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卡琳

卡琳

兩點支地，兩腿翹起，前傾和後仰的力量彼此制約，形成一種微妙的動态平衡。

“老弟，你看我——”

男生正準備得意洋洋地向來人炫耀成果，目光落在卡琳身上，聲音忽然止息。他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完全忘記自己尚處于雙腿懸空的危險境地。

平衡瞬間破裂，椅子咣的一聲砸向地面，書籍、筆記翻飛跌落，一片狼藉。

卡琳俯身撿起掉落的書，釋出一個局促的笑：“你還好嗎？”

“沒、沒事。”他手足無措地從地上爬起，尴尬之色滿溢。

高個子，藍眼睛，棕發卷翹淩亂，馬甲和襯衣艱難地維持着正裝的體面，但領帶和袖箍都已不知去向。卡琳打量着他，開始拿不準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有人讓我來這邊找一位溫特伯恩先生，如果……”

“是我。”男生立即應道。

卡琳有些意外——C.C.的學生通常只和同齡人呆在一起，維托請她幫忙的時候，卡琳還以為尼克是也是一個小男孩。

但這不是什麽問題。她招招手，門外的小推車自行開進來。

“維托給了我一份清單，讓我把書轉交給你，順便再說聲抱歉。他忘記下午還有課，只能先走一步。”

尼克恍然大悟，大度地笑笑：“謝謝。不過沒關系，這本來就不關他的事。”

任務完成，卡琳本可以離開，但責任感使得她向讨論室內多看了一眼——

桌上、椅子上再到地上，全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參考書，再加上門口的一車，俨然已經超過一個團隊的工作量。

“這些你都要用嗎？”

“是啊……還沒看完，”憂愁在他臉上停頓了一秒，變成一個曠達的咧嘴笑。“真遺憾紙質書沒有檢索功能。”

顯然，又是一個不常來圖書館的。

“其實是有的。”她嘆了口氣，從口袋抽出便箋和紙：“告訴我你論文的題目或關鍵字，我可以幫你縮小範圍。”

“要寫下來？”

“對。”

他猶豫了。

“不用擔心，我不會記錄內容，只是咒語需要而已。”看出了他的顧慮，卡琳把東西遞給他，解釋道：“當然，你可以選擇自己慢慢找，但是現在距離閉館只剩四小時，而這些書已經超出單人借閱上限了。”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寫下了問題。卡琳看也沒看，接過字條就對折起來，然後用魔杖點燃。

白色的火苗騰地包裹整張小紙片，眨眼間消失得一幹二淨，幾秒鐘後，書堆、紙縫和牆上的圖書館平面圖上都滲出了細小的白光。

像所有第一次見到這個咒語的人那樣，尼克臉上浮現出毫不掩飾的驚奇。

卡琳對此習以為常。她另取出一張便箋，對着平面圖抄寫序號。“相關章節和書已标記。等下白光熄滅後，你拿着這個靠近，它們會再亮起來。這裏還有一些，你——”

寫到最後，她忽然停住了。最後那幾個序號極為陌生，在她擔任助理管理員的兩年時間裏，從未有人用到過。

科林斯島上大部分的建築都已失去了最初的功能，唯獨圖書館是個例外。登島之初，科林斯宮所有的房間都空空蕩蕩，只有這裏就堆放了大量年代久遠卻保存完好的石板、卷軸。奧斯頓·胡夫先生推斷，這座建築或許設有利于書籍文件保存的咒語，因此将它的功能沿用了下來。

“……帶你去可以，但別抱太大希望。庫房的書你很可能讀不了。”卡琳一邊拿鑰匙一邊說。

“‘讀不了’？”尼克饒有興趣地重複。

“對，都是些很老的書，五六十年前的，中世紀的，還有年代都确定不了的。文字都失傳了。”

轉兩個彎，再走下一段回旋樓梯，迎面出現一扇對開的木門。庫房的入口到了。

見她用鑰匙開門，男生好奇地問道：“不需要咒語或者口令嗎？”

“咒語和口令誰都可以學會，但鑰匙只有一把啊。”卡琳笑了笑，随即意識到自己的說法并不嚴謹——莫羅女士那裏應該還有備用鑰匙，但這都是細節，他不需要知道。

木門打開，幹燥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庫房是一間半地下的石屋，依靠采光井和反射鏡照明，半明半暗。

卡琳戴上手套，扔給尼克一副，自己捏着便箋走在前面，經過六排的時候，整個書架都泛起了一層瑩瑩的白光。

那是奧斯頓·胡夫先生最初在科林斯島上發現石板。

“我可以拿嗎？”見她點頭，尼克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塊，仔細端詳。

不出所料，上面刻滿了無人能解的史前文字。如果溫特伯恩先生能有所解讀的話，無疑将會揭開古典魔法史研究的新紀元。

“能看懂？”卡琳揶揄道。

“不能。”尼克誠實地回答。

她拿起便箋，在庫房離走了一圈。除了第六排，第八和第十個架子也會在她靠近的時候亮起。無一例外，都是存放同一時期卷軸和石板的書架。

害怕被遺忘的文明才會将歷史刻在石板上，但幾千年後，用于記錄的文字卻先一步被人遺忘，不知是該讓人覺得諷刺還是傷感。

“你在找什麽？”

話一出口，卡琳就意識到自己冒失了——從溫特伯恩先生之前的反應來看，他并不希望自己查的東西被人知道。

果然，他的回答很含混：“校史那一類的。”

卡琳沒有追問，尼克也就沒有解釋。他徑自走向更深的地方，從每一個亮起的書架上取下一兩封卷軸細細端詳，偶爾拿出筆，像模像樣地臨摹一頁，然後慢慢放回書架上。半個小時後，所有帶标記過的書架都被他看了一遍。

“所有相關文獻都被标記了嗎？”

“只要你的問題足夠完整。”

“可沒有人知道這上面寫了什麽。”他指了指書架。“咒語怎麽知道？”

“它不在乎語言的形式，只負責尋找。”

尼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卡琳繼續問道：“你看完了？”

“完了。”尼克收神，心滿意足地拍拍筆記本，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給她。

卡琳抿唇一笑，借着摘手套的機會背過身去。此刻，她忽然理解為什麽維托和尼克會成為朋友了。溫特伯恩先生也許年齡稍大，但身上仍然存在着某種童心或者說孩子氣的部分，不經意間就會顯露出來，相處起來十分容易。

尼克先出去，她鎖了門，沿着原來的路線回到圖書館的大廳去。

找到這些無法解讀的資料似乎讓他心情大好，一路上都在說個不停。聽了一陣，卡琳才意識到，原來溫特伯恩先生是第一年到科林斯上學——難怪她之前從未聽過C.C.有這號人物。

“……還有一個問題我剛剛就像想問了。你是學生嗎？為什麽會有庫房的鑰匙？學校管理得這麽寬松嗎？”

這是三個問題了，卡琳在心裏笑，但仍舊保持了耐心。

“我是學生，但在C.C.，學生也可以擔任一些職位，比如助教之類的，協助管理校務。”

尼克向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道：“給錢麽？”

卡琳頓時啼笑皆非。

“不給。”她忍俊不禁。

男生失望地哦了一聲。“那為什麽要幹這個啊。”

“大概是一種體驗吧。”卡琳淡淡地說。

卡琳離開圖書館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沉。白天已經結束，黑夜尚未開始，晝夜交替的間隙，是最讓她放松的時刻。

不僅伊蕾娜不理解她為什麽要做這種毫無意義的兼職，有時候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父親經營着全希臘最大的船舶公司；她識字時玩的游戲不是文字卡片，是對着硬幣的圖案拼出安吉利斯家船只的名字；想要的東西總是未說出口就有人雙手奉上，過度的讨好讓她在很長時間裏都缺乏購買的概念。

她以為這個世界本就如此圓滿，但随着年齡增長，卡琳逐漸意識到，所謂泛濫的熱情和離奇的好運，其實都是那個價值連城的姓氏所帶來的錯覺。羅蘭比她更早地意識到這點，接受得也更為順暢。因此，她雖然不認同兄長的處事方式，卻時常羨慕他的泰然。

宿舍空無一人，伊蕾娜還沒有從社團回來。晚風撩起紗簾灌入室內，從這裏聽不見潮聲，但偶爾會有隐約的歡笑和講話聲從中心廣場飄來。

卡琳關上陽臺門，把藤椅拖至在臺燈附近，決定把下午中斷的那本書看完。但不知道是因為室內太靜還是她太累了，卡琳縮在藤椅上，漸漸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态，種種光怪陸離的畫面開始在她的腦海裏出現，偶爾有白天的片段閃過，但大部分都是嘈雜無序的殘影。

“卡琳，醒醒——”

她迷茫地擡起頭，對上伊蕾娜焦慮的視線。“你回來了？我剛剛是睡着了嗎？”

“是的，今天活動結束了晚了些。”伊蕾娜說着，将外套遞給她。“有件事得告訴你。路上我碰見了莫羅女士。她在找你。”

“找我？”卡琳詫異地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現在？”

“對，她在圖書館，說有很要緊的事要請你去一趟。”

上晚課的學生都已經回到了宿舍，一路冷冷清清。圖書館只有側邊的小門開着，莫羅女士提燈站在那裏。

“女士，發生什麽事了？”

莫羅女士沒有回答，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我看到你動了庫房的鑰匙，下午你去那裏了嗎？”

“是的，”卡琳盡可能平靜地回答：“下午有人借閱，我全程在場，所有流程都符合規定。”

莫羅不置可否，只是帶着她走下樓梯，來到庫房門前。平日裏鎖着的兩扇木門此刻敞開着，燈火通明，有人似乎在檢查着什麽。

一顆心提了上來。

第六排，第八和第十個架子空空蕩蕩。

所有放在上面的東西，全都碎成粉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