件。

這是一封入學申請信，沒有封蠟，也沒有家徽，膠水封口，用最普通的信箋書寫。按理來說，這樣的申請甚至沒有讀完的價值——科林斯的學生非富即貴，哪怕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考慮小雜貨店老板的兒子入學——但就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小雜貨店老板，在信內附上一份了不得的文件。

“諸神在上，自今日起，至無限遠，此間永為溫特伯恩家族保留一席之地。”

年代久遠，字跡剝落，如果不是仔仔細細地和他手中的那份核對過，西爾弗·胡夫怎麽也不相信，高貴的科林斯學院榮譽條款還有副本存世。

思索了一會，他将那本《科林斯精修學院注冊名單》和信件一起塞進抽屜鎖好。直覺告訴他，這個時隔百年突然回歸的溫特伯恩家族，會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