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溪雲初起(二)
溪雲初起(二)
白雲高懸于藍天之上, 秋高氣爽,牧平也一身白衣坐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肆二樓的窗邊,手邊擺着一盞茶, 瞧着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雙明眸中滿是恬淡閑适,明明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人,卻又像是貪戀凡間煙塵的少年郎。
少頃, 有人推門而入,看到他時微微一笑,自顧自地坐在牧平也身邊:“顧公子還真是不放棄。”
牧平也看向坐在對面的人,沈物亮, 幼時他是客居在自家的遠方舅父,如今已是明郡的郡監。
他擡手為沈物亮倒了一杯茶:“想見舅父一面真不容易, 若非紅苑坊坊主,今日怕是還見不到舅父。舅父多年不見, 姿态如昨。”
沈物亮瞧着不過而立之年,笑了笑:“十幾年過去, 怎麽會沒有變化呢,想來你也知曉, 我如今名叫沈物亮。”
“那是自然, ”牧平也點點頭,“如今我以牧為姓,以平也為名, 都不再是往日模樣。”
沈物亮的眉心蹙了蹙卻沒開口。
牧平也看着對面的姿态平靜的沈物亮道:“沈大人既然明哲保身, 那在下也不閑話多說, 只一句,沈大人可想仕途更進一步?若是能成這郡守的位子許就是沈大人的了。”
“哦?”沈物亮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看向對面的少年,上次見面他還是孩童,如春日青草朝氣明亮,如今早已長成參天大樹,深沉內斂,“思悠有何方法?”
“大人也知道,崔家自崔敬山起便在明郡經營,明郡的勢力盤根錯節,想要即刻抽絲剝繭頗為不易,不如找準一個痛點下手。”
沈物亮笑着飲了口茶,不動聲色道:“不知道小牧大人如今在朝中官職幾何吶?我為何要冒這個風險呢?”
牧平也看着對面的沈物亮,哦不,是牧風,心一點一點往下墜。
他始終記得自己幼時長大後最想成為像小舅舅一樣的人,潇灑又恣意,可他為何變成了如今這樣功利又圓滑呢?
他嘆了口氣,道:“此事其實十分簡單,去歲明郡雪災朝廷的撥款一層層,明郡官員拿了多少沈大人應該很清楚吧,不需要大人做什麽,大人只要幫我拿到賬本即可,其餘的事情交給我。”
沈物亮打量着侄子,心中計較着到底有幾分可信,右手在桌上輕叩着。
“沈大人可以仔細想想,”牧平也加大籌碼,“我為何會出現在此?若沒有陛下的授意,我作為京官如何能離京如此久。”
“大人知道是誰和我一起來的嗎?”
“是誰?”
“安樂郡主。”
沈物亮一拍桌子站起了身:“你竟和薛家勾搭在一起!你忘了你父母是怎麽死的嗎!”
其實沈物亮很久沒有這樣情緒外洩了,但他在知曉舊事的至親面前始終無法克制情感。
“您聽我說,”牧平也起身想扶着他坐下,卻被他一把甩開,“您與薛勖霖和太子殿下接觸過嗎?”
沈物亮不知道他所言何意卻還是搖了搖頭。
牧平也踱步到窗邊,看着高遠的白雲道:“太子殿下深谙外戚之患,薛勖霖亦是。
“況且,即便他們所言非真,想要除掉崔家是你我一致的目标吧?這麽做對沈大人一點壞處都沒有,沈大人好好考慮考慮。”
沈物亮聞言沉默半晌,卻問了一個與此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有明川的消息嗎?”
牧平也本打起精神好好說服他,卻突然間聽到這個問題,他神色陡然黯淡:“沒有。
“這些年隴西、邊北、南望、東逢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沈物亮看他的愁容不似作假,嘆了口氣:“我便信你這一次。
“只是,這賬本我手中只有一部分,還有些我有辦法尋來。不過還有一部分在崔廣手中,他這人很是奇怪,重要的東西不放在書房全放在書樓中。
“你要想辦法去書樓中尋找。”
牧平也聞言略有所思,就聽沈物亮道:“十一月二十是崔廣壽辰,那日崔府戒備應該不嚴。倒時你随我前去尋個機會吧。”
“不必,”牧平也搖了搖頭,“風險太大,容易牽着到沈大人,沈大人經營多年在此功虧一篑不值得,我自有辦法。”
“那便麻煩沈大人了,此後若非必要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有事會有人尋大人的。”
“那我該如何尋你?”沈物亮疑惑道。
“紅苑坊,尋坊主即可。”
“原來鐘坊主是你的人。”
牧平也淡淡一笑未再多言。
*
灰白的雲朵懸于灰暗的天空之上,枯樹高聳,薛容玦行走于樹林之中,腳下的碎枝“嘎吱嘎吱”地響着。
她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來到這裏。
前方霧氣四起,只見一團盈盈燭火在灰暗的森林中閃爍着。
她不自覺地被吸引,一步步朝着那團光亮走去。
可是她不論怎麽走,都無法走近那團光,她有些着急,開始奔向那團光。
一個腳下不留意,她被絆了一下,忽然天旋地轉,她已置身于一片桃林之中。
春風十裏,桃花灼灼。
微風襲來,花瓣簌簌飄落,像是有了靈魂一般圍繞着她翩翩起舞。
她的面容染上笑意,伸出手接上粉嫩的花瓣,與花瓣一同在這桃林裏婆娑起舞。
粉嫩的花瓣原本如一層薄紗,環繞着她,猶如魚龍戲水。
随着她輕快的步伐,桃枝搖曳生姿,紛紛揚揚的花瓣包裹着她。
她的眼前是重疊缤紛的粉色,只是這粉色越來越濃密,花瓣的包裹越來越緊密。
她漸漸喘不上氣,包裹她的花瓣忽然化作烈焰将她吞噬,整片桃林幻化成她火海中的家。
她試圖掙脫,卻是徒勞,她無法掙紮,無法呼救。
“姑娘?姑娘醒醒……”
是誰?
是誰在叫我?
忽然,一陣涼意覆蓋全身,吐着火舌的烈焰漸漸消失不見。
她睜開眼只看見一片漆黑,和一旁茵陳擔憂的眼神。
“姑娘這是魇着了?”茵陳說着就要去點燈。
薛容玦攔住了她:“茵陳姐姐,別……別點燈,你來陪我躺躺吧。”
茵陳聞言躺在她的身邊卻還在絮叨着:“明日我為姑娘好好把把脈,我瞧着啊姑娘就是思緒太多了。”
“好,”薛容玦驚慌的心緒在茵陳的絮叨中不斷被撫平,聲音中也染上了幾分笑意,“那便要茵陳姐姐費心了呢。”
“茵陳姐姐,你能不能給我講個故事啊?我睡不着了。”
茵陳笑着說道:“瞧着姑娘每日眉頭緊鎖的,原來也還是個喜歡聽故事的小姑娘。那我便講一個前些日子上話本子中看到的故事給姑娘吧。”
阿暮是千嬌萬寵長大的世家貴女,她幼時長于皇後姑母身邊,只怕是比公主還金貴呢。姑母總說她值得天下間最好的男兒。可她卻說,自己不要最好的男兒,要最和她心意的男兒。
那時年少的小将軍、侯府的世子還有盛寵的皇子都對傾心于她,可是阿暮偏偏喜歡上了一個不受寵不起眼的小皇子。
阿暮初遇他時,他正被宮人搓磨,阿暮為他解了圍,還未來得及問他的名姓,他便像受驚的小狼崽一般跑走了。
再次相遇是在宮宴之上,阿暮認出了角落的那個人就是上次所搭救的少年,她這才知曉這是陛下一個不受寵的兒子。
宮宴熱鬧非凡,可他偏居一隅,冷冷清清與這宮宴格格不入。
阿暮忽然很想将他拉入這紛繁熱鬧的人間,她也這麽做了。
她上前去和他聊天,他雖然冷淡卻仍記着那日她的恩情,兩人的交談還算愉快。
後來,阿暮時常去尋他,帶他讀書、帶他騎射、帶他狩獵。
因着阿暮的側目,皇後便将他養在膝下,他不再是那個衣衫破爛的小皇子,而是皇後之子。
當他在馬背上彎弓射箭時,阿暮覺得那支箭射向的不是獵物而是她的心。
阿暮去和姑母說他就是最和她心意的男兒。
“後來呢?”薛容玦問道。
後來,二人情愫漸生,少年成為了少年帝王,阿暮也成為了他的皇後。
在少年的治理下天下海晏河清,二人琴瑟和鳴,成為了一段佳話。
茵陳笑道:“故事就到這裏了。”
“是嗎?”薛容玦總覺得後面的故事茵陳沒有告訴她。
薛容玦正欲再問,卻被茵陳打斷了:“姑娘明日不是還要和崔家公子與姑娘去鄉間游玩嗎?再不睡天光就要大亮了。”
聽了許久的故事,薛容玦也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道:“茵陳姐姐明日記得為我把脈。”
“好。”
*
田間的農人正在忙碌着,遠方的梧桐正随着肅肅秋風搖曳,昭示着深秋的到來。
兩位孩童在路邊玩鬧未看到身後的行人,一下撞了上去。
他們看着來人衣着華貴,以為自己惹了禍,紅着臉站在一旁。
薛容玦看到他們的樣子笑了笑,蹲下身子,将荷包中的桂花糕遞給他們:“別害怕,吃嗎?很甜的。”
孩童看到貴人姐姐溫柔又漂亮,還給他們桂花糕吃也展露了笑顏:“多謝姐姐。”
薛容玦看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覺得十分可愛:“你們怎麽不去上學堂?”
孩童還在專注地吃着桂花糕:“上……上不起……”
“那……”薛容玦猶豫地問道,“你們長大後想要做些什麽呢?”
孩童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十分可笑,指了指兩邊的農田:“當然是和爹娘一樣種地啦!”
遠方的父母在叫兩個孩子,他們沖薛容玦笑了笑便歡快地奔向自己的父母。
崔原看到她情緒低落便故意岔開話題:“這個阿荔,走路都不好好走,怕是要摔一跤才老實。”
崔荔在田間小道上倒着走,手中還拿着一支随手摘的小樹枝晃着,不知牧平也對她說了什麽,只見她粲然一笑。
田間小路崎岖不平,崔荔一個不小心崴了一下,還好牧平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手臂。
崔荔沖他笑了笑,這才老老實實地走在牧平也身邊,向他介紹着周邊的風景。
“我這妹妹啊,”崔原在後方不遠處笑着搖了搖頭,對薛容玦說道,“自小便是被父親母親嬌寵着長大的。”
“當初她得知我要接手家中商號,非鬧着要同我一起。她想要的一定要得到,便養成這麽個争強好勝的性子”
薛容玦淡淡笑了笑:“崔荔姐姐性格活潑可人,嬌蠻卻不嬌縱,十分惹人喜愛。”
崔原轉頭看向薛容玦,眼中含着笑意:“是嗎?在下還是覺得像姑娘這樣更好?”
“我?”薛容玦不禁失笑。
“是啊,”崔原點了點頭,許是在田間較為放松,神情褪去了商人的圓滑反而有幾分及冠少年氣,“姑娘沉靜從容,似乎沒有什麽事能驚擾姑娘。”
崔原看薛容玦神色淡淡,便換了話題:“阿荔有個事情讓我和姑娘打聽,只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薛容玦看到一向沉着的崔原耳根浮上了紅色,不禁産生些許好奇:“是何事?”
“不知……不知……顧兄可曾與姑娘訂親?”
薛容玦有些怔愣卻又覺得有些好笑,心下有些異樣的感覺卻仍笑道:“未曾。”
崔原笑着撫了一下後腦勺,笑道:“阿荔就是這樣,她所喜愛的定要得到,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曉。”
薛容玦看着前方那個明媚的身影,心中十分羨慕卻又有絲絲縷縷的嫉妒如蛛絲般在心中織成了網。
崔荔生于昌明繁榮的王朝盛年,長于簪纓富貴的世家大族,從小到大順遂無憂,若說她最大的煩惱怕也是苦惱今日該穿哪條衣裙。
她的底色是缤紛的色彩,從未有過一絲苦難,可這世上多少人的底色就是苦難。
崔荔看着牧平也的眼神太讓薛容玦熟悉了,她幼時曾在鄰家友人阿若眼中看到過。
阿若與遠房表兄兩情相悅,生逢末世也不能動搖二人的感情。
二人原待阿若二八年華時便成婚,可未曾想到阿若及笄時,因朝中無人,少年被征兵北上。
少年離去前與她說定,待他兩年後歸來之時便是二人成婚之日。
很快兩年之期便到,阿若天天站在巷子口的大槐樹下向着遠方眺望。
小容玦坐在樹下陪着阿若,那時她還太小,不知道阿若每日都在等些什麽。
有一次容玦問阿若若是等不到怎麽辦?
阿若卻說,一定能等到的,無論如何都會等到的。
阿若從天光初曉等到明月當空,從盛夏繁蔭等到冬日初雪。
容玦也從小阿玦長成了二八年華的少女,阿若還是沒能等到她的少年。
北上的軍隊有去無回,容玦從書中看到一句詩,她覺得是在說阿若。
可憐猶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①
後來阿若生了病,死在了一場秋雨中。
秋雨如挽歌。
阿若死在北蠻破城前,容玦有時候想,也許這是上天對阿若最大的慈悲。
薛容玦笑了笑對崔原道:“這樣很好,如此肆意張揚才不算白來一場。”
崔原無奈地搖了搖頭,面容都是對妹妹的寵溺。
崔原不知想到了什麽,一拍腦袋:“對了,下月二十是家父五十壽辰,不知姑娘和顧兄可願來熱鬧一番?”
薛容玦十分想去,不過還是得先推辭一番:“不合适吧?我同阿兄的身份如何能參加郡守大人的壽辰。”
崔原擺了擺手:“不妨事,姑娘與顧兄只作我與阿荔的朋友前來即可。”
“即如此,那便卻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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