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先生

48 先生

殿外, 廖華正候着,見着宋瀾出來就迎了上去,“陛下, 方才東明來過了,說梅少傅在府上有些挂念,來問南曛郡沒什麽事吧?”

宋瀾挑眉笑了笑, 眼底的神色是許久不見的安然:“朕想着, 他暫時是沒什麽事了。”

不待廖華反應過來,宋瀾就摸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語一般說:“朕是真沒想到, 這陸延生原來不是像他父親一樣的小古板,而是一只無所不用其極的狐貍啊。”

狐貍此時正在昭陽宮裏一臉嚴肅地坐着,宋南曛沒起來, 在地上跪着哭。

起先是壓抑不住的哽咽,再後來就是嗚嗚咽咽的哭聲,哭了一會兒發現陸延生不理自己,幹脆開始嚎啕大哭。

陸延生“嗤”地笑了一聲, 有些嘲諷地點了點自己身側的椅子:“陛下的聖旨, 要郡王坐着說話, 郡王卻只跪着哭,這是要抗旨?郡王, 這三個月您抗了多少次旨了?”

宋南曛的哭聲猛地一停, 踉踉跄跄地撐着地站了起來,然後到陸延生指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他沒敢揉膝蓋, 也沒敢接着哭, 就紅着眼眶盯着陸延生看, 良久才說:“我不敢了。”

“不敢?”陸延生擡頭反問他, 語氣有些好笑, “郡王是不敢哭了,還是不敢抗旨了?”

“都……都不敢了。”

明明是可憐巴巴的語氣,應該是最讨人憐惜地時候,陸延生的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看,即便是守禮如他,也還是忍不住滿臉疲憊地伸手按了按額頭。

再開口,嗓音都啞了:“您不是不敢,是聽到臣說真的會辭官才害怕了。臣今天出了昭陽宮,您還是會登左相的門,還是會與左相的門生暗中往來,宸佑宮的暗信還是會一封一封被送出去,您還是想反!”

從陸延生說第一條的時候,宋南曛便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艱難地張開口:“先生,您都……知道了?”

“郡王。”陸延生極其鄭重地側過頭,一雙沉穩的眼睛盯着宋南曛,說,“當初徐太妃過世,您坐在鳳章宮門前的石階上抱着臣哭,哭得臣心軟了,所以臣那時只說了一句讓您不要怪陛下。臣如今十分後悔自己當時的心軟,不然有些話,便不用等到今天來說。”

宋南曛紅着眼眶伸手抹了抹眼淚,隐約猜到陸延生想要說什麽,愣是抿着唇沒出聲,靜靜等陸延生開口。

“當初雲川太子薨逝,先帝大恸,民間禁嫁娶三年,滿朝齊哀,您可知徐太妃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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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要提舊事了,宋南曛有些抗拒,但還是接了話:“母後她……她過繼了皇兄到自己名下。”

陸延生搖搖頭,臉色冷到極致:“您知道臣想說的不是這個。”

一哽:“母後她,她害了周太妃。”

“是啊,郡王不傻,當年的事您都清楚,既然知道這是過不去的仇怨,您又恨什麽呢?”

宋南曛垂着腦袋,隐約可見眼圈泛紅,似是極力在忍什麽,忍了許久,終究覺得忍不住,索性就有什麽說什麽了:“可是先生,她是我的母後,不論如何她都是我的母後,當初您勸我的話我不是沒有聽進去,我就是做不到。”

幾個月來陸延生進了數次宮,每每都會勸宋南曛,勸他不要恨宋瀾,勸他不要做什麽出格的事,但宋南曛無一例外地——做不到。

陸延生是在書香門第長大的人,他父母雙全,家族中既沒有勾心鬥角也沒有怨憎仇會,推己及人和感同身受這種事,他不敢說。

但還可以推己及他。

陸延生只瞥了一眼,神情沒什麽變化,而是接着說:“郡王之前拉攏過梅尚書,想必在拉攏之前,也查過當年梅家的事吧?”

“查過,是因為我外祖污蔑梅老太師,可他也是被梅少傅和陛下彈劾而死,我還沒顧得上恨呢,您就來與我說這些。”

“恨恨恨!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陸延生只覺得自己腦門上有一團火在燒,氣得連用了數年的敬稱都改了口,幹脆“你啊我啊”的開始罵宋南曛。

“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話說的是沒錯,可當初梅氏一族一百三十四口人上刑場,梅老太師告誡後人的不是要他們去恨更不是要他們去報仇,而是留下一副絕筆‘清風拂袖去,朝臣殿上死’,他告誡子孫後代要遠離朝堂去做個林下神仙。那副絕筆就在梅尚書手裏收着呢,我前陣子去尚書府拜見的時候還特意看了,筆走龍蛇一樣的字跡,那是老太師一片清澄的心啊。”

當年的事,陸延生知道的不少,但他沒提梅硯與梅毓,只說了梅時庸。

他盼望能用那個為國為民一輩子最後身首異處的老者,點醒眼前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少年。

宋南曛果然愣了愣,有些錯愕地擡頭看陸延生。

咬唇:“先生……”

陸延生又嘆了口氣,再開口,已經又變了一個語調:“陛下與徐太妃有殺母之仇,卻也只是軟禁了她,不曾加害她。你這恨來的無緣無故,說白了這不是恨,而是一個由頭,你把這件事當成理由,去掩飾你早就兜不住了的野心。”

宋南曛臉色一白,明顯是被人戳破心思的表情。

“懂了嗎?”

“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陸延生也不逼他,深仇大恨想要一招開解是一件很難的事,但面對仇恨并不止有報仇雪恨這一條路可以走,他想他教明白了,宋南曛也想明白了。

他伸手拍了拍宋南曛的肩,把稱呼改了回來:“郡王,臣之前勸了您許多次,您聽不懂,臣知道這不是瞬間就能想明白的,所以臣今天就說到這裏,最後只有一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

血海深仇尚能消解,遑論徐清縱并非死于宋瀾之手,又遑論徐玉嶂本就是死有餘辜?

宋南曛有些局促地揪了揪衣擺,看着陸延生越來越冷的臉色,心頭忽然動了動,站了起來,垂着頭:“先生,可是,可是……”

兩個“可是”,陸延生頓時就明白了他想說什麽。

“左相找過您了?”

“是。”沒有否認。

“他說什麽了?”

宋南曛揪着衣裳,期期艾艾地說:“他說太子之位本該是我的,皇位也本該……若是我能讓衆朝臣信服,皇兄早晚有一天要讓位給我……”

“哐”地一聲,陸延生伸手把手邊的茶盞甩了出去,碎瓷片散了一地,早已經冷卻的茶水再無熱氣,卻也茶香袅袅,殿外似是廖華的身影動了動,愣是沒有進來。

陸延生半分好氣也無,氣得眼睛都有些紅,諷道:“他倒是直白的很,這是怕您聽不明白?早知道臣也直白些說話,省得兜兜繞繞三個月,到最後走投無路鬧到這昭陽宮裏來!”

“先生,您消消氣,左相的話我不敢信的。”

“不敢信?”陸延生探身看向他,有些好笑地問,“不敢信您就敢拉攏梅尚書,敢用梅少傅的事挑撥離間,敢與左相的門生沆瀣一氣,郡王,是臣小看了您啊。”

這話說得重,宋南曛想也沒想,腿一軟又跪下了,今兒這一遭,他是真怕了自己的先生。

“先生,我不敢了,我知錯了,可是我……不想去封地。”

少年身形微顫,垂淚低首,模樣說不出的惹人憐。

陸延生沉默着看了半晌,只覺得眼前那個身影似乎小了一圈,像極了當年那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捧着一杯熱茶跪在自己面前,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了又看,然後是軟綿綿的奶音。

“先生。”

回憶炸開在眼前,陸延生只覺得自己那顆心的盛了一汪溫水,泛起飄在多年前喝下的那一口悠悠茶香。

窗外午陽正烈,窓紙後早已不見人影,看客都散了,費盡心機唱一出戲,總是要收場的。

陸延生撩了袍服起身,半蹲在宋南曛面前,伸手,抹去他眼角清淚。

語氣是難得的溫柔:“多大的人了,還動不動哭鼻子的?”

宋南曛吸了吸鼻子,紅着眼睛看陸延生,不知為什麽,他就是貪戀了此刻的這份溫存,賭氣一般說:“先生,我都十六了。”

他的生辰是臘月廿一,去歲是徐清縱的喪年,故無人賀。

陸延生伸手撫了撫孩子的頭,少年的頭發軟,額前的發絲拂在手心有些癢,他笑了笑,有些悵然:“十六了。大盛的朝律是弱冠取字,而陛下得梅少傅教導,十六歲那年就得了個頂好聽的字,郡王知道以後羨慕得不得了,吵着要臣也給您取個字,臣那時候怎麽說的來着?”

宋南曛對別的事不上心,對這事倒是記得很清楚。

“先生說我還太小,想取字,再等幾年吧。”說完這話他驀地擡頭,水汪汪的眼睛閃亮亮的,試探着問了一句,“先生?”

“嗯。”

陸延生又是極溫柔地應了一聲,那樣的語氣讓宋南曛生出一種錯覺,好像平日裏老成古板和今天發了一通脾氣的人都不是他。

“梅少傅大手一揮為陛下取了個‘青冥’,那是天上天,是明君聖主才可以有的字,那樣的字臣不敢取,但郡王的字臣其實也早就想好了。”他笑着問宋南曛,“郡王的字,叫瓊然可好?”

瓊然啊。

清玉澄明瓊花镂,得愈安然風露透。

臣願您一聲光明澄澈,得之淡然失之坦然,随遇安然,莫失本心。

“先生,您……”

陸延生松開手,又忍不住摸了摸少年的臉,這種時候,最該與他講道理,“陛下原本是對郡王委以重任的,尋常親王只學四書五經,他卻要臣教您寫策論,那是太子該學的東西,是梅少傅該教的東西。”

不顧宋南曛撲在自己懷裏抽噎,陸延生繼續說:“可您偏偏不知足,不聽臣的教導也就罷了,非要與左相同流合污。您可有想過左相圖的是什麽,真就是為了上柱國嗎?有朝一日他扶持您登上帝位,他就是開國首功之臣,他是下一個上柱國啊。這些道理,郡王您怎麽就想不明白呢?陛下念着與您的兄弟之情,對您向來寬厚,若非您執意與陛下作對,他又怎麽會萌生讓您去封地的想法?”

一番話下來,直把宋南曛的臉說得紅了又白,到最後半分血色也無了。

他不是自小步履維艱的宋青冥,想不明白孟顏淵的彎彎繞繞,也不是滿腹學識的梅景懷,做不到縱觀大局。

他就只是個被嬌養長大的孩子,只有一個為人方正的先生會與自己講這些道理。

可一連三個月,他不肯去國子監,就連陸延生進宮勸他說的那些話也全當成了耳旁風。

靜默良久,連窗外的風聲都止息了,像是有人痛定思痛,一顆墜入寒窟的心重新看見了太陽。

雖是嚴寒冬日,實則已經立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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