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好一朵甜美的桃花

50 好一朵甜美的桃花

被宋瀾心心念念着的人此時正悠悠往朝華門走, 衣袂翩然,出塵的氣度與這奢華繁盛的皇城格格不入。陸延生行在他身側,兩人時不時的幾句交談打破了這份寂靜, 也替那九天上的鶴鳥渡上些許凡塵氣息。

即便過去多年,陸延生依舊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陛下待梅少傅一片真心,真是體貼到了骨子裏, 梅少傅可真是好福氣啊。”

梅硯嘴角一抽, 把迎面走過來的宮人忽視了個幹幹淨淨,開口幹淨利落:“延生,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梅少傅,你這脾氣……”

陸延生沒把話說完,只是搖着頭輕嘆, 像是在說:梅少傅,你這脾氣可真是暴躁。

梅硯輕笑着搖了搖頭,不怪陸延生腹诽,他自己也承認自己脾氣不好, 到底是那驕矜的梅家二公子, 再溫和也抵消不了骨子裏的傲氣, 若非在錢塘那些年磨平了他的棱角,此時此刻, 他多半是要冷下臉來問一問陸延生——南曛郡待你又何嘗不是一片真心?

鑒于笑意已經挂在臉上了, 梅硯便輕嘆了口氣,“延生吶, 師生情誼, 也是一片真心, 一樣令人動容。”

“我知道。”陸延生垂眸, 語氣卻沉了沉, “若非知道他一片赤誠,我也不會出此下策,今日誘他入局,引陛下入戲,實在算不上光明磊落,是我對不起‘真心’二字。”

這個“他”自然是在說宋南曛。

梅硯側首看他,只見那張端方儒雅的面容上是說不出的陰沉神色,竟是在這事上鑽了牛角尖?

“延生,你實在也太不知變通了。”

“是。”陸延生的嘴角牽起一抹笑意,似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道,“他年幼之時,背地裏稱我小古板。”

梅硯聞言便失笑了,頗有些有感而發:“怨不得他們是親兄弟呢,做的事兒都如出一轍,陛下年幼時常在我的書冊裏畫王八,遇上這種事能怎麽辦呢,只當他在畫他自己便是了。”

極尋常極适當的玩笑,但陸延生還是默了默,繼而也笑了:“梅少傅是在勸我遇事要知道變通?”

“多少年了,與你說話最不費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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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熟識已有七年光景,彼時梅硯任太子少傅,陸延生任太子中舍人,皆從屬于東宮僚下,行到如今,也算交情匪淺。

緩步行了會兒,梅硯見陸延生依舊沉默着不肯說話,只好又勸:“延生,我與陛下之間經歷的事情要多一些,遇事看得也就更明白些,不是我啰嗦,南曛郡的事,你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不該有愧。”

陸延生搖頭:“我行事素來循規蹈矩,不該用算計來平息事态。”

“怎麽,狐貍露了尾巴,開始懊惱了?”梅硯悠悠嘆了口氣,“關心則亂,凡事到了別無他法的時候,才會無所不用其極,即便是我也曾遇事沖動過。延生,南曛郡是個拎得清的人,別總把他當孩子,推己及人,也別太苛責自己。”

這話一出口,陸延生倒像是真松了口氣,他擡眸看向眼前被琉璃磚瓦裝潢點綴的宮苑,想起了多年前歡欣雀躍的孩子。嚴姍庭

在這條路上,一跑一跳,一跳一笑。

他為人師,領着那孩子入了學堂,授了他詩書禮義,看他喪親孤忍,一度走上逆臣之路。

萬幸的事,在宋南曛眼裏,陸延生是一個無可取代的存在。

皇權江山代不了,功名顯貴替不成,讒言诳語騙不去,苦仇深怨擋不住。

先生在上,他是赤子。嚴珊霆

清正坦然的陸延生拿自己多年來的循規蹈矩,換來今日一場別開生面的戲,戲裏的斷井殘垣堵住了那條漆黑路,他牽着他的手,回到盛世清明的坦途。

他想起宋南曛跪在自己面前自稱“瓊然”的神情,忽然低頭笑了笑,那個孩子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只需要一個威脅和一句提點,就可以心甘情願,放下眼前的一切。

這樣的人,清醒也通透。鹽山聽

陸延生垂頭,自顧自笑了。

梅硯打量他一眼,看破不說破:“這是想明白了?”

“梅少傅說得對,他已不是個孩子了,看來今日之事不只是我脅迫了他,也是他體諒了我。”

說到底,這既是真心相待,也是關心則亂。

深谙此道的梅景懷舒展眉頭,總結道:“孩子大了,總是最會體諒人的。”

驕陽濃烈,開了春的冬天不再落雪,再往前走,朝華門外,是開得正盛的臘梅花。

——

這日以後,衆人依舊各有各的忙,有人忙着補課業,有人忙着摹字帖,有人忙着查案子,有人忙着躲桃花。

還有人忙着溜須拍馬,哄了好幾日,直到被逼無奈指天立誓說“朕再也不會鋪張浪費只顧奢靡”,才終于得了他少傅的一張笑臉。

殘雪方消,紅燈又明,枝頭的桃李悄悄舒展葉瓣,春意也就喧鬧起來。

上元節一過,朝中的休沐也就過了,各司各部的官員懷抱吃胖了五斤的肚子打起精神上早朝。

一衆朝臣穿紅着紫,魚袋梁冠,一路寒暄一路聊。

“大人可見富态。”

“年節多吃了些。”

“天氣似有回暖。”

“今年應是豐年。”

瑤光殿,明鏡高懸,威儀萬千,衆人躬身立在殿中,收了先前的寒暄與熱絡,靜等那大盛的帝王。

而眼神好的一眼就發覺了今日的不同尋常之處,暗暗戳了戳身旁的同僚。

那同僚順着打量半天:“怎麽了?左相今日心情似乎不錯,臉上挂着笑呢。”

對方搖搖頭。

“那就是梅尚書怎麽有些沒精打采的,好像沒睡好似的。”

又搖頭。

“別人也沒什麽稀奇的啊,梅少傅還是那麽清疏雅淡,景陽侯還是那麽肆意不羁。”

對方便再也忍不住了,“蠢啊,你看陸祭酒旁邊那人是誰!”

這聲音大了些,周邊好幾個人都聽到了,一時都順着往陸延生那邊看過去。

“南曛郡?”

只見陸延生長身玉立,官袍修身,面上儒雅有度,像是書卷裏泡久了,整個人都帶着些書香氣。

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旁邊還站了一個人,穿紅袍,束袖,玉帶上挂着數串香囊、配印、玉墜,丁零當啷,華貴至極,臉上淳善赤城的笑意就在那玉器作響間漫開,與陸延生頻頻說話。

——正是宋南曛。

與其說衆人傻了眼,不如說衆人開了眼,宋瀾登基至今已有兩年,這期間朝堂上變動頗大,有新鮮的血液湧進來,也有經年的沉疴被丢出去,形形色色的文人武将來來往往,他們唯獨沒見過宋南曛。

沒等衆人驚詫太久,宋瀾便到了。

一句“陛下到”換齊呼“陛下萬歲”,這一年是潤興三年,帝王從未想過萬歲,只想圖一個盛世平安。

宋瀾高坐上首,明黃色的龍袍貴重而又淩厲,他唇一勾,“衆卿平身。”

看着滿朝文武滿是疑問的眼神,宋瀾半分沒有拖泥帶水地說:“今日的早朝應當沒什麽要緊事,那朕就先說一件,日後南曛郡會與諸卿一同上朝,朝中瑣事朕也會酌情交給他去辦,沈卿,此事你也要上心。”

沈蔚稱是,下意識看了宋南曛一眼,卻見那稚嫩的少年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沖自己笑了笑,乖巧到不像話。

“還有。”宋瀾接着開口,卻是同太常寺卿說的,“朕年前讓太常寺給南曛郡擇選一塊封地的事兒,辦得如何了?”

太常寺卿揣摩着聖意,恭敬答:“回陛下,臣與太常寺衆人擇選了新安一地,風景秀麗,人傑地靈,乃是一塊做封地的好地方。”

古來選封地,多是選那與皇城離得遠遠地地方,這太常寺卿頗會做好人,給宋南曛選的新安就在盛京城以南,離着錢塘不遠,氣候宜人,環境優美,是塊風水寶地,用來養老是再好不過的。

宋瀾暗暗咬牙,心裏不免有些憋悶,如今已是他登基的第三年,這些朝臣的胳膊肘兒還是往宋南曛那兒拐,上趕着巴結讨好他。

他咬完牙便笑了,一雙眼睛眯了眯,說:“新安這地方不錯,就先留着吧,但南曛郡暫時不過去,朕要讓他在盛京多學些政務。”

除了宋南曛被“政務”這兩個字煩得頭疼,旁人皆齊呼“陛下聖明”,尤其是孟顏淵,嘴角的笑意都快要咧到耳後去了。

今日的早朝除了宋南曛這一樁事,果真再沒有別的事,宋瀾便早早下了朝,與梅硯、梅毓在禦花園裏閑逛。

“兄長的臉色似乎不太好,是身體不适麽?”

梅毓一臉倦容,順帶打了個呵切,卻還是沖梅硯搖了搖頭:“無妨,就是近日沒睡好。”

宋瀾看了眼,覺得梅毓的臉色是白了些,便也關切道:“南诏世子醫術甚好,朕過會兒讓他到尚書府上給兄長開點藥吧?”

“當真沒事,何必勞煩南诏世子,臣盡量早些睡便是了。”

梅硯暗暗皺了皺眉,覺得此事有些古怪,他的兄長素來作息規律,如今朝堂上也沒什麽要緊事,能因為什麽失眠多夢?

不等梅硯開口問,梅毓便及時地岔開了話題,“近日左相可有再找過南曛郡麽?”

宋瀾道:“找過兩回,都被陸延生擋回去了,孟顏淵尚不知宋南曛的心思,朕也沒讓他說。”

梅毓點點頭,“的确不好直說,免得把左相逼急了。”

孟顏淵手上的朝臣實在太多,若是讓宋南曛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不要奪皇位了,恐怕孟顏淵會一氣之下造反作亂。

這事如今只能先這麽拖着。

“逢山先生!”

遠遠一聲清亮的女音打破了三人之間的沉思,擡頭看過去,只見一個打扮俏麗的姑娘提着裙子跑過來,頭上的釵環交相碰撞,明眸善睐,嬌俏多姿。

“鸾音?”宋瀾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你怎麽進宮來了?”

宋鸾音走至近前,禮雖是向宋瀾行的,眼睛卻無時無刻不在盯着梅毓看,她笑着說:“回皇兄,鸾音今日一早就進宮了,特意在這兒等人的。”

宋瀾長長地“哦”了一聲,卻還是明知故問一般,“等誰?”

就這麽一問,宋鸾音和梅毓的臉都有些紅了。

“咳……”梅硯暗中戳了戳他的腰,出來打圓場,“有日子沒喝昭陽宮的茶了,臣可以去陛下那兒讨杯茶水嗎?”

宋瀾對上梅硯含笑不語的神情,又看了看梅毓忍不住扶額的神态,然後狠狠點了點頭。

“少傅,請!”

兩人完完全全把梅毓扔在了身後,直等到出了禦花園,耳邊銀鈴一般的“逢山先生”才漸漸聽不見了。

最早的一株桃花已經開了,梅硯笑了笑,想起除夕夜的所見,不由感慨:“好一朵甜美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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