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鐘聲杳杳, 将持續一百二十七聲,然後在次日的正午重新響起。這宣告着仙主雲琰崩逝,結束了他一百二十七年的統治。
很奇怪的,這鐘聲響在雪懷耳邊, 卻仿佛響在他自己的心上,沉沉震着, 幾乎給他一種從骨骼深處生出來的震顫驚悸。
他掙紮着, 去咬雲錯的肩膀,去掐他的脊背,一面被他操得滿臉是淚, 他斷斷續續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想問雲錯怎麽回事, 可是雲錯偏不告訴他, 鐘聲每響起一次,雲錯就發狠似的往深裏頂一次, 頂得他渾身發抖, 全身上下都變成了撩人的粉色。
他摸到了雲錯心口出現了一道新傷, 還帶着血腥氣,還記得抱着他問, “你為什麽受傷了?”
“不小心碰傷的。”雲錯說。
其實雪懷知道,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提防,雲錯這道傷八成是遇到了刺客。但他什麽都沒告訴雪懷,只是還像之前那樣撒嬌,像個小孩子一樣讨他哄。後來看見他在哭,于是趕緊又不賣慘了, 低頭親吻他,哄着他。
最後天要黑盡了,雲錯這才抽身起來,抱着雪懷去清洗,又仔仔細細地給他穿好衣服。
雪懷不知怎麽的,一直在哭,眼淚沒斷過,雲錯也不穩,只是耐心地擦掉,然後吻掉,哄他:“雪懷,雪懷哥,不心疼,不心疼我。別哭了。”
他好像把上輩子和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幹淨了。他是雪家少主,是他的左護法,一直信奉的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有什麽事情都受着,有什麽別離也來不及悲傷。
可是家人散盡,物是人非之後,居然還叫他找着一處安身之所。
雪懷哽咽着,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你父親,怎麽回事。”
雲錯怔了一下,而後輕聲說火:“沒怎麽。昨天,我覺得他快病死的時候,我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娘,他說記得。”
雪懷“嗯”了一聲,對他的神情猶然感到有些不解。
又聽見雲錯輕聲道:“可是我問他,我娘叫什麽名字,在家裏排行多少,他又說不知道。後面我就沒有再跟他說話了。”
他垂眼看了一下縮在他懷裏的雪懷,像是又怕他難過,于是說:“其實我早想過結果會如此。現在得到了這個答案,也算安心了。他本來就不該愛我娘和我。”
雲錯那雙修長有力的手伸過來,輕輕擦掉雪懷眼角的水痕,“怎麽又哭了,雪懷,你跟個小孩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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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悶在他懷裏,好半天後才緩過神來。
雲錯見他不哭了,一把把他抱起來,詢問道:“那我們回去了?”
雪懷輕輕點頭。
幽深的宅院外,十裏長街,仙家兵士夾道列迎,勢如雷陣。
雲錯踏出門後的第一刻,便聽見将士呼聲直上雲霄,能驚飛深林中的鳥雀:“恭迎仙主歸位!”
雲錯麾下所有的兵士,他如今作為仙主能夠調動的所有人馬,無一不在此刻親眼所見——年輕的仙主懷裏抱着一個年輕人,一路上了金銮龍駕,都未曾讓那人落地。
他不在的時候,他的軍隊剿滅了他親叔叔的叛軍,以奔雷之勢清掃了所有他繼位的障礙。王城頂上的紅霞燒了三日,前任仙主薄葬,而新人仙主上任的當晚并不在王座上,反而沉淪于跟自己的道侶一起快活,這個消息不胫而走。
然而,這個古怪帶着豔色的傳聞并沒有影響雲錯在仙民和士兵之中的威望。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第一把火燒幹淨了代代仙主留下來的亭臺水榭、鮮花樓閣,将臣子為他準備的仕女、姬妾直接遣散。第二把火,他焚毀了雲琰在位時腐朽板正的制度,全面提高軍隊待遇,改文治以武治,高度集權。
第三把火,他将中洲的旗幟插到了魔界,他以前修行的那個靈洞中。他派去的人将已經抓獲的魔界奸細用明火活活燒死在那裏,引發了仙、天、魔三界的震動。這是不言而喻的宣戰和警告,戰火一觸即發。
這些事情,雲錯一一進行得有條不紊。看似瘋狂無度的舉措一經分析,卻往往證明他是正确的。前世雪懷教給他的一點一滴,他都牢牢地記在了腦海裏,無需過問,無需猶豫,因為這個位置他曾經坐過一次。
而雪懷一直被他藏在深宮裏。
屬于仙後的宮殿——雲琰原來為東海龍女準備的宮殿,也被雲錯原樣拆毀,又在一夜之間重新建成。他在一夜之間傾盡了所有資源、號令四海八荒的青鳥、靈獸,動用所有的工匠和魯班後人,給雪懷造了一個水晶宮。
晶瑩剔透,如同尋常人家的園林一樣,什麽都有。他承諾給雪懷的獵場、亭臺、茶園、池水與風荷,全部建成。
雪懷被困在這座水晶宮中,從早到晚,他安靜地呆在這裏面看書、喝茶、聽琴。外邊的世界被結界擋住了,什麽都看不清。唯有黃昏接近落日的時候,結界才會打開,與雲錯會從外面踏入,直接抱起他往床上摁,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在他身上尋求溫暖與慰藉。
有時雲錯回來得急,身上的盔甲都尚未脫下,穿着冰涼的铠甲壓住他,冷硬的玄鐵壓在赤裸的肌膚上,激得雪懷渾身戰栗。
雪懷漸漸明白了雲錯的心思。白日,他在外當他冷酷鐵腕的君王,晚間則将整日的壓力與疲憊在他這裏放下。他像他的歸處,他是他的床枕。
雲錯怎麽做,他都順從地由着他,縱容得近乎于寵溺。而他也從這種奇異的相處模式當中找到了些許慰藉,雲錯在一次次地确認他的時候,他也在一次次地确認着他。
雪懷偶然有一天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發覺鏡中的青年眼波流轉,形銷骨立,活脫脫一副狐媚惑主的樣子,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雲錯和他到底幹出了什麽事情。就算他已經習慣了,也禁不住臉頰燒得通紅。
這天雲錯晚上再來找他,他不肯讓他過來,躲了又躲,小聲說:“你該讓我回去了。”
雲錯頓了頓,倒是沒說什麽,只是一剎那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樣,垂眸望過來,用手指輕輕地撥弄他的頭發:“還沒打到冬洲,雪懷哥。再陪陪我,就一天,好不好?”
雪懷答應了。
然而第二天,雲錯又來哀求他:“再一天好不好?真的是最後一天了,你留在這裏陪我,我每天都會騰雲趕回來的。”
雪懷又稀裏糊塗地答應了。
第三次時,雪懷的态度才堅決起來。他在雲錯回來之前換上了戰袍,一切裝束莫不如同前世,他當他左護法時的樣子。
雲錯推門進來,看見他後愣了。
随後,他又像是早就料到這一幕似的,只是安靜地看着他,溫柔地笑着。
雪懷逗他:“呀,我的雲錯寶貝不哭也不鬧,有進步。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他低聲說:“你這樣也很好看。上輩子我就想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雪懷笑着走過來,挽住他的手:“還有呢?”
“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也是唯一一個。”雲錯說。“以前你告訴我的話,我其實都懂,故意不按你說的做,是想讓你生氣,這樣你就會跟我說說話,讓我覺得你喜歡我。”
“還有呢?”雪懷繼續問。
這次一別,雲錯率領仙洲大軍直面魔界,雪懷回冬洲,配合天兵一起建立防線。
魔界今非昔比,各種情況迷霧重重,這次一別,也可能是永別。
雲錯伸手扣住他的腰,低頭吻住他。
那是個蜻蜓點水一樣的吻。
很輕,轉瞬即逝。
“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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