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梅子黃時雨
15 梅子黃時雨
昭陽宮裏,窗臺上的石榴花已經蔫了。
宋瀾興味索然地将那些蔫了的花一朵一朵摘下來扔到盆土裏,心裏暗暗算着日子,距離上一次與梅硯吵架,已經又過去了四日,他本想着只要梅硯知道了李詹不是死有餘辜,定然會心懷歉意來與自己和解的。
可這般冷了四天,癯仙榭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宋瀾起先以為梅硯的病又厲害了,派廖華去打探,卻被告知梅硯的病的的确确已經大好了。
宋瀾又問是不是梅硯還不知道李詹和安平伯的事,可這些事情東明那個小傻子并不懂,廖華便問不出來了。
宋瀾心裏着急,總不好真的要他跑去哄梅硯吧?這事兒怎麽說也不是自己的過錯。
不能慣着。
可……
那石榴花被揪禿了,宋瀾下定決心,剛要開口喚廖華,就聽見廖華已經先一步在外頭喚自己。
宋瀾讓了人進來,“朕正要找你呢,朕想了想,少傅多半是還病着,朕不如去探望一下。”
他這般說,自然是想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的。
廖華臉色卻不太好,似乎沒聽懂宋瀾的意思,也沒接宋瀾的話,只咽了咽口水,道:“陛下不如容後再去吧。”
“怎麽?”
“卑職有事要向陛下禀報。”
是幾個月前被宋瀾派去錢塘的人傳了消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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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華竭力回憶探子的話:“那梅毓甚少出門,陛下派去的人足足等了半個月,才見人出門買了些紙墨,瞧那模樣,倒真與梅少傅有些像。他們不敢驚擾,怕會打草驚蛇,只敢在梅家附近盤問,可街坊四鄰并不清楚梅家的事,只說這家之前有位姓唐的夫人,卻也早就在八年前過世了。”
宋瀾心裏一揪,默默掐算,今年恰是梅硯來盛京城的第八年,這樣說來,那位唐夫人很有可能是梅硯的母親。
“你接着說。”
廖華喘了口氣:“手下人一直等到了清明,梅毓再次出門了,這次去的卻是錢塘浮山,是去祭祖的。”
宋瀾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祭拜的是誰?”
“他父親叫做梅成儒,祖父,叫做梅時庸。”
梅時庸,梅時庸,梅時庸——
宋瀾覺得這個名字就像是一把锉刀,刮擦這他一年多來壘築的冰牆,在那牆上剜出了一個血淋淋的窟窿,牆就要倒了。
太耳熟了,他一定聽過,他一定知道。
宋瀾撫了撫自己脹痛的額穴,琢磨着說:“去叫陸延生進宮來,即刻就去。”
這個時辰,陸延生還在國子監講學,見着廖華騎馬過來,就知道是有什麽要緊事,他不敢耽擱,朝服都沒換就進了宮。
“梅時庸?”
不出宋瀾所料,陸延生一聽這名字眉頭就皺了起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一本古老的案卷裏翻找這個名字,并不是找不到,而是這個名字消亡于史冊的時候,他們都還太過年少。
寫有梅時庸的那張薄翼紙早就泛了黃,染上了錢塘江的梅子黃時雨,染上了盛京城的碎雪滿風霜,也染上了天順五年的那個深秋,朝華門外一百三十四口人橫流的鮮血。
而那張載了一段史話的紙卻那樣薄,薄到上面只有寥寥幾筆,寫着太師梅時庸,中書侍郎梅成儒,結黨營私,株連九族。
陸延生攏着袖子,若有所思:“臣那時候還小,但臣的祖父與梅太師是很有交情的,梅家出事的時候,臣家裏也悄悄挂了白,足足一個月未動竈火。”
宋瀾整個人都癱在了椅子上,自從聽到“梅時庸”這三個字,他的心就跳得狂亂,到這會兒,竟有些泛疼。
他壓下心頭的不适,嗓音沙啞地問:“你說梅時庸謀逆,是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陸延生也不好回答,“臣幼時雖好奇問過,但臣的祖父在世時就三緘其口,如今這事兒都過去十多年了,臣就更不知道了。”
宋瀾的理智被一點一點找回來,梅時庸當年任太師一職,那是朝中的一品大員,這樣的人物被株連九族,史冊上絕不可能只有這麽只言片語的記錄。
除非,和那言官李詹一樣,是被人故意抹去的。
陸延生雖古板,但卻絕對聰明,宋瀾在他面前并未遮掩情緒,這梅時庸又姓“梅”,他自然是想到了宋瀾想要查什麽。
“陛下忽然查梅時庸的舊案,想必是……因着梅少傅吧?”
宋瀾沒瞞他,沉默地閉了閉眼。
陸延生心中也有數,知道此事事關梅硯,不能明着查,就連吏部沈蔚等人都不能信任,朝堂之上若說還有誰既值得信任又可能知情的……
“陛下不如問問懷王?”
懷王是宋瀾的親皇叔,待宋瀾很是親厚,只是從不過問政事,對這朝堂很是疏離。他既是宋瀾的親叔叔,自然是值得信任的,多半也知道當年的事。
宋瀾聽了這話,沒說好不好,沉默了半晌就讓廖華送了陸延生回去。
窗外的暖風吹進來,三冬的冰雪搖搖欲墜。
廖華送了人回來,問:“陛下,可要請懷王麽?”
宋瀾閉着眼睛,沒有答話。
他想到了許多事情。
先帝在時便有昏聩頹唐之相,待自己也冷漠疏離,沒有多少父子情誼。先帝駕崩的那天晚上,他看到梅硯從瑤光殿走出來,紫袍朝服的衣袖上沾着血,他的一顆心又上又下,再也沒有過平靜的時候。
宋瀾幻想過無數的可能,他的少傅為什麽要弑君?為着想要謀朝篡位麽,為着想要搬弄朝堂是非麽,為着不滿先帝頹唐昏聩的衰敗麽。
他甚至自作多情地想過,他的少傅弑君,是為着想要幫自己登上皇位麽。
其實還有一種更為現實的可能,他一直不敢想。
他好像看見梅硯一臉病容,坐在他的面前,薄唇緊緊抿起,不發一言。
什麽仇,什麽怨。
這天晚上,昭陽宮的燭火亮了一整夜,宋瀾枯坐整夜,不曾阖眼,天快亮的時候,他下令罷了早朝,一個人往癯仙榭去。
——
癯仙榭,東明才起,五月的蟬鳴有些聒噪,他正找了一根長竹杆在院裏粘蟬,看見宋瀾獨自過來,着實有些驚訝。
“陛……陛下。”
宋瀾面色平靜,只是那雙風流晴朗的眸子裏全是血絲,他淡淡應了聲,說:“朕來看看少傅。”
東明臉上還有些困倦,一時沒回過神兒來,下意識就說:“主君他還睡着呢。”
“無妨,朕去看看他。”
宋瀾的聲音極輕,既不讨巧也不乖張,是東明從未聽過的語調,好像這人經過了一場嚴寒酷雪,乍然落在了一場春雨裏,可是雨絲迷蒙,讓人聽不清也瞧不清。
東明其實沒打算攔他,只是又聽宋瀾說:“小東明,朕下次有空還帶你捉麻雀,只是不能讓少傅知道,有空的話。”
外頭的蟬鳴吵鬧,梅硯睡得似乎不大好,眉頭上像是覆着一層霜雪,微微蹙着。
宋瀾輕手輕腳,一點動靜也沒出,就幹巴巴地在梅硯的床前坐着,坐到蟬鳴歇,坐到日高漲,坐到幾年來風雨寒霜化去,溫言笑語入夢。
他想起自己還是太子的時候,也曾在梅硯小憩時這般坐在一旁看他,那時他就想,少傅生的可真好看,像九天上的谪仙墜入塵世,溫溫柔柔,不急不躁,總是含着淡淡的笑。
他想起有一年,梅硯淡笑着問他:“殿下有表字了麽,臣為殿下取字可好?”
谪仙一樣的人穿紫袍、配玉帶,提筆沾墨,在宣紙上落下兩個清秀出塵的字。
——青冥。
“殿下無需自卑,你本就是天上天,包羅萬象,令及衆生,是這天下朝臣俯首跪拜的君王聖主。”
榻上的梅硯似乎動了動,将醒未醒之際,宋瀾已經出了屋子。
東明捏着一蟬,以為他們兩人的誤會都說開了,心情好得不得了,笑嘻嘻地問:“陛下這就走麽,我家主君說什麽了?”
“少傅還沒醒。”宋瀾邁出了癯仙榭,“別告訴他朕來過。”
宋瀾自己回了昭陽宮,見廖華去前朝傳旨還沒回來,便招呼了一個小宮人過來,欲言又止了半晌,忽地嘆了口氣,像是失去了支撐自己做出乖張桀骜假象的所有力氣。
“朕要去懷王府一趟。”
雖說懷王早過五十,相貌卻還可見年輕時候的倜傥,畢竟是當年盛京城裏多少女子的夢中人,連宋瀾的生母都險些嫁了他為妻。
只是這些年他有意疏遠朝政,只逢年過節的時候進趟宮,如今忽然聽說宋瀾來訪,還意外了好一會兒。
見着宋瀾,懷王心裏隐隐覺得不妥。
“陛下,莫不是國事太過操勞?怎麽看着陛下這面色,有些……”
懷王捋了捋胡子,有些欲言又止。
宋瀾倒是不介意他說什麽,從聽到“梅時庸”這三個字開始,自己就再沒阖過眼睛,這會兒的面色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宋瀾擺了擺手讓懷王坐下,也沒寒暄客套,直接入了正題。
“朕這次來皇叔這裏,是朕有件事要向您打聽。”
“是什麽事?”
“是……”宋瀾坐正了身子,仍是緊張:“是老太師梅時庸那樁公案,卷宗上說梅時庸與梅成儒父子二人犯下了謀逆重罪,卻不知道具體如何?各中詳情,還請皇叔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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