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雪少主。這對你和雲少仙主來說的确不公平, 然而我們要考慮的是六道衆生。你也不想二十年前的浩劫再重演一遍,對嗎?”

雪懷低聲怒吼道:“那就把你們那個所謂退隐神游的浮黎宮主拉回來!二十年前他可以,二十年後也可以!”

“我們也想,雪少主。然則我父王游歷的地界已經在六界之外, 聯系不到他。”白弈像是早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表現很平靜, “我自身壓制星盤, 寸步難行,暫時無法離開天界。我的愛人容儀,親率兵馬鎮守仙界邊陲, 魔族要是來犯, 他首當其沖。令尊的意思也是如此, 如今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每個人都時刻準備犧牲自己, 我們只能無所不用其極。”

雪懷背影頓了頓, 沒說什麽, 徑自離去了。

一夜無夢。

浮黎宮身處雪山中央,外邊是皚皚白雪。雪懷半夢半醒間, 總覺得自己身在冬洲, 睡在自己卧房的小榻上。浮沉間總以為雲錯在自己身邊,伸手一摸,又沒有。

他出來得急,沒把饕餮鬼帶在身邊。想到最近發生的事情,他心裏發冷, 更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身,走出寝殿外。

一出門,廊下似有個值守的星官,回頭看向他:“雪少主,有什麽事情嗎?”

雪懷對對方依稀有些印象,曉得對方是殺破狼三星中的貪狼星君,以前和他們家有過走動來往。于是過去打了個招呼,簡單寒暄了幾句。

貪狼聽說了這次的事情,嘆息一聲:“他們一家子都是這個脾氣,太子活脫脫就是我們帝君早年時,雪少主,我代我們太子向您道個歉。”

雪懷搖搖頭:“也不必。”

說到底,他上一世當左護法時,類似的手段也用過不少。上位者有自己的考量,只求結果不慮過程,為大多數人的利益犧牲少數人。眼下只是落到了自己的頭上,他沒辦法在這件事上锱铢必較。

更何況,這些事裏樁樁件件都有雪家的影子。雪宗的意志就是雪家的意志,老一輩的狠辣決絕,他由始至終被蒙在鼓裏,他亦沒什麽立場去指責別人。

雪懷披着衣服,立在廊下看了一會兒雪。

貪狼忽而問他:“雪少主,雲少主是要登基仙主了麽?青鳥的消息還沒來,不過這件事應該快了吧。你們有了婚約,到時候你要佐他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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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不知道說什麽,想了想後說,“可能吧。”

“那你也沒空過來當星官了,哎,七殺星星位空缺這麽久,我本以為你會過來的。”貪狼說,倒像是真的很遺憾似的,卻又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盒子,遞給他,“當年我們看你時,你還是個豆丁,眨眼間都跟人成親了。這是我和破軍星給你準備的新婚賀禮,本來是想用作你上任後,我們三星會照的賀禮的,不過現在送出去也不虧。”

雪懷接過來,看見是一樽玉盤螭。

貪狼咧嘴沖他笑:“新婚快樂了,雪少主。”

雪懷道了謝,低頭瞅着這個紅木盒子,喃喃道:“……也不知道三生石修好了沒有。”

貪狼沒聽清:“什麽?”

雪懷卻搖搖頭,低聲說:“沒什麽。”

第二天一大早,雪懷參與了在場衆人的部署會議,大約聽了個來龍去脈。

白弈與其他人本來做好了他不配合、不參與的準備,但衆人卻驚見這十七歲的少年不僅收斂了昨天那樣排斥的态度,反而沉着認真地加入了他們的讨論,還提出了好幾個建議。

目前天界聯合仙界嚴防死守,除了守着以外,目前的意見是還要主動進攻,以此來獲得主動權。

天兵已經部署整齊,剩下的要聯合九州仙界的兵力,就要看雲琰那邊的意思了。

然而,很快有一個仙官來報:“目前九洲那邊局勢還不明朗,仙主雲琰身體不大好,就傳位給誰的事情上尚且在僵持,現在去過問恐怕不是好時機。雲少仙主怕是要和自己的親叔叔打起來。”

白弈“啧”了一聲:“我一直不建議天界仙界分家就是這個原因,瑣碎事多。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争一個位置。”

雪懷抿了抿嘴,淡聲說:“我去看看情況吧。”

白弈瞥了他一眼,倒是沒說什麽,低頭撥了虎符和命符,“也好,勞煩雪少主。另外,為了盡早穩住事态,浮黎宮會分撥一批兵士,極力支持雲錯登基。”

大軍整備,雪懷作為監軍整裝待發,牽着九色鹿站在雲端時,尚且覺得恍如隔世。

卻的的确确是隔了整整一輩子,跨過生死,最後成了一個圓,走在了相似的道路上。

跨過北天門後,是東君洗濯車馬的仙境泉池,曾經有九個太陽的地方。大軍在這裏交接。

雲錯本人沒有來——雲琰随時可能出現狀況,他這個時候一步都不能離開中洲。代替他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長身玉立,朗聲道:“少仙主命我來此交接軍務,對面可是浮黎宮監軍雪懷?”

雪懷亮出白弈的結印與虎符,也請對方表明身份,便聽見來人報了自己的名字:“鄙人少仙主座下左護法邵音。”

左護法。

雪懷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了什麽,僅僅這三個字,就讓他心內猶如滾湯翻攪了一下,悶悶的一下子沒洩出來。

他勉強笑道:“幸會。”

他沒來過中洲,僅有的一次,還是雲錯帶他過來這裏養傷,停駐在中洲某個靜谧的山林醫館中。

這裏和常年大雪的冬洲不同,氣候幹燥,土地黑沉。東風穿過高大巍峨的古城牆,時常發出嗚嗚的氣音,如同蕭聲。這裏的一切都龐大生冷,整個王城仿佛一處精密切合的卯榫與齒輪,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雪懷和邵音吃了一頓飯,席間還有其他人陪同,簡單聊了聊最近的狀況。

席間,邵音壓低聲音告訴他:“仙主其實有意将位置傳給少仙主,少仙主也有這個意向,然而其他人總有異議,質疑少仙主的出身和品性,現在兩邊僵持不下,只看到時候仙主崩逝,誰在人床前,誰能先拿到遺诏便是了。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已經做好了兩手準備。”

雪懷點頭,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最後說:“既然這樣,我需要做什麽呢?”

他清楚地知道,雲錯其實并不缺浮黎宮的這點兵力。他們大張旗鼓地過來,其實就是一個意思:作為天庭,對仙洲繼立的事情表個态而已。這樣給雲錯的叔父那邊造成壓力,算是為雲錯上位造勢。

果然,就聽見這個左護法說:“無事,請您好好休息。天兵與我們的兵士在調度上難免不太和襯,磨合起來大約要些時間,事成就在今夜了,您安穩地度過這一夜,明天早晨便能邀您共睹大業。魔界的事情,我們之後再商量也不遲。”

雪懷便懂了對方的意思。

雲錯不需要他。

地方還是熟悉的地方,然而如今雪懷連雲錯的幕僚府都進不去。他們給他安排了客室,用過午飯後各自午睡歇下了,雪懷睡不着,順着自己熟悉的地方走,登上鼓樓,在姹紫嫣紅的花園裏轉了幾圈兒,又爬上城牆邊,趴在欄杆上往演武場裏面看。

演武場裏的人,他分不清是哪一邊的人,又或是哪一邊的都不是,只是跟着雲琰茍延殘喘的衛隊而已。很奇怪的,他從來沒有以看客的角度來看過這個地方,兵士操練,口號聲真如雷霆,盡情揮灑汗水。

然後他就看見了雲錯。

從演武場的另一邊過來,騎着一匹仙馬,前呼後擁,整個人顯得高挑而沉默。他在人前的那種輕慢、帶着威懾力與壓迫性的一面又出來了,身披深紅織紋的披風,英姿飒爽。

雪懷看了他一會兒,想要離開的前一剎那,卻見到雲錯像是有感應似的,擡頭望他這裏看過來。目光對上的一瞬間,雪懷微微怔忡了一下,然後移開了視線,轉身下樓。

雪懷身上什麽都沒帶,于是去找邵音要了點錢,想出去轉轉。

王城繁華如昔,雪懷揣着一袋子金瓜子,漫無目的地游蕩。他憑着記憶,先是去找一家好吃的點心鋪,結果發現還人家還沒開張,于是又去了他們常去的一個酒樓,随便點了幾個小菜。

吃完飯,他去街邊逛,看了戲園子的戲,去茶樓酒肆聽了一些仙家八卦,又拐彎去兵器譜,挑了半天後,挑了一把銀色的裝飾刀,剛好配他的靈火铳。

然後他沒有事情做,就閑逛,遇見自己認識的路,或者不認識的路,七拐八彎,沒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殺時間。日光從他頭頂移動到斜前方,最後落下去了。

他覺得有點累了,于是找了個地方坐着。沒什麽人,一處偏僻窄巷後的小石橋,他坐在那上面,底下是幹涸的河床,叢生着泛光的仙草,在即将到來的黑夜裏泛着淡青的光華。

他想起他有一回去風洲找雲錯會和。

他們都是第一次去,雲錯先帶人過去了,他随後才趕來。到地方的時候雲錯正好徹夜忙完了睡下,來不及給他接風洗塵,他就留了字條給他,說是自己出去轉轉。

可是還沒轉多少圈的時候,雲錯就跑出來找到了他。他問他:“你連路都不認識,一個人,要走到哪裏去?”

他有點奇怪:“我又不會走丢。”

雲錯就不說話。

雪懷在小石橋邊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休息好了,想了想不知道往何處去,于是又慢騰騰地起來,準備原路返回。

然而等他走到巷口時,卻被一只手猛地拉了過去——天快黑了,這裏唯一的光源只有遠處人家屋裏暖黃的燈火,只能窺見一個模糊的光影,卻讓人的眼睛看起來尤其亮。

他來不及說話,來不及抵抗,整個人就被摁在了牆邊,死死地吻了下去。

唇舌交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用力,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雲……錯。”他只能斷斷續續地叫出這個名字,卻受到了更加猛烈的侵占,他頭一次覺得親吻是一件疼痛的事情——眼前英挺的青年毫無耐性地齧咬着他的唇舌,頂弄他的口腔,随後才仿佛幼獸舔舐傷口一樣,變得輕和溫柔。

像他每回沖他撒嬌的樣子,又奶又乖,惹人心疼的。

“雪懷哥。”雲錯低低地叫他。

雪懷一邊吸着氣,一面冷笑着擡眼看他:“現在就不用裝模作樣了吧,君上。”

上輩子他一直直呼他大名,雲錯沒有表字,就這麽一直叫了下去。到了後來不能這樣了——君臣有別,他作為左護法,縱然關系再親近,也不能直呼君主大名,所以就跟其他人一樣,叫他君上。

雲錯眼神一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啞着嗓子說:“是。”

轉瞬間,眼前的男人就恢複成了他白天裏見到的那個冷漠、威勢逼人的模樣,他扣着雪懷的頸子,忽而一把把他整個人都扛在了肩頭,幾個錯身,身邊的場景就變幻了,不知道身在何處。

雪懷被他這麽一弄,只覺得天旋地轉,胃頂着雲錯的肩頭,極為不舒服。

雲錯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手裏力度換了換,改扛為抱。雪懷天旋地轉之中,兩眼一抹黑,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半晌後他只想起問一句話:“這是哪?”

雲錯就這麽随随便便地闖了進來,應該也不是尋常民宅。

雲錯說:“是給你準備的地方。”

冰涼的捆仙鎖拴住手腕,雪懷還沒得及發問,雲錯便已經壓了上來,吻住他的嘴唇。他全身都被牢牢地壓制住了,連一絲一毫的空隙都沒有。

像是有一團隐火在他眼前綻開,雲錯眼底閃耀着幽微的火光,深紅的,可以說是毫無掩飾。他冷酷、貪婪,帶着執着得近乎于偏執的占有欲,那是狼盯上獵物的眼神。

他的行為也正如一匹暴戾的狼王,雲錯單手輕輕掐着他的脖頸,随時提防着雪懷可能會有的反抗,而他的獵物卻沒有這樣做。

雪懷沒有任何反抗,甚至連說話都沒有。

他眯起他漂亮的眼睛仰頭看他,眼神柔和安定,像是某種默許。

唯有雲錯進入他的時候,他悶哼了一聲,有點疼,但是都生生忍下來了。

雲錯用力地掐着他皙白的腰身,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吻痕、指印,他嘶啞着開口道歉:“對不起,我沒學會,雪懷,我已經很努力在學了,但是我不知道要怎麽長大,對不起。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情,我做不到。”

“可是你說你不想理我了……雪懷,你告訴我應該怎麽去做。”雲錯激烈地索要着他,雪懷皺着眉,悶哼出聲。

明明他才是被壓迫、禁锢的一方,可是雲錯的聲音卻委屈得很,“我會當仙主,我會去打仗,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受到傷害了,但是我只想明白了一點,我上輩子做錯了事情。”

雪懷想問他是什麽事情,可是到底是一聲驚喘被壓在了喉嚨裏,化作一聲纏綿的喘息,你輕,輕點,雲錯。”

他快要掉眼淚了,伸手撓住他的肩膀,“輕一點……”

和以前不一樣,這次求饒并沒有為他換來更溫柔的對待,雲錯依然固執地在他身上征伐着,索取着。銀發紅哞的青年人低頭咬住他的脖頸,用齒尖暧昧而黏膩地磨着那一寸薄薄的肌膚,聲音含混不清,“上輩子我就不該讓你當我的左護法,我應該直接立你為後,把你關起來,永遠只許見我一個人。我就是這樣的人,雪懷,我改不了,沒有你,我什麽事情都不想做。我怕你什麽時候就不喜歡我了,走了,到時候你要我怎麽辦?”

他喃喃重複着,“你要我怎麽辦?”

雪懷默然不語。

片刻後,他輕輕說:“傻。”

他伸手撫上眼前人的發:“長不大就長不大吧,我還有一輩子來陪你,我昨天也想了一下。其實一對道侶當中,只需要一個人長大就好。”

雲錯怔怔地看着他。

他說着說着,忽而覺得眼睛有些酸澀。雪懷偏過頭,用手背擋住眼睛:“可是他們都在騙我。真的和假的我都分不清,他們只想讓我把你騙來打仗。他們在利用你。”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種委屈,他就是覺得雲錯委屈而已。

他愛了兩輩子,為了他放下驕矜和偏見的小仙郎,是別人眼裏的“廢子”。從小不得人青眼,這個時候還要被人利用。

大事當前,容不得他脆弱,也容不得他護短。所以他這次忍着,從仙洲一路忍到這裏來,該做的事情都做了,這才把話告訴他。

“沒事啊,雪懷哥。”雲錯看見他哭了,先是愣了一下神,然後急急忙忙地俯身親吻他,“沒事的,就算是你騙我都沒關系。打仗是我自己想打,因為你在仙界,所以我會為了仙界打仗。不為別的,你是我開戰的唯一理由。”

他仍然是渾不在意的樣子。

雪懷覺得自己的眼淚要憋不住了,他哽咽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那你要好好打仗,不要受傷。這次我沒辦法陪在你身邊了,我要回冬洲守着我們的仙民,我們都好好過完這一關,好不好?”

“我會的。”雲錯望着他,突然笑了起來,“你在心疼我,雪懷,我好高興。”

不知什麽時候起,雲錯放輕了動作,雪懷的呻吟也變得甜膩喑啞,聽了讓人焦渴不已。

他們一刻不停地做着,仿佛重臨第一次時的迷蒙與困惑,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了這件事可以做,仿佛他們的身體糾纏直接穿越時間與死亡。

是一個像黃昏一樣燦爛的、酣甜的夢境。

雪懷抱着雲錯的脊背,隐隐聽聞外面有鐘聲響起。悠遠沉重,悶悶地震在他心上。

他推了推雲錯,勉強問道:“什麽聲音?你那邊什麽情況?你還不回去嗎?”

雲錯低笑一聲,俯身重新把他壓回去:“沒事,是喪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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