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章

第 42 章

冬上天暗得早,這會子雖還未用膳,房裏卻是暗的,是而掌了兩盞燈。史文茵上座,李姑姑梁媽媽坐下首,餘下五位媽媽一人一個方凳依着次序列坐,已就着年節的事情議了一陣。

“——去年前年連着兩年殿下領兵在外。府上新年也只依例布置,很是冷清。”

眼下說話的是外院管家汪仁的媳婦。她管着後院各處的采買單子,平日在府上說話只在梁媽媽之下。她身材略胖,笑起來倒是看着頗賢良:“今年夫人和殿下過年縱使要從簡置辦,也不能落了熱鬧才是。依我看,布置上理應從簡,後頭的預備卻是不能少的。”

史文茵聞言只點了點頭也不多說。

“王妃娘娘今年是頭一年,便是從簡也理應不少了熱鬧的,太後娘娘的意思也一樣的,年節上雖是規矩多,也盡聽王妃娘娘照辦。”李姑姑知道史文茵是在等她的話音,含笑張口,想來對史文茵态度也是十分受用,“那采辦的事宜今年就仍交汪嫂子。”

汪仁家的只管應了。餘下又商讨了一陣子,大約有半個多時辰,包括年裏下人的安排,添置器物裁制衣料,府宅布置乃至花大約多少銀錢的一應事宜都商讨出了個大概。

眼看到了晚膳地點,除了梁媽媽,已預備着要告辭了。史文茵只讓李姑姑先回房,卻把其餘人叫住了。待人又坐定了,她才讓下人拿上來幾本賬冊。

“今兒是我進府一來頭回。除了量商年節事宜,也是為見見各位。李姑姑是宮裏來的,卻不好聽這些事。前些日子我忙着待客,這幾日才閑了些。不知是府上無事還是諸位無事要禀,竟是不見一個人到我這兒回事的。”史文茵頓了一下,“過去府上後院一應兒由着諸位依着規矩行事拿主意自是無人說的。眼下我已過門,後宅該有人做主。諸位管事嫂子娘子的還一應兒自己拿主意可就是不把我當回事了。”

幾個婆子聽這話都是神色一緊。汪仁家的先回話:“回夫人的話,屬實是我們也看您前幾日連着待客忙些才沒敢擾了您,絕不是自個拿了主意,我們也沒那個膽子的。”

史文茵聞言一笑:“那我怎麽沒見着汪大嫂子您過來回事呢?若不是外院的送了賬來。我還不知道府上院子裏又添置了新的方凳和炕屏呢。想來咱們府上上頭沒有老夫人做主,我這做夫人的竟還不如一個賬房曉得得多。”

汪仁家的聞言也垂了頭不敢再多言語。

“說得好聽呢,是府上有規矩用不上我插手。說得難聽呢,是你們諸位管家嫂子娘子的以為我這嫁過來的新媳婦過去在京城沒什麽名聲,方便你們轄制拿捏呢。”史文茵倚住了羅漢炕上的小幾,下頭的幾個媽媽已然坐不住站了起來。

“這王府宗室當真不一樣些,連着下頭做活的人都眼高些,這我不管。只是若連我這個王府大娘子都高過去,怕也是不應該了。若是下人看着府中大娘子說話聲軟便當是好性子拿捏,那就沒規矩了。您說是吧,汪大嫂子?”史文茵直直地看向汪仁媳婦,汪仁媳婦哪敢說話。

史文茵又笑:“這幾日賬目我都看過了。王府先時是公中一本賬由賬房核算,隔一旬合各處進繳存該平了賬頭,月底各處再将副冊送過來。各處辦事是依着上月先支預銀,月底再報結餘。要你們說,這之中有沒有借着各項名頭賴下的銀錢?”

她問完擡起眼睛往下看看,除了梁媽媽之外的婆子這會子都白着臉變啞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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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媽媽冷笑一聲:“奴婢想大抵是有的。”

史文茵也跟着笑:“今日是十二,昨日我讓賬房送過來各處副冊。三日前廚房的采買冊上就寫了冬果一項費三兩八錢。也不知是買了多少。不管是做了菜還是弄了點心,我到現在一口也沒吃着呢。”

言畢她才斂了神色,眸光發冷,還不及說話,汪仁家的先跪下了。汪仁家的一跪後頭的都跟着跪下了:“奴婢知錯了,求王妃娘娘寬恕。”其餘幾個也跟着告饒。

史文茵看着幾個管家婆子默了好一陣,等她們戲過了才張口,已是變了語氣:“我不過看了十一月裏只這一旬的賬。若是從開府以來核算,只怕我這日子也不用過了。”她撫了撫鬓,“今日是進府來頭一回,你們的事攢在賬上。往後,各處有什麽事該禀該回的也都拎拎清楚。若是府上料理得好便罷了,若誰還想着借機生事不好好料理手中的事,那便一次性核算幹淨攆出去。有牽帶的就一趟兒。想來娘子都惹是生非做不好活,那管家又該是什麽樣子。”

史文茵又冷冷地笑了一聲:“別處我不知道,青陽王府卻用不起這樣的下人。聽清楚了?”

那幾個婆子連磕頭帶應承的才出去。

“也是奴婢沒約束好底下的人。”

那幾個管事一走,梁媽媽便跪下請起罪來。史文茵忙起身将人扶起來:“梁媽媽這是做什麽。殿下原來也不管着內宅,本是各處管各處的賬。梁媽媽能約束着已是不易,哪裏還能怪罪您呢?”

“前幾日奴婢還擔心呢,今日卻是安心了。”梁媽媽重坐,那一直頗嚴肅的神情和緩了不少,“奴婢原來就跟着殿下伺候,從宮裏跟着殿下開府。依我看,宗室婦人打扮和相貌倒在其次,待人接物的本事才是頭一宗。夫人這樣的便是個中翹楚了。”

“梁媽媽是誇我呢。只不過我母親原來頗重管家之道。以她看,管家就像戰場帶兵,選賢任能也要壓得住陣。将帥的不可失威。原來只是聽她說。後頭母親過身,我料理府上事務,才知樣樣都是不易的。我年紀小,主母過身,有些心思雜的下人們不服管。唯有拿着家法才壓得住,攆出去這樣的話都是輕的。那樣的事情上都逼得我說過将人亂棍打死的話。梁媽媽今日不見笑才好。”

史文茵說起這些來不自覺地沉了聲音。那時爹已經沒了心思料理家事,整日酗酒,能顧得住賓客就已難為。她也難過,可是這難過卻是不能予人看的。一介女子封侯納爵自是惹得許多人多年不快。因着這個,母親生前料理家事也橫刀立馬,卻甚少牽扯到名門貴婦交際中去。京中前來吊唁的不少賓客和史家門的親戚都睜着眼睛等着柔寧府出醜。她那時只想着千苦萬苦不能落了柔寧侯府的名聲,戎馬半生的娘就算是走到最後也合該風風光光的,容不得半點玷污。她身邊就一個裁雪陪着,咬着牙挺過來。

現在想起那段日子,心口竟悶悶地發疼。

“夫人。”梁媽媽的聲音打斷了史文茵一時的怔愣。她擡眼望下去,五十歲的婦人腰板很直,眼睛裏泛着慈愛,“奴婢眼下年紀是有些大,卻也還能管得住事。往後在府中,夫人若是不嫌棄,有事盡可差使。”

史文茵讀懂了梁媽媽的意思,小姑娘似的笑了一下:“那文茵只能謝過梁媽媽好意了。”

梁媽媽點頭,起身朝史文茵拜下。史文茵剛嫁過來的頭一天梁媽媽心裏還擔憂。雖是打聽過是那女侯的女兒,可新娘子面善,說起話兒來又溫軟,只怕是個優柔寡斷的性子。誰想得到這夫人待人接物是溫和,卻是個拎得清又拿得住事情的。

太後娘娘當真是疼愛殿下的,原想着還是那個有名聲的史家姑娘好。眼下看來,十個史家姑娘也換不得一個夫人。

梁媽媽拜完起身,眼見裁雪進屋,面帶喜色:“殿下回來一會了,一直待在外院。見夫人房裏的管事散了才過來呢,叫奴婢先來告訴一聲。”

史文茵居上卻有些好奇:“說什麽了?”

裁雪眼見是都忍不住笑了:“殿下說,夫人眼看是喂飽了青陽王府,卻要餓着青陽王了。”

史文茵聞言面上一熱,看了眼天色,軟嗔了一句:“胡說。”

話音才落就聽門外男人朗聲:“本王可沒胡說。”下人推着姜維桢進來,“這個時辰王府上的管家都用完膳了。”

史文茵一時哭笑不得,忙讓人收拾了東西更衣用膳。

“殿下的最近的事情是忙罷了?”眼看到了就寝的點,史文茵才準備沐浴,坐在妝臺前拆發髻,随口問了一句。

姜維桢搖着四輪車從外頭進來,手上拿着個盒子應了一聲:“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後頭便又做閑人了。”他說着便把手上的東西擱在了妝臺上,“老六那兒讨來的。”

史文茵有些驚訝,一只耳環還沒來得及取先拿起了東西,裏頭是畫軸,才打開一看史文茵便訝然一聲,而後很是驚喜地擡頭去看姜維桢:“哎,這是——”

姜維桢還背着身,臉上也跟着史文茵的話音有了笑。他也曉不得是怎麽回事,只是聽史文茵驚喜的聲音便覺得高興。

“小梅友的蘭花圖——從哪兒得的呀?”史文茵音調都較平時說話高了些,眼中都因着興奮泛起光亮來,迎着晃動的燭火碎成了一片。

姜維桢已扶着床帏架子坐下:“早知你這樣高興,我就合該新婚那日就讨來的。”

姜維桢覺着史文茵的高興在他更在他意料之上,倒是有些不自然了,擡手指了指那畫軸:“這麽喜歡啊?”

“喜歡,可喜歡了。”史文茵使勁點了點頭,像個小姑娘讨得了糖似的滿足樣子,叫姜維桢一時詞窮。

他心裏原有好些要玩笑的話要說的,看着史文茵這樣的高興便一句都想不起了,最後也只是跟着點了點頭,四處看看,笑着指了指房中挂着的那副“不華不樸同所好;既安既寧樂乃時。”字:

“喜歡便挂起來吧。”

史文茵對姜維桢的建議深以為然,拿着畫軸走過去,隔了一會又拿着畫走回來将畫收到了盒子裏。

姜維桢倒有些意外:“怎麽了?”

“還是那幅字到房中好些。這蘭花圖好是好,回頭收拾好了,挂到堂裏也是好的。”史文茵對着鏡子摘下另一只耳環,狀似無意地說,“我倒沒仔細看過。那雲滄居士不知是哪位大家?”

姜維桢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去看那幅字——“雲滄居士”正是他原來讀書時,跟着老師私下裏給自己取的號。後頭有興趣篆刻,自己給自己弄了兩枚章。當時寫了幾幅字還頗得意地蓋章裱了收着。後頭便沒工夫去理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了。不過卻是将正院題了“雲滄”二字以表心志。

姜維桢想起來布置正房那一日他只叫季七盯着,自己去同季寧說講。想來是季七從書房裏淘出了這幅內容還算是溫和的字畫。

這也不怪季七。後頭他重武看的都是些兵書典籍,他寫的和收藏的大多也不适合拿出來往婚房裏挂了。

“殿下,您還沒回我話兒呢,雲滄居士到底是哪位名家啊?”史文茵憋着笑走到那幅字又假裝細細地評鑒一番,“筆力挺勁章法得當行雲流水。怕是一位行家所書。”

史文茵用餘光注意姜維桢的有些不自在的樣子,聲音裏的笑意越發濃重,又仔細地看了看落款:“就是這行家的篆刻修得不到家啊。不然這幅字只怕能更上一層樓,放到群鴻齋當中少說也能賣五百兩。這個章差些,就只能賣二百兩了。”

她翹着步子踱到姜維桢面前:“嗯?殿下不知道?還是覺着妾估價少了?”

姜維桢大約是有些不自在,随手從枕下抓出一本畫冊來翻看,也不回答她。史文茵便越發湊得近了些,近的他都能聞到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木香味,也不知是拿什麽調的,與京中尋常貴女所用的好似都不太一樣。

史文茵還偏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殿下?”

姜維桢只裝得越發穩重。史文茵總是叫姜維桢玩笑,今日好容易得了機會哪肯輕易放過。想要抽走姜維桢手裏的書卻怕他真惱了,也只好先低下頭來跟着姜維桢的視線看他手裏的畫冊。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倒是愣住了——那不是她成親前予季寧的拿來做頭面的圖冊嗎?

“也不知這是哪一位行家畫的。本王才疏學淺,只看得出來大抵是摹的小梅友,倒是秀致。”大約是兩個人湊得近,姜維桢的聲音比平常聽着還低沉些。

史文茵驟然擡起頭來,只覺着臉上帶着脖子上都燒起來,趕忙遠了幾步,哪還有剛才憋着調笑他的勁兒,卻連他的眼睛都不敢看了,正趕上裁雪進來說避間已經準備妥當,來問史文茵。

“妾,妾先去沐浴了——”史文茵撂下一句支支吾吾的話就跑了。

姜維桢看着她的背影才合上了那本畫冊,淡笑搖頭:“這會子倒學了鹌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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