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澆灌

第22章 澆灌

這真是沖動的想法。

程際野想。

他本來想在口袋裏摸摸手機, 或者其他什麽東西來緩解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摸半天也沒摸到,只好當做沒事收回了手。

游星戈看着他的動作, 以為他想點煙:“要打火機嗎?”

程際野送他的打火機現在還在他的兜裏。

程際野輕輕搖了搖頭, 深藍夜色裏看不清他現在在想什麽:

“我打算戒煙了。”

他本來也不是個沉溺煙酒的人, 也知道那些東西傷身,現在看到煙又總會想到那些陽臺上的夜晚, 更多了一條, 傷心。

游星戈挑了下眉, 已經摸上打火機的手收了回去。

“和小喬姐打牌還挺有意思的。”吉他手開始轉移話題,斷了電的祈城街道上只有一片昏暗, 風吹得電線杆上的小廣告呼呼作響。

白鴿的腳落在了高壓電線上, 程際野斂眉笑道:“只要你不怕她耍賴。”

往回去的路上走, 本來就不剩多少月亮的亮光又得被高樓遮擋,更是昏暗, 游星戈一把沒輸,所以一口酒也沒沾, 身上只有米蘭花的味道。

酒吧網吧KTV一條街停電出來的人多起來,有人罵罵咧咧地踢着腳邊的易拉罐, 還濺起路邊因為下水道系統做得不完善而積攢的污水, 旁邊蹲在那裏抽煙的小黃毛被濺了小半張臉的水, 氣得張嘴就罵了髒話。

人越多, 也越亂, 聲音在寂靜的夜晚很刺耳,還有趁着停電混亂從店裏面出來的女郎, 雖然晚上也看不清那閃亮誇張的眼影,但說出來的話卻很是好聽。

他們路過的時候, 女人抱着不放過任何一個人的想法走近,也許是覺得程際野不好惹,衣着暴露的手臂蹭近的只有游星戈,聲音是和外表不太相符的甜:“帥哥哥辦洗浴卡嗎?今天優惠八折,進店折扣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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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灰不亮的燈牌下,她的大眼睛撲閃着亮亮的眼影。

游星戈把胳膊不動聲色地抽回來,也知道這不是正經的辦卡:“不用了,謝謝。”

女人剛要開口繼續說什麽,就看到了後面黑發青年投過來有點冷的視線,她眨眨眼,還是相當有職業素養地繼續嗲道:“那下次光臨一定要來看看啊。”

心裏她卻撇了撇嘴,有點暗惱自己看走眼。

做這一行最得有眼色,得懂客人的心思,後面那個帥哥明擺着是這個人的伴,她哪還能繼續開口。

暗沉的天色被甩在後面,沒走幾步,游星戈就聽見女人招攬下一個顧客的聲音,混在嘈雜來往的人裏,營造出一種熱鬧的氛圍。

不少人腳步匆匆地走過,人流擁擠起來,程際野身上帶上的低氣壓被沖沒了點,他往後伸手,聲音淡淡:“手給我。”

都快看不見人影的游星戈沒什麽猶豫地就伸手握住了他的,空氣湧潮,掌心也就有點汗濕。

游星戈彎起眼睛,從程際野發絲飛揚的後腦勺欣賞到修長有力的手,心頭湧上愉悅。

程際野的心卻和他濕熱的掌心一樣有點緊張,樂隊演出謝幕他牽過不少次游星戈的手,但并不是每一次都一樣。

但是每次這樣做的時候,他都有一種錯覺,就是無論自己做什麽,他的吉他手都不會推拒。

真是會讓人覺得美好的錯覺。

這一條街平日裏就帶着迷亂狂歡的色彩,停電了之後更是,有男男女女在暗處的角落抱着腰腿親的,昏暗中也看不清楚。

直到走到街尾,擁擠的人潮才稀落下來,喧鬧的人聲也變得安靜,只是程際野依舊沒松手。

也許是因為夏天燥,連帶着人也燥,巷子邊還有接吻的,一個打扮浮誇穿着無袖背心的青年雙手抱胸靠在牆邊,有人俯身和他親嘴。

黑暗裏沒光,只有聲音,他們親得太激烈,讓游星戈都側頭看過去。

程際野最開始沒注意到那是兩個男人,直到走過時其中一個背過身的那個露出了半張帶胡子的側臉。

他拉着游星戈的手頓了頓。

那兩個親得忘我的人顯然也沒想到會被人看到,畢竟這巷子口真偏,穿着無袖背心的男青年捧着另一個人的下巴,歪頭露出了個困惑的表情,臉上的紋身就像生動的浮世繪一樣游走起來。

随後他好像又注意到了後面的游星戈,眼神在兩個人交握的手上暧昧流連了一會,居然給了程際野一個他什麽都懂的表情。

黑發的主唱下意識松開了手。

那男青年好像只是覺得他們打擾了他的興致,按着腦袋側身把人拉進了巷子裏繼續親。

DVD和真人版還是有區別的,起碼卷發青年聽到那水聲有越來越大趨勢的時候終于不是面不改色了,他撓撓頭,有些茫然:“那是什麽眼神?”

這一條街是南城區出了名的風化區,嚴打出了名,但是交易依舊存在,不僅包女還包男,久而久之巷子裏打炮的都多了起來。

程際野摩挲了下剛剛松開的掌心,游星戈好像沒發現他下意識松開了手,但他又不能真的解釋,在游星戈面前暴露一點心思都讓他覺得不安,他只是說:“可能是覺得我們打擾到他們了。”

他這句話裏壓着仿佛渾不在意般的笑意。

游星戈頓了一秒,就聽到程際野緊跟着問他:“你不覺得奇怪?”

“奇怪什麽?”

這下輪到程際野沉默。

卷毛青年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眼神變得更困惑了:“這有什麽奇怪的。”

……他是真的沒在意。

那如果換成他呢?程際野的眼神沉沉地落在了游星戈弧度最為彎曲的那縷頭發上,那正巧湊在青年的唇角邊。

換成他,游星戈又是什麽想法。

最後他還是收回了視線,若無其事地提起來:“你對他們有區分嗎?”

他随口扯出來個例子:“比如那天騷擾你的那個,你覺得他惡心嗎?”

有人或許并不厭惡同性戀,但是會厭惡那個人投射的對象是自己。

游星戈說:“那家夥确實挺讨厭。”

程際野感覺自己的心被水浸濕了小半截,偏偏還不能表現出來,然後就聽到這個人輕聲說:“是因為他人惡心,不是因為別的。”

這句話補的相當多餘。

仿佛他意識到了什麽一樣。

程際野握緊的手松開了點,他怔了下對上游星戈的眼睛。

卷毛青年對上他的目光,欲言又止般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又把話默默咽回了肚子裏。

程際野感覺自己的心又輕輕提了起來。

游星戈好像意識到了他問的問題所隐含的含義,所以才又補了那句。

漆黑一片的夜色裏,程際野的心往下沉了沉,他移開視線,走過巷子才現出的江景也是漆黑的:“我知道了。”

游星戈不厭惡對他有單純愛慕之心的同性是一回事。

現在游星戈可能意識到他當作好友的主唱對他別有所圖又是另一回事。

程際野對在意的人有着出奇敏銳的心思,可現在他只能裝作若無其事。

他很快就知道游星戈在想什麽了。

江面在夜風下泛起波瀾,漆黑中看不到一點邊際,停電讓原本泊在江上的燈也熄滅了,遙遙地在風的作用下朝岸邊吹來,一盞一盞,哪怕內芯的光沒亮也很漂亮,卷發青年并沒有讓他的主唱煎熬多久,他很快把猶豫在心頭的問題問了出來:

“哥,你問這個問題……”平時說話流利飛快的年輕人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顯出了別樣的躊躇,像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一樣。

這讓程際野的心緊了緊,他幾乎不敢擡眼去看游星戈的表情。

最後游星戈還是問出來了,他對着江面下定決心般開口,語速非常快,像是說出來的話燙嘴般:

“哥,你不會恐同吧?”

你該不會歧視同性戀吧?

江面的風止住,無波無瀾。

程際野愣住了。

這句話在他心裏回蕩。

——你不會恐同吧?

恐同?

程際野不知道怎麽描述自己的心情,這一瞬間他差點揚起嘴角,不知道是被氣笑的還是單單只是慶幸對方沒發現。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話确實會讓人往另一個方向想。

這不怪游星戈。

他只好順勢開口:“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他為游星戈這個想法覺得好笑。

游星戈靠着欄杆,江水濤濤流淌,他的表情有點郁悶:“以前是不是有男的給你送花,差點把你惡心吐了。”

“我聽別人說的。”他又補充道。

其實并不僅僅是這個原因,他只是借着這事問出來而已,游星戈的手指關節處微不可見地敲了下江邊的欄杆。

他其實真的懷疑過男主恐同,不然為什麽不表白。

游星戈揣摩人心思的能力一流,只是對程際野這種在感情裏擁有太多複雜心思的人不太生效。

程際野沒想到他知道這個,放松下來他也靠上欄杆,聲音裏帶着笑意:“任何人遇到個不穿衣服突然跳出來送花的,心情都不會好到哪去。”

那是他人生中相當糟糕的體驗,黑發主唱絕不會想體驗第二遍。

他接着開口:“至于其他的,可能是你想多了。”

不提之前他對同性戀毫無看法,自然也談不上恐同不恐同之說,現在他喜歡上的這個人就在面前,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徹頭徹尾的男性,他當然認了。

游星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江風又吹起來了,撲面的涼風吹得人頭皮發麻,連只喝過幾口的烈酒的味道都散了不少。

程際野卻覺得風吹得他有點頭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懸起來,盡管這對他來說是有點敏感的話題,他依舊問了出來:“那你呢?”

他這話問得輕,但是很清晰。

游星戈目光定定,在夜晚莫名的明亮,他看了程際野一會,才側頭揚起了個笑,笑聲很柔軟:“你是什麽看法,我也是。”

風把他的輕笑帶走,影影綽綽般遙遠。

真是玩笑。

程際野有些頭痛地想,自己喜歡游星戈,那游星戈也喜歡他嗎?

他覺得這人什麽都不懂地在開玩笑,又或者這話的含義像表面一樣單純。

杜喬的話和之前他們間若有若無的暧昧開始在大腦中浮現,他忍不住陷入懷疑。

所有的光都熄滅後,祈城的江只有天上半大不圓的月亮點綴着,波光粼粼,游星戈在往下面看月亮,不小心把一顆石子踢到了水裏。

“撲通”一聲,一下就能讓人從自己寂靜的世界裏抽離出來。

程際野沒有再繼續這個有些敏感的話題。

那些情緒又被他壓在了心底。

這顆石子被投下去的聲音好像一下打開了周圍的發聲鍵,水又開始流動,風又開始吹拂,江岸邊傳來了老式錄音機放的雅思聲,夜晚停電了居然還有人在對着磁帶跟讀英語。

灑滿月光的江邊此時才最明亮,跟讀英語的人是一對小情侶,面對着小樹林在那邊一句一句認真地對練。

程際野突然想到件事,閑聊般開了口:“以前李钴也考過雅思想出國的,結果拿到了高分沒拿到簽證。”

游星戈問:“然後呢?”

程際野沒想到他還接着往下問:“後來他就沒出國,正好在追的女孩也喜歡他,在一起沒多久就結婚了。”

這本來是他扯開話題随口說出來的事,結果讓他又想起來杜喬問的那個問題。

為什麽這麽多年沒找個人結婚——

他怔住了。

游星戈看向兀地止住話頭的程際野,挑了挑眉:“怎麽了?”

停電之後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此時月光最亮時才能隐約捕捉到程際野話語中的遲鈍。

水波蕩漾,波光橫溢,有水燈靠了岸,在岸邊碰撞出了清脆的琉璃聲,江邊的欄杆太高,彎腰也撈不起來那水燈。

程際野覺得那水燈聲一下變得清晰起來,周圍的一切都真切,只有被酒精侵襲過的大腦變得恍惚。

為什麽不結婚——

程際野輕輕搖了搖頭,江水濤濤拍打着岸,他什麽都沒說,心卻有點要呼吸不上來了。

腳邊揚起細小的灰塵,像是下面的浪拍過來的,電線杆上飛落的白鴿開始啄食細沙。

寂靜裏游星戈很難猜到程際野在想什麽。

黑發俊美的主唱沒再開口,只目光沉沉地看向他,游星戈注意到他的表情一下變得晦澀。

程際野身上同樣來自排練室陽臺上木蘭花的味道變得濃郁:“如果有一天你想結婚了,你會選個什麽樣的人?”

他這句很輕的話裏帶着無法為人探知的重。

游星戈有一天會和別的人結婚嗎?會向別人許出一生一世的諾言嗎?

他不結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游星戈未必有。

一想到這個,莫名的苦意就蔓延上他的心頭。

他突然意識到,他從沒想過這個人會離開他身邊,他沒有想過這個人會和別人在一起。

游星戈愣了愣:“我應該不會結婚。”

這話題太超前了,而且大陸同性婚姻不合法。

微微的江風裏,從遠處傳來的英語交談被小樹林一擋,說的什麽就聽不清了,只有樹木被風吹得沙沙的聲音。

卷發青年撓了撓頭,強調道:“真的。”

程際野沒說話,看向卷發青年的眼睛裏有游星戈不懂的情緒。

停頓有一個世紀之久。

最後他扯出來一個笑,擡手揉了揉游星戈的卷發腦袋,濃密柔軟的觸感好像讓他的心情很好,他輕輕說:“我知道了。”

他并不信游星戈的話。

在那漫長的停頓裏,程際野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錯的,如果他不動,他的吉他手總有一天會投入別人的懷抱,他會和別人結婚,會對一個程際野不認識的女孩說愛,會離開他去經歷人生愛恨,而那些愛恨從此都和程際野無關。

因為游星戈太年輕了。

程際野能想到他燦爛飛揚的吉他手未來會走一條怎樣漫長起伏的路,總有一天他的身邊會沒有他,這個人會自己去面對人生的風雨,而程際野不能永遠陪着他。

因為一個人的一生太長了,他卻只能做他的朋友。

程際野想,他不願意。

他會成為一個從沒有表明過心意的膽小鬼。

膽小鬼。

從來沒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過程際野。

沉默懶散的外表下,主唱驕傲得不成樣子,從沒有人會在他面前提這個詞。

但是驕傲的主唱這時候才發覺,他關于游星戈的底氣全部來源于他從沒想象過這個人終有一天會離開他,他其實相信他還有機會。

他确實覺得他還有機會。

所以,為什麽不呢?

在其他人之前,把這個神采飛揚的年輕人攬進他的懷裏。

人生百年,他不缺奮不顧身的勇氣。

就算他們會因此鬧掰,起碼他開了口。

不,不對——

他們不會鬧掰。

他知道了游星戈對同性戀的态度,起碼不是厭惡,他就有足夠的信心,去創造足夠的機會,讓游星戈也為他心動。

靜悄悄地潛入游星戈的生活。

讓這個人為他心動。

他們會從朋友變成親密的戀人。

——在游星戈發覺之前,他都有足夠的時間。

像用愛意澆灌一朵花一樣。

……雖然游星戈不是花,他的生命遠比花漂亮堅韌。

一片漆黑的江邊,垂釣的人下水放鈎,情侶笑鬧裏傳來的老式錄音機聲,這些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程際野在黑暗裏揚起了嘴角,弧度細微,落在卷發青年臉上的眼神很柔軟。

他不再去思考過去的那些夜晚,錯覺的或者真實的他不在意,他只想得到這個人,他只管今後。

游星戈尚且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正巧有條短信發過來,他掏出手機看了眼。

低頭的時候,他的衣領往下面帶了帶,露出一截潔白的後頸。

程際野伸手幫他把衣領理好,指尖溫熱,甚至在卷發青年的後頸摩挲了下。

軟的。

正低着頭的游星戈挑了挑眉,手機光昏暗,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江風吹來的涼氣和程際野溫熱的掌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他反手就把手機扣回了口袋裏。

“什麽信息?”程際野沒收回手,他現在的動作像捏着青年的後頸一樣。

游星戈說:“何藝過兩天要請我吃飯。”

他之前向程際野表示過他和何藝只是同事關系,現在開口說話也大方。

哪料程際野露出個笑,游星戈總覺得這笑裏帶了點什麽,隐隐危險的感覺,卻很好看。

“你不是說你喜歡可愛類型的嗎?”

游星戈一噎。

信口胡謅的話也信。

其實他真正喜歡的是程際野這種類型的。

或者說,是程際野這個人。

晚風吹拂,祈城停的電一直沒來,行動效率像這個舊城區一樣破舊遲緩,只有游星戈彎起眼睛,從空氣裏讀出了點什麽。

江波蕩漾,水燈靠岸。

悄無聲息的。

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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