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真心

49 真心

“先生。”過了好半晌, 宋南曛才又開了口,只是語氣已經平複下來,連哽咽的聲音都不見了, 他說,“您說的對,我就是憋了一口氣, 想找個由頭撒氣, 其實我并不恨皇兄,更沒想過……更沒想過當皇帝。”

陸延生笑了笑, 将人扶了起來,少年郎已經長得與他一般高了。

“臣知道,讓郡王寫篇策論就像是要了郡王半條命, 讓郡王坐那個位子,豈不是不讓人活了麽。”

“嗤”的一聲,宋南曛竟也破涕為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先生, 瓊然這個字我很喜歡。先前是我動了歪心思, 今日得先生教導, 瓊然感激不盡,日後再不敢聽信他人, 先生, 您說什麽我就聽什麽。”

前兩句還說的有模有樣的,到後面便又看出來是個孩子了。

陸延生長長舒了口氣, 覺得今天這一出總算沒白鬧騰, 他道:“郡王, 不論什麽時候, 不論日後會出什麽變故, 臣請您記得今天說的這番話,不要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懷裏的孩子鄭重點頭,“瓊然知道了。”

“那……”陸延生擡頭往窗外看了看,外頭依舊是正午的大太陽,瞧不見什麽人影,他說,“那郡王就去請陛下進來吧。”

“昂?皇兄在外面?”

陸延生但笑不語。

宋南曛覺得簡直難以置信:“先生您說笑呢,這大冷的天,皇兄怎麽可能在外面等着。”

陸延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輕輕搖了搖頭:“不是臣取笑您,您是真的少了些做帝王的腦子。”

這已經是以古板嚴謹著稱的陸延生能夠說出來的最活潑的話。

宋南曛顯然聽懂了,他呆了呆,在确定先生沒有在開玩笑之後才喃喃開口:“那……咱們剛才說的話,皇兄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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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沒聽見的,都是要給個交代的。”

宋南曛去開門的時候覺得自己步履極重,直到渾渾噩噩地把昭陽宮的殿門推開,他才徹底信了陸延生說的話。

昭陽宮外是一方雅致的庭院,院子裏有張小石桌,此時此刻,桌前正坐了兩個人,一個穿着織金袍服,眉眼微挑,俊朗非凡,一個穿着蒼青色絹袍,罩了件不薄的鬥篷,醉玉頹山。

宋瀾,梅硯。

兩人全然不顧天氣如何,就坐在石桌前頭喝茶,悠游自在一般,活像世外高人。

——如果不是宋瀾那雙精明的眸子探過來的話。

宋南曛下意識打了個哆嗦,然後勉強一笑,“皇,皇兄。”

“嗯,談完了?”

“談,談完了,梅少傅怎麽也來了?”

梅硯眼底含着笑,清疏雅致地抿了口茶,語氣淡淡的:“臣是來看戲的,陛下說請臣來看一出大戲,還說是狐貍排的。”

聯想起陸延生剛才的話,宋南曛閉了閉眼,一副我命由天的服輸感湧上心頭,硬着頭皮又笑了笑:“天冷,皇兄與梅少傅別,別在外頭坐着了吧……”

宋瀾應了聲,與梅硯一同起身,卻先轉頭去吩咐一旁的廖華:“時辰不早了,傳膳吧,朕今天留南曛郡與陸祭酒在昭陽宮用午膳。”

廖華領命而去。

宋瀾這才看向怔愣着的宋南曛,笑了笑:“愣着做什麽,折騰了大半天不覺得餓麽,瓊然?”

宋南曛一哆嗦。

這頓午膳,宋南曛用的可謂是心不在焉。

一桌子玲珑佳肴擺上來,翡翠湯圓滑嫩精巧,金齑玉脍鮮美醇香,晾衣白肉肥而不膩……宋南曛提着筷子戳了又戳,好半天也沒吃下一口飯。

他猶豫再三,幹脆掠過一桌子的佳肴看向了坐着的另外三個人。

宋瀾神情冷峻,威儀十足,夾了兩塊晾衣白肉放在梅硯碗裏,末了還乖覺地笑了笑。

陸延生埋頭用膳,菜沒怎麽動,只顧着喝自己面前的一蠱南瓜粥,自始至終一聲不吭。

梅硯斜眉淺蹙,有些猶豫地夾起碗裏的肉吃了,繼而眉蹙得更甚,接過了宋瀾遞過去的一杯清茶。

茶盞一擱,玉箸一提,剩下的一塊肉被扔回到了宋瀾碗裏,言外之意——不吃。

宋瀾毫無意外地撇撇嘴,夾起那塊肉填到了自己嘴裏,也有言外之意——行吧。

如此這般靜默良久,直到陸延生擱了筷子,起身。

“陛下,臣用好了。”

“嗯。”淡漠的語氣,聽不出是喜是怒。

宋瀾應完這一聲,便又轉頭去給梅硯夾菜,把陸延生晾在了一旁。

梅硯溫眸看着自己碗裏逐漸堆起來的一座小山,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然後開口,說了他進屋以來的第一句話,“陛下,禮賢下士如何解?”

宋瀾仍在夾菜的手頓了頓,梅硯語氣雖平常,卻是在問訓,他垂了眸,說:“禮遇賢能,謙交良士。”

陸延生嚴謹方正,不論從為人還是學識上來看,都可謂一個“賢士”,少傅這是不滿自己晾着他。

得了答案,梅硯便不再言語,也不再動碗裏的飯菜,而是繼續喝手邊那盞清茶。

茶香悠悠,亦淺亦淡。

宋瀾嘆了口氣,終于肯放過那一桌飯菜,然後才擡眸看向站了許久的陸延生,竟然笑了,有些無奈地說:“延生這是做什麽?”

“請罪。”

“何罪之有?”

“是臣自作主張,插手陛下與郡王的家務事,揣度聖意不說,還害得梅少傅跑了一趟,臣的罪過大了。”

宋南曛猛地擡頭:“先生……”

不等他說出個所以然來,梅硯便溫然笑了笑:“這樣精彩的戲目,別說跑一趟,跑幾趟都值得很,延生,別給自己攬莫須有的罪名。”

陸延生心知梅硯一直在為自己說話,面上卻不好表露,只微微颔了颔首,便聽見宋瀾說:“得了,今年的俸祿拿去給國子監買書吧,戲導完了就早點回,朕還有話要和宋南曛說。”

宋南曛松了口氣,先生只被罰了一年的俸祿,不打緊不打緊,我是有月例銀子的,把我的銀子給先生就行了。

然而宋瀾下一句話險些讓他跳起來。

“一會兒讓廖華去傳旨,南曛郡暫且不必去封地了,宮裏不缺吃穿,以後的月例銀子也都沒了。”

“為為為什麽啊!”

宋瀾一個眼刀抛過去,宋南曛縮縮脖子閉了嘴。

“怎麽,讓你留在宮裏你還有意見?那行……”

宋南曛慌忙搖手:“別別別,皇兄,我沒意見。”

宋瀾輕笑一聲,繼而又去看陸延生,後者會意,拱手道:“陛下仁厚,臣感激不盡,臣先回去閉門思過了。”

與此同時梅硯也站起來,蒼青色的袖擺微微晃動,笑言:“時辰不早了,我也要回府,延生,一路吧?”

宋瀾猛地把頭朝着梅硯扭過去,扭頭的一瞬間,臉上冷笑的神情沒了,狠厲的眼神沒了,就連說出來的話都是溫聲細語的,“少傅這就要回府麽,坐馬車舟車勞頓,要不要朕派轎攆送少傅回去,轎攆上的炭火有些熏人,朕讓廖華取銀絲炭燃上?”

梅硯臉色一黑,大約也沒料到宋瀾能殷勤道這個份兒上,只得說:“陛下,從朝華門到少傅府,坐馬車不到一刻鐘。”

宋瀾癟了癟嘴,敗下陣來,心中暗暗想:得,少傅又生氣了,朕又得不要臉地往少傅府跑幾天了。

“走嗎,延生?”梅硯再看陸延生的時候已經又帶上笑。

陸延生難得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才顧上點頭:“梅少傅,請。”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昭陽宮,雪胎梅骨和典則俊雅的人一走,偌大的一座宮殿就只剩下兄弟兩人大眼瞪小眼。

宋南曛憋得臉都紅了,諾諾半天,低聲道:“皇兄……”

宋瀾擡頭,悠悠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疊,語氣含笑:“哦?不叫宋青冥了?”

宋南曛一顫,也不敢在宋瀾面前坐着了,慌忙站了起來,才發覺自己雙腿早就已經發軟,膝蓋一碰地,又跪下了。

從宋瀾那句“瓊然”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和陸延生的對話全數落在了宋瀾耳中,現如今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他思慮再三,決定聽候發落。

“皇兄,臣弟知道錯了。”

果不其然,只聽宋瀾說:“嗯,這話朕已經知道了。”

“那……臣弟一人做事一人當,請皇兄不要遷怒于先生!”

宋瀾剛要伸手去端茶盞的手抖了抖,怎麽認錯認得這樣誠懇,說了半天卻還是給陸延生求情,陸延生給這孩子灌了什麽迷魂藥了?

宋瀾撫了撫額,頗有些無奈地說:“朕哪裏遷怒你先生了?”

“皇兄罰了先生的俸祿……”

聲音越來越小,有些委屈巴巴。

宋瀾嘴角抽了抽,覺得自己的脾氣是越發好了,這要是趕上自己剛登基那會兒,估計早把宋南曛扔出去了,還能容他在這裏讨價還價?

“陸府家大業大,罰一年俸祿餓不着他。”宋瀾說着忽然笑了笑,語氣也柔和了許多,“當年朕不過是偷跑出宮去少傅府上,就連累少傅被罰了兩個月的俸祿,少傅那時候剛到盛京沒兩年,日子過得才算是凄慘。”

宋南曛顯然沒料到宋瀾會與他說這些事,一時愣了愣,竟不知說什麽好。

這樣看來,皇兄對先生已經很寬容了。他癟了下來,垂頭喪氣,再不敢為陸延生說話。

宋瀾卻嘆了口氣,道:“起來吧,少傅要是知道你一天跪了四趟,氣也得氣壞了。”

宋南曛不知宋瀾這話的深意,卻沒敢抗旨,自己站起來了。一天跪了好幾趟,膝蓋和小腿麻了又疼,宋南曛見宋瀾沒看自己,便大着膽子伸手揉了揉腿。

他等了半晌,見宋瀾不說話,也就耐不住性子發問了:“皇兄,您……還生我的氣嗎?”

宋瀾瞥他一言,心道朕哪兒能不生氣啊,親弟弟想要造自己的反,做出一樁樁一件件為朝綱所不容的事,放誰身上誰會不生氣啊。

可方才在外面坐着品茶的時候,梅硯一句話就讓他沒了脾氣。

——你倒是挺疼弟弟的。

宋瀾閉了閉眼睛,咬着牙說:“罰也罰了,朕還氣什麽。”

話一出口,宋南曛臉上的笑意頓時炸開,比除夕夜的漫天煙火都燦爛,少年郎的眼眸燦若星辰,閃動着星火。

宋瀾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哼”了聲:“別以為從此以後就高枕無憂了,不想去封地就老老實實給朕去國子監讀書,文章與策論要是做不好,朕照樣把你攆出盛京城。”

“皇兄……”

宋瀾嘆了口氣,琢磨道:“瓊然,別辜負了你先生的一片苦心。”

瓊然。

宋南曛鄭重點頭,一提到陸延生,淚眼再度朦胧。

宋瀾沒去看少年郎哭鼻子,而是擡頭看向窗外一簇盛放的紅梅,忽然想起在許久之前自己饒了蔡華敬一條性命時,梅硯說過的一番話:

我歡喜你生于皇家,卻還能存有這份良善,你需知道,心軟不是弱點,而是這世間難能可貴的一片赤子真誠。

還有那句極溫柔的——我會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話說:

宋南曛:你們想多了,我是直男!

陸延生:虧你倒聽他的話,平日我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麽他一說你就信了,比聖旨還遵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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