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章
第 51 章
日暮, 謝漆一個人悄悄回了驿站,讓一個小影奴幫他去找醫師。
白天高骊發狂後謝漆一直假裝沒事人地緊跟着他,在一邊小聲地提示他如何應對百官和長洛城的矚目, 已經盡力地把局面控制了。
尤其是高骊在看到唐維等北境将士從代閨臺方向出現時,四面楚歌的惶恐大大減輕。
現在扛過了一個下午, 該走過的儀式和排場全都完成, 晉國和雲狄的使臣将在東區這邊舉行大規模的夜宴, 謝漆抽出禦前侍衛的空位,安排唐維、袁鴻、張遼全部到高骊身後頂替位子,手下的小影奴也全都盯緊拱衛, 這才放下心來,喘幾口氣。
從玉龍臺下來後,他又悄悄吃了金石丹壓制傷勢,高骊回神後不住淚眼婆娑地問他的傷勢, 謝漆發揮一流演技笑着掩過去了。
此刻他隐秘迅速地回了驿站, 小心輕按肋間。
即便穿了護甲,還是斷了三根肋骨。
但是非常幸運,如果骨頭紮進肺腑裏現在就得交代遺言了。
吐了好幾口血是些習以為常的內傷,肩膀和後背的骨頭都沒有碎裂, 應該不過是淤傷。
就是下午開始視線不時模糊, 略微有些頭暈,不止是因高骊之故, 應該更是因從玉龍臺跳下來跳得太猛, 一身的沖擊沒緩。
謝漆摸索着自己的身體查找傷勢,金石丹的藥效還在就不會感覺到痛楚, 如此摸索自身就像在摩挲一具冰冷的木偶。
他不怎麽在意自己,仍在想高骊的發狂, 如果可以,從玉龍臺下來後就應該讓醫師去檢查高骊是否中了什麽迷藥,偏生舉世矚目,質疑接踵而至,儀式層出不窮,根本沒有機會,高骊能堅持清醒地完成接下去的事已屬不易。
正想着,小影奴急匆匆地帶着醫師而來,謝漆擡眼一看,好家夥,還是熟悉的那位妙手回春的神醫。
謝漆忽然感到涼飕飕,強烈地想擁有完全屬于自己這邊陣營的醫者。
……奈何沒有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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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神醫探頭一見還是他,臉黑得好似焦鍋巴:“你這小子又不愛惜自己身體了是吧?!”
謝漆尴尬地咳了兩聲,支走小影奴,關了門和神醫共處一室,小聲辯解:“神醫,我今天是上了玉龍臺和他國人比武,好歹算是借武力為晉國争口氣,不是不愛惜,只是常規受傷,勞煩您再給我看看。”
神醫一眼看出他肋間異樣,着急地喝令他到床上平躺去,一邊診脈一邊詢問他的受傷過程,謝漆剛說了個開頭,就聽見神醫拔高的聲調:“你又吃了金石丹?七月七那次受傷沒讓你長記性嗎?”
“沒吃多。”謝漆想到那次疼得昏死也有些懼怕,“神醫,待會我還需護送陛下回宮,您別讓我昏睡。”
神醫黑着臉讓他把上衣脫了,擦幹淨手先給他接骨,白天沒觀武戰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這會聽了謝漆簡單的受傷描述氣得半死,直言要撬開他的天靈蓋去舀掉裏頭的積水。
他不僅邊接骨邊罵謝漆,連高骊都罵:“那個只會用蠻力的蠢皇帝!打人打到上頭是什麽德性!虧我以為他和其他人不一樣,懂得愛惜身邊人,怎麽一遇到事沖動成那個鬼樣子!”
金石丹藥效在不覺難受,謝漆清醒地審視神醫,一直以來都覺得神醫是個難得一見的醫術仁心盡有的局外世人,現在再冷靜地審視,結論不變。
他輕嘆道:“陛下當時的發狂樣子不對,恐怕是受了什麽陰私手段的影響,比如迷藥之類的。”
神醫怪叫:“堂堂一個皇帝,誰敢……”
說着神醫也愣住了,畢竟是領取吳家薪酬的,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奇葩事,吳家那位家主做事向來神秘莫測,此外還有另外五個更兇狠的世家,誰知道呢?群狼環伺下,皇帝算什麽?
神醫一時蒼涼地嘆息,接完謝漆的肋骨,去檢查他肩膀的大片紅腫:“這樣吧,下次老朽進宮後也給皇帝診脈調理。老子雖然大部分時間聽吳家調配,但不涉政,一把老骨頭而已,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有數。”
謝漆心中羨慕,烏雲之下,哪一根草能躲過陰影?神醫卻确實不一樣,到處醫治不同陣營的人,生龍活虎地自由灑脫。
正想對神醫說些千恩萬謝的掏心窩子話,他就又被神醫罵了:“你這蠢貨小子!到底什麽時候能安生點!七月七第一回重創,九月初二第二回,好容易定時到宮裏去給你小子調理,二十一那天和绛貝比武又弄一身青紫,今天骨頭都斷了好幾根!這麽下去老子的藥和針都是白費功夫,醫你像醫無底洞是吧?”
謝漆被罵得縮着脖子不敢頂嘴,中途背過身去,神醫又罵高骊蠻勁大,說他後背被砸出一整片烏黑淤痕,骨頭沒事是好,可一肩傷一背傷,待金石丹藥效退去,整宿都能疼得睡不了。
神醫叨叨叨地去開藥和調藥膏,腦袋甩成痛心疾首的撥浪鼓:“他娘的,我都能預見你小子以後得被折騰成什麽樣了。”
謝漆綁着腰上的固定束甲,聽到這話楞了楞。
不知怎的,想到一月前在典客署,隔着一堵牆聽到袁鴻幹唐維的聲響。
……感覺還是讓高骊揍自己兩拳的存活率比較大。
*
是夜宴席結束,一衆官員大臣回府,皇帝回宮,隊伍裏多了一個來聯姻的狄族聖女阿勒巴兒。
狄族人還會留下一陣子與晉國談判,那個被高骊暴揍的武士雖然沒有當場斃命,但擡回去後不久還是咽了氣,狄族人對此不敢算賬也不敢大肆宣揚。雲國那邊,不知吳攸是怎麽發揮話術的,亦或是雲國人本有打算,那二皇子雲仲半扣留半自願地被留在長洛當質子。
待回宮城,謝漆馬上洗漱一番給身體擦藥,收拾清爽了到私底下盤問踩風到底是怎麽看着高骊的,飲食可都有盯着。
踩風直呼冤枉,稱除了出發去東區的路上沒上馬車貼身跟着,其餘時間他都緊盯着高骊,只不知為何,他在高座上觀望了一會玉龍臺,等到那狄族的巨人武士出來就突然跟瘋了一樣。
“若是要說有蹊跷,那只有一樁。”踩風神情凝重,“陛下上馬車後宰相也跟着一起上去了,一直到東區才一塊下車。”
謝漆頓時感到頭疼,最怕的就是高吳相鬥。
“恩人,該不會宰相對陛下……”踩風有些懼怕地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謝漆示意他噤聲,只能令他一切慎重,找機會拔掉藏在身邊的眼線最好。
夜已不淺,寝宮裏的高骊忽然傳召他進去,直接要他守夜,同時直呼不妥的薛成玉被轟了出來。
謝漆頂着周遭人的奇怪目光進去,掩門時發現高骊就赤着腳在門後,門還沒關全他就伸手往他身上抱,慌得謝漆一腳重重把宮門關緊。
謝漆生怕他倆這不雅舉止讓門口的宮人們發現,聲音更不敢出,任由着高骊半抱半拖地帶到龍床上去。
脊背靠在褥子上時高骊人也壓下來了,謝漆避無可避,他不覺得高骊要對自己做什麽,只感覺到他強烈的不安,什麽也沒說地回抱住,安撫地在他後背上輕拍。
高骊呼哧呼哧地抱了他許久才開口:“謝漆,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不需要道歉的。”謝漆擡手摸到他的後頸,輕輕問道:“現在沒有別人了,白天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高骊腦袋埋在他肩頸上,謝漆感覺到有水珠濡濕了自己的頭發:“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可能是我眼花了,也可能是我腦子有病了,我剎那間以為自己還在北境,看到那大個子在徒手打死我師父……當年來襲擊北境軍,導致我師父慘死的就是他,我記得很清楚,就是那坨巨峰一樣的武士,不然我師父再怎麽餓到腿軟也不會死的那麽凄慘的,他身上斷了二十六根骨頭,全都是被巨力活生生打斷的……”
謝漆想到前世挖開戴長坤棺椁看到的堪稱支離破碎的屍骨,明白了為何慘烈至此。
“我一見到那人出來,恍恍惚惚地以為我回到了北境,我控制不住想打死他的念頭,只要打跑了他,和我師父一起斷後,老頭子就不會死了。”
高骊說着擡起頭來,淚珠斷線一樣滴落在謝漆臉上:“我沒想到,等我一醒來,我打的卻是你。”
“我沒事的,你很快就清醒了,我并沒有什麽大礙。”謝漆摸摸他額頭,語氣又認真起來,問起吳攸今天在馬車上和他獨處時有什麽異樣。
“馬車上?”高骊語氣有些古怪,不太肯定地說道,“他……給了我一塊帕子,說是我娘的信物,剛拿到時我激動過頭沒有多想。今晚在那宴席上,唐維也問了我今天有沒有吃喝過、接觸過不太對勁的,我就把帕子的事情告訴他,現在那東西被他要過去檢查了。”
謝漆頓時覺得唐維靠譜,稍微放下心來,哄着高骊起開別壓他。
高骊聽話地翻身起來,卻麻利地蹲在龍床下,二話不說地扒了謝漆的靴子,趁着他滿臉驚呆,又是撲上來壓住謝漆,還順帶把被子一拉兜住兩個人了。
他強勢得像一塊鐵板,語氣卻可憐巴巴地說:“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謝漆卻突然想到,自己今天晚上的金石丹藥效會消失,疼起來不知道會是個什麽模樣,趕緊要掙出來:“這于禮不合,我得出去到門外守,不然起居郎要記你幾筆,宮規和朝制也沒有這道理……”
“就是因為太給他們臉才讓他們蹬鼻子上臉了。”高骊搖頭抱緊了謝漆,語氣低沉沉地繞在謝漆耳畔,“經此一役我算是明白了,要麽直接還給他們玉玺不當皇帝,要麽直接打到底。我不要再忌諱他們的條框規矩,我喜歡你我不要讓他們的小姐進後宮,我喜歡你我不要再束手束腳地遮掩,我——”
未說完的話忽然頓住,謝漆掙紮間衣襟松開,高骊愕然聞到了淺淺的藥味,指尖一抖,翻身壓住他,扯開他腰帶扒開他衣裳,入目先是他右肩上刺目的大片紅腫。
——白天不在此世,他真的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麽事。
“你……你整個下午都一臉淡定地告訴我你沒有受傷,可……可你身上這是?”高骊手足無措地扯開他的衣服,還要去扯他腰上的束甲時,謝漆放棄掙紮了,握住他小指,讪讪說了話。
“我是在和雲狄人交手時受了一點小傷,不打緊。你別扯那束甲,肋骨斷了一根。”
高骊通紅着眼睛,還是用另一只手挑開了束甲,發抖的指尖摸索了幾下,摸出了真相:“斷了三根骨頭……骨頭接得齊整,是一瞬間齊斷的……你武功這樣強,怎麽可能……是我打的,對不對。”
“不是你本意。”謝漆想安慰他,腳趾忽然一蜷,仰起白皙的脖頸瞪大了眼睛。
“謝漆?”
謝漆抓住身底下的褥子喘着氣要翻身,金石丹的藥效開始失效了,後背疼得他頭皮發麻。
高骊連忙順着他把他抱起來翻過身,就此看到了他一整個後背的烏黑淤腫,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只是磕碰到而已,不礙事的,都是小傷。”謝漆睫毛不住抖着,忍着劇痛解釋,“是因我下午吃了金石丹屏蔽感覺,丹藥藥效過去後,劇痛會翻幾倍,其實這傷真的不嚴重的,只是現在沒有金石丹,才、才會疼。”
謝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短短幾句話,金石丹的後遺症蔓延了上來,他的無知無覺假象維持了一個下午,現在驟然被翻幾倍的劇痛襲擊,突兀之間沒适應過來。
他極力想跟高骊說清楚這一點,他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小命而已。
高骊抖着手給他将束甲綁回腰間,知道他現在平躺後背劇痛,側躺肩膀也疼,便擡手把他抱起來坐在自己大腿上。
“高骊……你……”謝漆高估了自己的抗疼能力,再開口時說話都不利索了。
脖子上的黑石吊墜緊貼着他的心跳,他蹭蹭高骊的側臉徒勞地安慰他:“我真的沒事的……你別哭了……小獅子,小獅子……”
高骊擡起手捏住他下巴,貼近了,不留間隙地親吻那張明明疼到蒼白卻還要安慰他的嘴唇。
他的淚水不停地湧下來,說不出一字道歉的話。
只能這樣貼緊了,耳鬓厮磨着,無聲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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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