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落絮無聲(四)

落絮無聲(四)

桓帝擺了擺手讓內侍宣二人觐見。

二人一文一武,薛琮身上散發着武将肆意的氣質,牧平也在他身旁卻毫不遜色,他氣質清淡,如冬日白梅,即便被白雪覆蓋憑借自身的清香遺世獨立。

行進大殿,二人向衆人行禮之後,薛琮抱拳道:“陛下,小妹今日在山中遇刺全靠牧大人相救,臣想着牧大人興許知道些什麽,所以将牧大人帶來。”

桓帝沒說什麽,只是看着牧平也沉聲問道:“太子已将事發經過告知孤,你可有無補充之處?”

容玦敏銳地發現他已經換下了白日衣衫,那一抹梅花的殷紅像她的一個錯覺。

“回陛下,臣白日雖未看到刺客面貌,”他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許鵬,微微一頓道,“不過臣幼時曾學過弓箭目力優于常人,看到了刺客的身影。”

桓帝亦瞥了一眼微微顫抖的許鵬,淡淡地問道:“刺客身影有何特殊?”

許鵬只覺得兩道目光如冰刀刺在自己身上,如置身冬日冰窖般顫抖,他知道自己此次觸到了桓帝的逆鱗。

“臣對弓箭不過略知皮毛,”牧平也笑着向薛琮擺了一個“請”的手勢,“薛司馬對弓箭十分精通,臣已向他講述了刺客使弓時的特點,陛下不如聽聽薛司馬的判斷。”

薛琮聞言向前一步抱拳侃侃道:“根據牧大人的形容,此刺客右手持弓左手持箭,技術純熟。”

容玦覺得薛琮說起自己精通的弓箭時整個人都熠熠發光,不複日常與她逗弄的頑皮樣。

“臣專門去看了小妹說的事發的古亭,在其周圍觀察了刺客所射發的箭矢。”薛琮略略一頓,“根據箭矢入木的角度與深度,臣認為此刺客近日右肩應有傷,可根據此線索去排查。”

話畢,他瞥了一眼許鵬緩緩道:“而且臣記得,今日打馬球之時,許大人以其前些日子受傷為由,沒有下場。後來馬球打起之後,似乎沒有再看到許大人呢。”

許鵬不住地扣頭,連連告罪:“陛下恕罪啊陛下,臣一時鬼迷心竅了!”

桓帝似有些累了,聲音中充滿疲憊:“都下去吧,此事太子繼續調查,孤瞧着薛琮長進不少,也随着太子同去。”

殿內衆人都紛紛起身行禮,一一告退。

容玦正要扶着椅子起身告退,薛皇後卻拉着她的手腕,向太子、薛勖霖、薛琮以眼神示意他們先行離開。

容玦看到了父親眼中的擔憂,這令她心中惴惴不安,只是不知父親在擔憂什麽。

“陛下,”待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拉着容玦盈盈一拜,道,“妾想為阿玦求一個恩典。”

容玦十分守規矩地在她身後半步的位置跪着。

她從身後看向前方的薛皇後,薛皇後雖是跪着,卻身姿挺拔,毫無“求”的姿态,和太子如出一轍。

薛皇後神色淡淡,眼底毫無波瀾,看起來十分有把握。

桓帝看着下首的薛皇後,沉默片刻問道:“薛家丫頭先是落水,此番又遇刺客确是多舛,皇後想求何恩典?”

薛皇後微微擡頭,一雙堅定的眸子直直撞入桓帝眼中,令桓帝恍惚。

她的聲音清淡又有力量:“妾想為阿玦求一郡主之位。”

“阿玦下月便及笄了,妾左思右想該送她個什麽及笄之禮好。不若陛下賜阿玦一個郡主之位,權當是陛下與妾送與阿玦的及笄之禮可好?”

容玦吓了一跳本想說些什麽,薛皇後似有所感對她微微搖頭。

不知為何,容玦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緊張了起來,甚至那燭火都搖晃得幅度都越來越大了。

薛皇後卻恍若未覺,仍自顧自說地說道:“勖霖當年與北蠻之戰大戰而勝,差點丢掉性命,陛下可還記得曾對他說過什麽嗎?

“陛下曾說,‘被北蠻制之久矣,卿連獲大勝,足以揚眉吐氣,然來日大戰,非卿莫屬,此大功封王宜也。’可勖霖直言不敢擔此重賞,陛下堅持為勖霖封了侯,還道以後在其一雙兒女身上彌補。

“阿琮漸長,在北軍中歷練得不錯,他早晚繼承這安平侯府。可阿玦不一樣,她不過一個女兒,我們薛家也就只有這一個女兒。妾想不若送她一郡主之位,諒日後也無人敢欺負了她去,如何?”

桓帝看着薛皇後,試圖看出她的情緒,可她卻什麽情緒都未外洩。

桓帝沉默了半晌,道:“有孤這個姑丈在,何人敢欺負了她去?”

薛皇後聞言竟輕輕嗤笑了一聲,那笑聲回蕩在這空曠的大殿上。

窗外忽然悶雷一聲,襲來的風吹動了殿內的燭火,映襯在薛皇後臉上竟顯得有幾分凄涼。

容玦總覺得桓帝此刻渾身散發着怒意,卻又夾雜着一絲無奈。

她生怕桓帝抓着手邊硯臺砸下來,偷偷觑着眼,準備時刻擋在姑母身前。

“短短一月阿玦就遭了兩次生死劫,裴家可有半點兒事?”薛皇後的聲音不似先前的冷靜自持,有微微的顫抖和泣聲,“我知曉崔夫人向陛下求情,這個虧就只能讓阿玦受着。”

她擡起蓄滿淚水的雙眸,不知看向何方:“陛下不知,阿玦落水後差點醒不過來,連鐘太醫都束手無策。弟妹日日以淚洗面,阿玦好不容易醒來了,初初幾日猶如傀儡般沒有神采,人也癡癡的。後來雖慢慢好轉卻将前塵往事忘得幹幹淨淨,可妾身總想着,能醒來便是好的。”

“可誰知,”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阿玦今日又遇刺殺,我的孩子為何如此苦命啊!”

容玦看着泫然欲泣的姑母,被她的悲傷感染,心中湧上酸澀,她看向上首的帝王雖仍面無表情,卻也被這巨大的悲傷所籠罩。

“安樂可好?”

“什麽?”薛皇後一雙剪水秋瞳疑惑地看着上首的桓帝。

桓帝很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孤說安樂這個封號可好?”

薛皇後不知想到了什麽,深深看了桓帝一眼,盈盈拜倒:“多謝陛下。”

薛皇後和容玦跨出大殿,碧桃快步上來扶着站不穩的容玦,薛皇後卻只是眺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狂風吹亂了她的頭發。

容玦疑惑地問道:“姑母?”

薛皇後擡手抹去掉落的淚珠,轉頭微微沖她笑道,“讓碧桃送你回去,今晚好好休息,剩下的明日再說。”

容玦縱是有滿腔疑惑此刻也只能先壓下,向薛皇後行了禮道:“今日讓姑母擔心了,姑母也早些歇息。”

桓帝看着薛皇後離去的背影,一步步堅定穩重。

那個會怒斥他踩壞了花的嬌俏少女,終于變成了他期望中沉穩、母儀天下的皇後。

*

碧桃送容玦回了攬月殿,月紅看着容玦的樣子一直在懊惱自責,抱着容玦哭了一場,被容玦好生安慰才漸漸止了哭意,服侍着容玦好生梳洗了一番。

容玦本以為今日一整日的跌宕起伏,會令她迅速入睡、一夜無夢。

相反,她躺在床上毫無困意。

窗外的風越來越大了,月紅臨走前将只開了一扇小窗,風擠進小窗吹得簾紗擺動,總是拂過她的肌膚,她的思緒像這天青簾紗一般無序擺動。

她實在是睡不着,便起身推開窗,風湧進房間。

她的烏發像白日看到的那盞紙鳶一般随風飄動,一些碎發拂過她的面龐,讓她略略有些癢意,她擡手将碎發別在耳後。

窗前有一株櫻花樹,早已敗落,暗夜裏她只能模糊看到一只小鳥栖息在樹枝上。

可惜風太大,搖擺的樹枝讓它無法安睡,它煩躁地叫了一聲,撲扇着翅膀飛往新的栖息地。

它在風中努力地扇動翅膀,看見前方的屋子亮着燈、開着窗,它施施然落在窗臺邊輕輕梳理着被風吹動地毛發。

薛皇後坐在梳妝臺前,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容顏,雖然美貌依舊卻抵擋不住時光侵襲。她的雙眸早已沒有當年的靈動,仔細瞧瞧細紋也早已爬上了面龐。

她試圖回想自己及笄之年是何樣的大好年華,可是好像已經過去了好久,她想不起來了。

那時年青,以為有愛就能抵擋一切風雨,年歲漸長才知曉風雨要靠自己抵擋,依賴別人只會讓你在大雨被澆到衣衫盡濕。

她聽到小鳥扇動翅膀的聲音,越過銅鏡看到毫不畏生的小鳥大大咧咧地落在自己的梳妝臺前,對鏡梳秀發地手頓了頓,喃喃道:“你也知曉暴風雨要來了是不是?”

*

牧平也一身素衣坐在昏黃的燈盞下,聽着窗外的悶雷聲,手中拿着書在看,那一朵小蒼蘭還夾在書中。

他看着這朵小蒼蘭,腦中不自覺回想起離開洞穴前薛容玦的話。

“牧公子想要什麽呢?

“公子師出大儒門下,甘心只做一個小小掌故嗎?”

她面容柔婉嬌俏,原以為她是個不谙世事的貴族少女。

可她雙眸淡然通透,更是聰慧伶俐,僅憑一本宣林史書便猜到了自己的意圖。

她清淡的聲音又浮現在他腦海中:“不論公子想做什麽,我都可以幫到公子,不知公子可要與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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