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猹
47 猹
宋瀾踱步走至宋南曛身前, 垂眸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小少年,只見他已經不再服喪,穿的是一件薄青色的宮袍, 發也用玉冠束了,一張尚顯稚嫩的臉孔上竟是說不出的……乖巧?
宋瀾滿腹疑惑,卻還是耐着性子問他:“怎麽在這裏跪着?”
宋南曛規規矩矩俯身拜下, 青澀的聲音從喉嚨發出, 沒有半分磕巴:“臣弟有事求見皇兄。”
宋瀾挑了挑眉,顯然更意外了些, 畢竟這段時間裏宋南曛見了他都是喊“宋青冥”的,他已經有許久沒從宋南曛口中聽到“皇兄”這兩個字了。
看了看冷風瑟瑟的天,宋瀾終歸還是心軟了。
“進來吧。”
即便宋瀾不在宮裏, 昭陽宮的炭火也是照舊燃着的,門一關,屋裏便只剩下炭火燃燒的“噼啪”聲,似久不肯停息的急促雨點, 落在了凝着霜雪的屋檐。
宋瀾坐在椅上, 茶盞磕了磕, 覺得宋南曛有着說不出的古怪,一進屋也不坐, 也不喝茶, 就幹巴巴地在下首站着。
他将茶盞擱在案上,又問了一遍:“什麽事?”
宋南曛膝蓋一彎, 又跪下了。
宋瀾眼眶跳了跳, 只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 他莫不是上輩子欠了自己這個弟弟的銀子吧, 不然這輩子怎麽攤上他的, 有事你說啊,朕沒不讓你說啊,動不動跪個什麽勁兒啊。
耐心已經被耗光了,宋瀾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桌案,一雙銳眼上揚,問了第三遍:“宋南曛,朕再問你最後一遍,到底什麽事?”
誰知話一出口,宋南曛的眼眶就紅了,少年郎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樣子極其惹人同情。宋瀾竟也恍惚了一瞬,仿佛這幾個月來沉浸在悲憤情緒你的宋南曛只是夢幻泡影,如今跪在自己面前的,還是那個只會躲在東宮門外捉麻雀的小郡王。
宋南曛攥了攥衣裳,哽咽着求宋瀾:“皇兄,對您不敬是臣弟的錯,勾結朝臣也是臣弟的錯,一人做事一人當,臣弟求您,您不要遷怒我的先生。”
“你的先生,陸延生?”宋瀾傾了傾身子看他,仍是不解,“這關陸延生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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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縱過世以後宋南曛便不肯再到國子監去讀書,陸延生已經閑了好幾個月了,期間他雖聽了梅硯的勸進宮見過宋南曛幾次,可那時候的宋南曛執拗得很,誰說話都不帶聽的。
如今這又是鬧哪一出?
宋南曛的哭聲終于止了止,擡起一雙通紅的眼睛看宋瀾,竟然也聽不懂了,“不是皇兄因為先生沒有把臣弟教好,所以要罷先生的官職麽?臣弟說了,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先生任國子監祭酒并無差錯,您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累及旁人……”
話說到最後,聲音也越來越小,宋瀾大約聽明白了些,半是好笑地問:“朕要處置陸延生?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先生說的。”
“陸延生說的?”
“嗯……”
宋瀾往椅背上一仰,摸着下巴琢磨了會兒,有點意思,陸延生那小古板也會吓唬人了?
“你起來吧,廖華,去請延生。”
廖華在外領命去了,宋南曛有些游移不定,卻還是緩緩起了身,揣着一顆上蹿下跳的心坐在了宋瀾下首。
休沐未過,國子監亦無事,故而廖華一路策馬去了陸延生府上,後者正在摹一本字帖,聽得宋瀾傳他入宮也不意外,扔下字帖就随着廖華走了。
皇城畢竟大得很,即便是坐馬車來,前前後後也還是耽擱了半個多時辰。陸延生到昭陽宮的時候已近晌午了,冬天的太陽雖烈,卻半分不見暖,反倒是寒風依舊叫嚣,直把寒氣往人骨頭縫兒裏逼。
“陛下,陸大人到了。”
宋瀾懶懶招了招手,廖華便請陸延生進了殿,他那張儒雅古板的臉上倒是沒什麽波瀾,宋南曛卻紅着眼眶占了起來,一語不發地盯着陸延生看。
陸延生沒顧上理他,而是先向宋瀾行了禮,“陛下,您找臣。”
“嗯。”宋瀾看着陸延生那張清俊的面容神色不改,心中便覺得有幾分好笑,托了下巴問,“延生啊,朕待你不薄吧?”
“陛下待臣自是寬厚。”
“可朕怎麽聽說朕要罷你的官免你的職,朕說過這話?”
陸延生微微嘆了口氣,順其自然地在宋瀾面前跪下,回話事仍舊一板一眼:“陛下是不曾說過這話的,這話,是臣自己提的,許是說得不夠明白,才讓南曛郡誤會了。”
“先生?”
陸延生這才微微側首看向了宋南曛,“郡王,臣昨日進宮與您說的,您沒聽明白。不是陛下要罷臣的官職,而是臣自己要從國子監致仕。”
“好好的,先生為什麽要致仕?”
“好好的?”
兩人也不顧宋瀾還在上頭坐着,你一言我一語的就争論開了,陸延生說:“臣是國子監祭酒,掌管天下學事,可只郡王您一個學生,郡王一連數月不入國子監,臣自知不勝其任,教導不了郡王,既如此,不如早早請辭歸鄉,以免落人話柄,惹人笑話。”
能讓典則俊雅的陸延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他是真生氣了。
宋瀾坐在上首,一杯茶從熱喝到涼,從涼喝到無,卻還是咬着茶盞不撒口,不為別的,就是想看個熱鬧。
宋南曛大約沒見過陸延生一口氣說這許多話,一時間臉色煞白,渾像是被吓住了一般,過了半晌才回顧神來,諾諾說:“我,我不知道會如此,先生是生我的氣了嗎?”
陸延生眼眸垂下,清顏微冷:“您是郡王,臣怎麽敢生您的氣,臣也不配生您的氣。”
那就是真的生氣了。
宋南曛又攥了攥自己的衣裳,咬了咬唇,然後給陸延生跪下了。
這一跪,是他數月來執拗中的第一次妥協。
于是昭陽宮中變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關系,陸延生跪着宋瀾,宋南曛跪着陸延生,而端着茶盞的宋瀾只得閉了閉眼:朕看不見朕看不見……
——
宋南曛與陸延生這段師生緣分,其實真的全靠緣分。
他們不像宋瀾與梅硯,是因為梅硯是太子少傅,所以自然而然是宋瀾的師長,并無其他桎梏。
但陸延生是宋南曛真真正正磕了頭奉了茶,敬過祖宗才拜來的先生,細細考究起來,兩人中間是差着輩分的。
宋南曛生來便嬌生慣養,是被先帝和徐清縱捧在手心裏長大的,他幼時的學問是先帝親手教的。後來國事繁忙,先帝不能事事親自教導,便從世家名門子弟中替他擇師,起初先挑萬選出來的,其實是陸延生的父親,彼時的國子司業。
陸司業看了看不足十歲的宋南曛,直截了當地說:教授南曛郡,臣的兒子延生足矣了。
孩子時候的宋南曛歪了歪頭,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透出些藏不住的探究意味來。
陸延生?
那一年,陸延生才二十歲,任太子中舍人,正五品下。
先帝只當玩笑話,傳陸延生進宮見了一面,誰料宋南曛一眼就喜歡,哭着喊着要這儒雅至極的人做他的先生。
先帝受不住驕子吵鬧,沒過幾日就允了。
這一允,就是磕頭奉茶、聆聽教誨、教了足足六年的學問。
宋南曛嘴上喊陸延生“先生”,心裏卻早把他當做了“師父”。
這世間最難得師長便是做“師父”的師長,因其為師亦為父,肩膀上擔的責任,比表面上看要重得多。
比起梅家位高權重,陸家是真正的書香世家,代代都任朝中文官要職,旁支子弟開學府、坐學堂,撐起了大盛學界半邊天。
陸延生喝過宋南曛的敬茶以後,便沒再教過別人。縱使先帝駕崩,改朝換代,他從東宮幕僚升任國子監祭酒,也從來都是把宋南曛的事看做頭等要事。
用宋瀾的話說:浪費了這滿腹學識。
可陸延生卻不覺得,既當一句師父,便知有一句知子莫若父,宋南曛自逢母喪便再也沒去過國子監讀書,而是一門心思和宋瀾作對,甚至起了拉攏朝臣的心思,這些陸延生何嘗不知道。
既然知道,又怎麽能夠眼睜睜看着他一步錯步步錯而無動于衷?
陸延生今天整這麽一出,不是為了吓唬宋南曛,他原本想的是自己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宋南曛若是還聽不進去,那他還有什麽臉面任國子監祭酒,倒不如真的把官辭了回家去。
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陸延生這一番話吓唬住了宋南曛,讓他心裏生了怕,讓叛逆了幾個月的少年突然服了軟,求到宋瀾面前來了。
宋瀾坐在上首,幹巴巴地聽着宋南曛和陸延生說話,也不好讓宮人進來奉茶打破了這還算美好的氣氛,只好一個人捧着茶盞口幹舌燥地看熱鬧。
陸延生說:“郡王當初拜臣為師的時候是怎麽說的?您說讓臣教學問,教禮義廉恥,教詩文策論,可如今您有多久沒去過國子監了?”
“有……三個月。”
“這三個月裏臣進了多少趟宮,在宸佑宮裏苦口婆心地勸了您多少次,您還記得麽?”
“數……數不清了。”
“您是郡王,是陛下的親弟弟,當尊親敬長,可您心裏想的是什麽?不臣之心!”
最後這話可謂說的很嚴重了,宋南曛的聲音登時就哽咽了:“先生……”
兩個人就這麽跪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語,說的臉紅脖子粗,聽得宋瀾是插嘴也不是,不插嘴也不是。
眼看就要這麽僵下去,宋瀾一狠心,把早已經空了的茶盞往桌子上一擱,開口:“咳,要不你們……坐下談?”
陸延生和宋南曛面面相觑。
宋瀾卻是認真的,他幹脆起身,邊把陸延生扶起來邊說:“你們師生之間的教導,朕不多聽了,但有話坐着好好說,少傅千叮咛萬囑咐過朕的,萬萬不能和膝蓋過不去。”
親身經歷,血的教訓,何其慘痛。
陸延生臉色又是一僵,宋瀾卻沒再管他們說的是不是什麽“不臣之心”的大事,而是自己出了門,把偌大一座昭陽宮都留給他們倆了。
作者有話說:
宋猹:這一章朕只負責在瓜園裏上蹿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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