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更始-3

第51章 更始-3

“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賈斯珀幹脆利落地認下了指控。

迦涅忽然疲憊極了, 她緩慢地呼出一口氣,聲音異常平板:“先說你怎麽知道的這個假名。”

“是個偶然。”

但也有一些只有偶然、乃至于不幸才能窺見的真相。

身為魔導師的孩子,卻無法使用魔法,這在大多數人眼裏無疑是一種不幸。而在流岩城, 不能駕馭魔力的不便更是滲透進生活的每個細節。

賈斯珀很少騎駿鷹出行, 并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或是體弱。恰恰相反, 他和妹妹一樣熱愛飛行。

然而他無法施展浮空術,若是飛行時遇到危險, 要保障自身安全, 僅靠浮空還有護身效果的符咒遠遠不夠。這意味着, 如果他想騎駿鷹從堡壘到流岩城城區, 就必須有一兩個侍者騎着駿鷹随行護衛。

這完全與騎着翼獸獨自自由馳騁的初衷相悖,還要多調出兩頭駿鷹。

所以賈斯珀總是用陸路交通工具去城區——在雪融季節搭乘馬車,封山之後坐雪橇。

他習慣在城外的驿站下車,和驿站老板閑聊幾句,然後徒步十分鐘入城。那一天也不例外。

那天恰好有一大批送往堡壘的物資抵達,拉車的一匹重型馬弄傷了腳掌,暫時沒法上路。驿站老板就百般歉意地詢問賈斯珀, 能否把一部分小件貨物放在他的馬車後, 等他辦完事一起送到山上去。

賈斯珀同意了, 一開始也沒将這事放在心上。

準備返回堡壘時,他随意朝着馬車後部整齊堆疊好的貨物看了一眼, 訝然發現其中有兩盒廉價的植物紙。品牌和生産地印刷得潦草,外盒傷痕累累, 這份邋遢在整潔雅致的車廂中分外醒目。

賈斯珀立刻覺得奇怪。

法師學徒練習抄寫使用牢固耐久的羊皮紙, 奧西尼家的學徒也能随意取用優質羊皮紙。除了通信,法師一般來說根本用不上植物紙。而真要寫信, 奧西尼家也有特別訂制的上好信紙,學徒們也以能夠使用印有家徽的信紙為榮。

誰會訂購廉價植物紙?用來幹什麽?而且還是一盒盒的大量使用。如果只需要少量,完全可以在城區的商人那裏購置。難道是哪個仆役在偷偷幹寫小說戲劇或是繪畫的副業?

半是好奇半是警戒心發作,賈斯珀抵達城堡後立刻吩咐身邊人去查清楚。

調查結果再次讓他驚訝:那兩盒紙被放到了衆多珍貴的魔法材料和新出版書刊同一堆,等待一起送往迦涅那裏。

大小姐要買什麽、要怎麽使用自己購買的東西,向來鮮少有人置喙,因此在那之前,都沒人意識到她添置的物件裏有植物紙是多麽奇怪的事。她又沒有用得上劣質紙的地方,如果要塗鴉或是折紙玩,也不會在這種地方突然想着節約。

除非她有理由回避使用奧西尼家的物件。

為什麽?很可能是為了掩藏真實身份。

哪怕是沒有徽記的羊皮紙,那上佳的品質本身也是一種信息,透露出良好的家境。如果是懂行的商人,甚至能夠從羊皮紙産地和工藝縮小主顧範圍,推斷出有哪些家族有能力訂購某個等級的産品。

而需要掩藏身份、還用得上紙的事情……迦涅隐藏着身份,在和外界的什麽人通信?

賈斯珀對和他關系一直不冷不熱的妹妹,罕見地産生了探究到底的沖動。

那個時候他也就二十出頭,發現那盒劣質植物紙的時候,他或許有一些不自察的興奮——那與奧西尼家不搭調的兩個盒子,像是兩塊砌得不夠嚴密的石磚,暴露出妹妹完美繼承人外表的一絲裂痕。

一般情況下,他即便有心,也不可能查清迦涅在和誰聯絡。畢竟法師都會與妖精訂立契約,那些小東西來去無蹤。但妖精信使同樣會洩露主人的身份信息。

也就是說,如果那些紙用來寫信,寫出來的信也很可能混進普通人的信函,走驿站線路,老老實實地運離流岩城。

這就給了賈斯珀發揮的餘地。

他下一次去城區時和驿站老板多聊了幾句,拜托了對方三件事:

第一,下次再有上次那樣的植物紙運到驿站,就請老板親手打開盒子,用賈斯珀準備好的刷子,在紙張側邊輕輕刷上一點特殊的混合液。

那液體無色,幾乎無味,混入了少量雪貂的分泌物,只有那些靈活的小家夥才能聞出來,還不會因為有魔力氣息遭到法師察覺。

至于紙張沾濕再幹燥後留下的輕微褶皺,那不是問題。劣質盒子本來就容易遭擠壓,裏面紙張邊緣不平整反而是常态。

驿站老板要做的第二件事稍複雜一些:把賈斯珀帶過去的寵物雪貂飼養好,每次有新的信件進出都讓它嗅一嗅,扣押下讓它進入興奮求偶狀态的信件,留待賈斯珀查看。

第三,這件事對所有人,包括奧西尼家的其他人都嚴格保密。

那頭雪貂後來給驿站帶來了不少麻煩。畢竟除了異性分泌物的氣味,各種亮閃閃的、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可能讓它興奮起來。

好在雪貂在流岩城是非常常見的寵物,除了增添了一些讓人快活的笑談,老板新養了雪貂倒沒引起什麽人注意。驿站老板後來簡直和那頭雪貂形影不離。

而賈斯珀也在四個月後,在他幾乎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拿到了第一封被扣押的信件。

他再次用上了普通人的辦法,以熱水細密的蒸汽薰濕封口,而後小心地拆開。

“裏面是一篇我都能看出來相當荒誕無稽的短文,收件人是某個我沒聽說過的刊物編輯部,署名是阿涅特·加羅。那時我雖然不敢自稱很了解你,但我看得出來,文章的作者應該不是你。”

賈斯珀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他很不情願正面吐出某個名字,思索片刻後,他還是選擇了更加委婉曲折的指代。

“會假借你的名頭購置材料,在你的默許下做那種事的……只有一個人。”

迦涅默然以對,半晌才追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你十四五歲的時候。”

“然後等到《十一條宣言》事發,你認出了那個簽名,然後去告訴了母親?”

賈斯珀自嘲地彎唇笑起來:“你把我想得太不謹慎了。發現那個名字之後,我立刻就去找了母親。”

迦涅驚異地盯住他。

也就是說,賈斯珀早在《十一條宣言》引發軒然大波的一年多前,就向伊利斯報告了這件事。

他看到她的反應,淡淡的笑弧苦澀地加深:“一直知道我們每個人在搗鼓什麽,但是因為無關緊要就懶得追究,這不正是我們的母親會做的事嗎?”

伊利斯缺席的古堡驟然之間愈發空曠了。

片刻沉默。

“所以你想辯解,驅逐他是母親自己做的決定?”迦涅的語氣再次冷硬起來。

賈斯珀搖搖頭:“哪怕她沒有,我也會勸說她做出同樣的決定。我能發現阿涅特·加羅是誰,那麽別人同樣可能。他的過去本就經不起深挖,他又有了反對古典學派的心思,越早和他斷絕關系越好,不能僥幸。”

迦涅聞言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千萬不要告訴我,你在考慮撤銷他進入流岩城的禁令。”賈斯珀終于忍不住深深皺起了眉頭。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我有權利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說實話,就因為注意到一盒紙,你就那麽仔細地調查自己的妹妹,還用上那麽彎彎繞繞的手段……”她惡聲惡氣地加重咬字,“有一點惡心。”

賈斯珀怔了怔,表情卻驟然舒展了些微。

他輕聲說:“那個時候我對你抱有強烈的劣等感。”

迦涅很少和哥哥正面談論他們之間的資質差距,沒有接話。

賈斯珀已經完全從敗露的驚異中恢複過來:“暗中調查你身邊的事并不道德,也不光彩,但就結果而言,我很慶幸那個時候我的道德水準已經頗為低下。”

“如果——”迦涅只開了個頭便收聲。

沒什麽可以探究的如果。

賈斯珀和伊利斯在那麽久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阿涅特·加羅。阿洛在宣言下簽字後仍然留在奧西尼家的‘如果’幾乎不可能存在。

迦涅忽然也異常渴望立刻坐進舒适的扶手椅裏,來一碗熱湯溫暖發冷且疲憊的身心。但她站在原地沒動,雙手環臂抱在胸前:“如果還有什麽瞞着我的事,現在是一并坦白的好機會。”

賈斯珀沒立刻作答,淺藍色的眼睛有些閃爍。

她冷冷地瞪着他。

“後來……我指的是他離開之後,他給你寫過信。他托人輾轉把信捎帶進來,用的又是別的假名,但信送到的時候伊利斯恰好出事。”

剛才敘述他是怎麽追查疑案般追索紙張去向的時候,賈斯珀始終很平靜。然而現在,他表露出明顯的不自在。

他沒有繼續迦涅對視,而是略微別開臉。

“那時我替你檢查信件,有了上次的事,我有意認過那個人的筆跡,所以……我銷毀了它。”

迦涅閉了閉眼,聲音低而平靜:“為什麽?”

不等他答話,她便繼續說下去,臉上帶了一絲古怪的微笑:“讓我猜猜,你怕我在當時緊張不安的情況下心軟,讓他回流岩城,惹出醜聞?又或者懷疑他可能和敵人勾結,會利用我和他往昔的情誼,趁機對我們不利?”

賈斯珀再次沉默了。

他罕見地猶豫不決。他數次張開嘴,但最後都将拟定的說辭吞了回去。

争吵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兩兄妹之間的親疏完全沒有過渡。迫于外力,他們一口氣從微妙的疏遠跳到密不可分的共存亡關系。于是有一些親近之人必經的事,在他們身上反而缺失了。

這是兩兄妹之間第一次爆發正面沖突。

并不激烈,沒有誰擡高聲音,但依然毋庸置疑是沖突。

“你把加羅是誰告訴母親也是正确的。你對阿洛和我恢複聯絡的顧慮或許也是對的。畢竟你是賈斯珀,賈斯珀很少犯錯。”迦涅唇角古怪的弧度加深了些微。

下一刻,她收起笑意。

“事已至此,我沒法指責你調查加羅的事。但第二件事不一樣。那是給我的信,你沒有權力瞞着我處理掉它。而且你應該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需要一個友人,如果你沒有那麽做——”

她在語氣變得激烈之前深吸一口氣,牢牢閉上嘴。

賈斯珀垂着眼,喉結滾動着。他出聲時還很平穩的語調到了最後一個音節,突然無措地顫抖了一下:“我很抱歉。”

一拍尴尬的停頓後,他又補救般地解釋:“我沒有看信的內容。”

迦涅嘴角抽了抽,沒能扯出一個冷笑。

“你是該對我感到抱歉。我接受道歉,但你做的事,你來善後。”

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敲定哥哥的下一步行動。

“我和他已經斷絕聯系,所以我不會出面。母親為什麽會知道他簽了字,我為什麽沒讀到那封信,我需要你把這兩件事向阿洛·沙亞解釋清楚。不是以奧西尼家主兄長的身份,只是以你個人的名義。”

賈斯珀呆住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圓,甚至忘記繼續回避與她對視。

這還是迦涅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這種表情。

她壓抑住嘆氣的沖動,維持着發號施令的态度,平靜坦然地說下去:“你應該對寫信有多不牢靠深有體會,所以你不能只給他寫一封長信。我需要你去和他見面,當面說清楚。

“可以做到嗎,賈斯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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