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鸾音”

51 “鸾音”

任何反常都不是平白無故的, 梅毓的失眠來得也并非毫無緣由,不少人都對此有過猜測。

尚書府的下人猜:定然是因為休沐過了,朝中諸事繁多, 主君壓力大才會睡不好的。

梅毓的同僚猜:梅尚書睡不好覺,可能是過年過的,晝夜颠倒, 人多熱鬧, 正常正常。

只有當事人梅毓自己清楚,那夜夜入夢的嬌俏姑娘, 實在驅散了他所有的瞌睡蟲,最可怕的是這姑娘不只入夢來,還要在每一個風清日朗的白天都上演一場自然的偶遇。

尚書府門前是這樣, 盛京城長街是這樣,就連禦花園的石子路也是也是這樣。

譬如此時,譬如眼前。

梅毓看着自己面前的宋鸾音,無奈嘆了口氣:“鸾音縣主, 臣……”

“逢山先生!”不等梅毓開口說什麽, 就被宋鸾音急急打斷了, 女子彎眉輕挑,“都說了不要叫我縣主, 實在是太生分了!”

梅毓苦笑:“君臣有別, 臣叫別的不合規矩。”

宋鸾音擺擺手,一副成竹在胸的語氣:“連皇兄都稱逢山先生為兄長, 逢山先生就別拘泥于那些個俗禮啦。”

梅毓一頭霧水, 宋瀾稱呼他“兄長”這件事全是因為梅硯, 而這又是件不能被外人知曉的事情, 所以他們極為謹慎, 應當不會被旁人聽見……

像是要回應梅毓心中的疑窦一般,宋鸾音笑了笑,銀鈴悅耳一樣的聲音:“我上次進宮管皇兄問的。”

“陛下說的?”

“嗯!”

“陛下還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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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鸾音“嘶”了聲,擡頭望了望天,極其認真地想了會兒,而後才說:“我問皇兄逢山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皇兄說逢山先生出身名門、滿腹經綸、不僅去歲高中狀元郎,還深谙治國之道,通曉治國之策,體諒百姓生計……實在是世家中的名士,朝臣中的賢能,堪嫁的兒郎!”

一頂又一頂的高帽子伴随着宋鸾音銀鈴一樣的聲音扣下來,饒是梅毓這般穩重的人也險些沒撐住,他伸手掩唇,輕輕咳了咳。

兩聲咳嗽,本意是想要打斷宋鸾音的滔滔不絕,不想滔滔不絕是打斷了,卻又引得她猛地看過來,一雙漂亮的圓眼睛裏滿是擔憂。

“逢山先生,你怎麽了,可是天氣太冷身體不适?還是近日操勞染了風寒?要不要我替逢山先生宣個太醫?”

“沒有,不必勞煩!”梅毓忍無可忍。

大約是這話說得急切了些,配上那本就嚴肅的神情,就顯得稍稍重了些。

宋鸾音登時就僵住了,張了張嘴也沒說出什麽話來,纖細玲珑的身姿在料峭的春風裏顯得單薄極了,她肩膀顫了顫,繼而眼眶一紅,再說出來的話就帶上了哭腔:“沒有就沒有,不會好好說話嘛……”

她這一哭,梅毓也傻了眼。

在梅毓過往的人生裏,實在沒同女子有過什麽接觸,唯一一個是他的母親唐氏,而唐氏又是個性情直爽、剛毅果斷的女人,與宋鸾音這種明媚嬌俏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換句話說,梅毓沒見過女人哭。

他眼看着宋鸾音落了淚,便想要伸手給她擦擦眼淚,卻又礙着身份有別與男女大防,那只玉手便僵在了半空中,伸過去也不是,縮回來也不是。

一時手足無措,梅毓急得臉都紅了,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待他支支吾吾想要開口說什麽的時候,宋鸾音已經沒了耐心,轉過身就跑了。

佩環依舊來時一般叮當作響,女子嬌音也在耳畔環繞,眼看着那明媚的身影跑得遠了,梅毓才後知後覺地喃喃說:“是臣不好,別哭啊。”

宋鸾音一跑就沒了人影,雖說在宮裏不至于有什麽事,但梅毓心裏還是有些不放心,一路失魂落魄地走着,就到了昭陽宮門口。

廖華正守在門口,一看見他還吓了一跳,連忙湊上來問:“梅尚書,您這是怎麽了,走路跟丢了魂兒似的。”

梅毓回神,神色仍不自在,但還是把自己惹哭了宋鸾音的事情同廖華說了,并且強調:“鸾音縣主哭着跑開的,我擔心她會出什麽事,廖總領要是不忙的話,能不能帶人去找找?”

這話說得頗為誠懇,又有些低聲下氣,廖華自然不會推脫,親自帶着手下人去了。

昭陽宮裏,宋瀾與梅硯正興致勃勃地讨論梅毓與宋鸾音的事,聽見宮人通傳說梅毓過來了還有些意外。

“他們這麽快就聊完了?快請梅尚書進來。”

誰知宋瀾和梅硯擡頭一看,只見梅毓身上的頹敗氣息遮都遮不住了,像是被人罵了一頓,端方持重掉了一地。

梅硯何曾見過自家兄長這副模樣,一時難以置信地問:“兄長,這是怎麽了,鸾音縣主罵你了?”

梅毓搖搖頭,在宋瀾和梅硯對面頹然一座,萬分懊惱地說:“我把鸾音縣主惹哭了。”

此言一出,宋瀾和梅硯都不約而同地默了一瞬,還是宋瀾先回過神來,有些好笑地說:“宋鸾音哭了?兄長說笑呢吧,朕自小和她一起長大,就沒見過她哭鼻子。”

見梅毓沉默着不說話,宋瀾才有些信了。

他心思通透,除夕夜的時候就看出來這兩人有戲,又知道梅毓這個性子是不會主動求娶人家姑娘的,便暗中出了不少力鼓舞宋鸾音主動出擊。

不僅在宋鸾音面前把梅毓誇到了天上,還不斷給兩個人制造見面的機會,今天宋鸾音會出現在禦花園裏,其實也是宋瀾的主意。

只可惜他是第一次做月老,紅線牽沒牽對不知道,紅線牽得着急了卻是真的。

梅毓的性子太穩重,宋鸾音的性子太活潑,這樣的性格處好了是互補,處不好可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宋瀾捶了捶腦袋,想了半天,然後靈光乍現一般問梅毓:“兄長,你見宋鸾音哭了,心中做何感想?”

梅毓不知他為何如此問,卻還是照實說了:“是臣話說得有些重,惹惱了鸾音郡主,自然十分懊惱。”

“心疼嗎?”

梅毓一僵,話從牙縫裏吐出來:“……有些。”

宋瀾猛地一拍手,笑意又露了出來,肯定地說:“這就對了,人生若是有情癡,情人眼裏出西施,她一哭你就心疼,這說明什麽,說明兄長喜歡她啊!”

對上梅硯狐疑的目光,宋瀾繼續無所畏懼地說:“當初朕生病的時候,少傅就在朕床前哭了,朕可是頭一回見少傅落淚,心裏那個疼啊……”

梅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陛下的記性可真好啊。”

梅毓還沒從其中參悟出什麽來,廖華那邊就有了消息,說是宋鸾音和宋南曛在宸佑宮門前吵起來了。

宋瀾擰眉:“他們倆個怎麽能碰上?”

“鸾音縣主原本是要出宮的,走的是宸佑宮門前那條路,結果剛好遇上南曛郡要去國子監,急匆匆地就把鸾音郡主給撞了。”廖華說着擡頭看了梅毓一眼,見後者一臉關切,便接着說,“鸾音郡主正在氣頭上,逮住南曛郡就吵起來了。”

屋裏三人半刻也坐不住,聽了消息就往宸佑宮趕。

然而說是“吵起來”,其實是宋鸾音一味在罵宋南曛,她脾氣不好,罵得不算好聽,宋南曛也就任由她罵。

宋瀾幾人還未走近,就能聽見那嬌貴的小縣主盛氣淩人的聲音。

“宋南曛你都多大了還這麽不省心,皇兄為了你的事兒費了多少心啊,你是缺根弦還是少根筋,是跟自己過不去還是跟別人過不去,人家陸祭酒為了你下了那麽多功夫,你怎麽還是這麽冒冒失失的?”

好半晌,才能聽見宋南曛低低地回一句:“我這不是急着去國子監麽……”

繼而便是宋鸾音暴跳如雷的聲音:“你還有理了!”

這樣的熱鬧吸引了不少路過的宮人,但都不敢駐足,急匆匆地行了禮就跑了,宋瀾與梅硯俱是忍俊不禁,倒是梅毓的臉色一直不太好。

他覺得宋鸾音突然沖着宋南曛發脾氣,應該是被自己給氣壞了,心中懊惱更甚。

宋瀾待宋鸾音的火氣發得差不多了才出面制止:“怎麽回事,在宮裏也能吵起來?”

宋鸾音看見幾人過來也不意外,只下意識地往梅毓身上看了一眼,見梅毓有些心虛,方才沒發完的火氣登時就消了大半。

她伸手拂了拂鬓,有些不在意地說:“沒什麽,就是看不慣宋南曛這樣毛毛躁躁的,說了他兩句。”

其中原委,宋瀾早已經知道了,自然也不會再多問,只是轉過目光看了宋南曛一眼,勾着唇問:“你今日不用去國子監?”

宋南曛再蠢也知道自己今天是被宋鸾音當成出氣筒了,如今宋瀾在面前,他再冤也只能默默忍了,往後退了一大步,頗有些急切地說:“要去的皇兄,我怕先生等着我,這就去了!”

說罷一溜煙就跑了個沒影。

幾人俱失笑,宋瀾看着如今委屈巴巴的宋南曛,心腸也軟了些,便嘆了口氣,對宋鸾音說:“你沒事和他置什麽氣,脾氣這樣大,以後還嫁得出去嗎?”

本是打趣的言語,誰知歪打正着點了宋鸾音的火,嬌滴滴的小縣主一挑眉,眼睛瞪得老圓,話雖是同宋瀾說的,眼睛卻一直盯着梅毓看:“誰要嫁人啦,萬一人家一個不順眼沖着我吼幾句,我是該哭還是該跑?”

宋瀾一噎,下意識看了梅毓一眼,見後者已是手足無措,十分狼狽。

梅硯一直在旁看着,忍不住嘆了口氣,他的兄長從來是個謀而後動有條不紊的人,很少會有這種慌裏慌張的時候。方才在昭陽宮時,他就看出來兄長是動了心的,稍一思索,便在梅毓耳邊低聲道:“兄長,這時候該哄了。”

他與宋瀾糾纏數年,雖非情場聖手,倒也累積不少經驗。

梅毓神色有些窘,卻也顧不上宋瀾和梅硯還在場,只得硬着頭皮說:“鸾音縣主,方才是臣不好,您別……氣壞了身子。”

這語氣,怎麽聽怎麽讓人扶額長嘆,梅硯正想要再打個圓場,卻見宋鸾音猛地破涕為笑。

方才還黑着臉的姑娘頓時笑得開懷,笑靥如花一般,“你這人,哄人都這麽規規矩矩的嗎?”

确實如此,梅毓這個人,做什麽都是規規矩矩的。

宋瀾和梅硯全然一副作壁上觀之态,梅毓苦求無門,又不想再言語直白惹得宋鸾音生氣,斟酌再三,問了一句:“那……鸾音縣主想要臣如何賠情?”

宋鸾音見他如此,火氣是徹底沒了。

她喜歡梅毓這個人,除夕夜闳宇樓銀燈夜宴,滿朝文武醉眼迷離,唯獨他一個人穩重端方地坐着,唇沾酒而不失态,面含笑而不失禮,一身紫袍昭示他身居高官,卻又極襯那張雅致清俊的面容。

宋鸾音是幺女,自小被懷王捧在手心裏長大,養成了盛氣淩人的性子,她從小到大接觸了不少世家大族的權貴子弟,那些人卻都只會上趕着溜須拍馬,沒有一個入得了她的眼。

她坐在席位上躊躇很久,最後也沒有想出來自己怎麽會喜歡一個那個端正的高官,可不容她腦子裏想明白什麽,人已經提着裙子走過去了。

她咬着舌尖才讓自己不至于磕巴。

“梅尚書。”

那人含着淺笑看過來,一雙朗正的杏眸映着點點星辰,看得宋鸾音都呆了呆。

從那以後,宋鸾音就日日打聽梅毓的消息,同懷王打聽,同宋瀾打聽,就連梅硯都被逼無奈地解答了她諸多疑問。

她喜歡在尚書府門前的那條長街上等梅毓,每次等到人都會有一筐說不完的話想要說給梅毓聽,而梅毓總是淡淡的,她不知道是這人生性如此,還是他對自己的話不感興趣。

直到她注意到梅毓的耳尖紅了。

宋鸾音回過神來,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忽然發覺這個舉動和幾個時辰以前導致她和梅毓産生誤會的那聲咳嗽一模一樣。

所以他不是病了,他是窘了。

宋鸾音抿着唇笑了笑,把手背到身後,一副小女兒家的嬌羞之态,說:“也……也沒多生氣,不過逢山先生要是想道歉,就喊我一聲‘鸾音’吧。”

作者有話說:

“人生若是有情癡。”出自歐陽修《玉樓春》,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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