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香囊

53 香囊

又過了幾日, 梅硯去了一趟尚書府,特意給梅毓帶了兩副安神的藥。

梅硯讓東明将那藥擱在了桌子上,又看了看梅毓的臉色, 嘆了口氣:“朝堂事多,兄長要處理的也就多,再這麽下去可不行。”

梅毓苦笑着看了看那兩幅藥, 問:“這是……”

“紙屏拟的藥方, 東明親自去藥鋪抓的藥,兄長睡前喝一碗, 免得整夜睡不好。”

梅毓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桌子,琢磨着問:“你說的紙屏……是南诏世子段驚覺?”

“是。”

“我倒是不怎麽認識他。”梅毓一邊說着,一邊思索了一番, 只道,“只有除夕夜宮宴的時候見過他一回,樣貌雖是出塵,卻不像是個熱絡的人啊, 怎麽, 與你交情不錯?”

梅硯便笑了笑, 在梅毓對面坐了,說:“九年前我初回盛京城, 在朝中孤立無援, 他是南诏送來的質子,與我也算同病相憐, 一來二去的, 便有了些交情。”

梅毓擡眸, 打量了梅硯一會兒, 忽然問:“九年前認識的?”

靜默良久。

梅硯在兄長審視的目光下笑了笑, 妥協:“十五年前認識的。”

十五年前,梅時庸還沒出事的時候,段驚覺便已經以質子的身份到了盛京城,那時候梅毓和梅硯還都是世家大族的貴公子。

“但只是在宮宴上遙遙見過一回,并沒說過話。”梅硯解釋道,“就是祖父出事前一年的除夕,兄長染了風寒,父親只帶了我入宮的那一次。”

梅毓盯着那兩幅藥點了點頭,似在回憶有沒有那麽一個除夕,過了片刻才嘆了聲:“也是緣分吶。”

他不再問段驚覺的事,轉而吩咐府上的丫頭将藥拿下去熬了,待丫頭出去了,才自顧自地笑了笑:“我這失眠多夢的症狀實在是有增無減,是該喝兩副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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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硯想起導致他兄長失眠多夢的原因,忍不住皺眉,“鸾音縣主還日日纏着兄長嗎?”

梅毓伸手捂額,擡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臉卻有些紅了。

“這會兒時辰還早,等到晌午,天暖氣清、街上人流如織的時候,她便會在尚書府後門的拐角處等着,只要見到府上有下人出去,就往人懷裏塞個香囊,也不知道她縫了多少香囊。”

梅硯愕然,他自問這些年已經見識過了宋瀾死纏爛打的本事,一時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宋瀾更纏人的人。

“前些時候我警告過陛下了,他說了不會再給鸾音縣主出點子的,這怎麽還……”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梅毓只覺得自己頭痛欲裂,也不顧是不是要保持周身的好修養了,直接起身到一個小櫃子面前,抱了一個黃花梨的木箱子回來。

那箱子足足有三尺長兩尺高,梅毓将它往桌案上一放,還不等打開就能聞見濃郁的桃花香。

梅硯盯着那箱子,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卻還是抱有一絲奢望的問:“這莫不是……”

梅毓沒說話,伸手一碰鎖扣,開了那箱子。

豁!

數十只桃紅柳綠的物件出現在眼前,有繡了青竹春杏的香囊,也有打了同心結的璎珞,紅紅粉粉一片鋪開的箱子裏,估量都估量不出來到底有多少只。

箱子一打開,花香氣就更濃了,梅硯甚是虔誠地挑了一只香囊捏在手裏,聞了聞,确是裝了桃花。

他正想問這莫不就是宋鸾音送來的香囊,就聽見梅毓十分無奈地問自己:“景懷,恕兄長問一句,當初陛下讨好你的時候,也這麽不依不饒的嗎,也往你府上塞了這麽一箱子香囊璎珞嗎?”

梅硯的臉登時就紅了。

“沒……只一封罪己诏而已。”

只那一封昭告天下又自損國祚的罪己诏,只那一顆清明澄澈的心,他就停下了腳步,陷在了柔軟的氍毹裏。

提起罪己诏的事,梅毓臉色也不大好,便沒再多說,接過梅硯手裏那只香囊,一時怔怔出了神。

“兄長,恕景懷直言,鸾音縣主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可不太像是陛下教的。”

“她自己想的?”

那香囊上,是閃着光澤的繡線,是細密的針腳,是女兒家一雙纖纖玉手挑着燈燭熬着眼睛,一針一線,繡一只可愛的粉嫩小桃子。

再将桃花摘下來,曬幹碾碎,填上滿滿一兜子,兜住了春意喧鬧,也兜住了人的心。

梅毓仍在出神,嘴角卻牽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怎麽就招惹上這朵纏人的小桃花了呢?

梅硯在旁看着,忍不住掩唇一笑,出聲将梅毓的思緒喚了回來:“兄長,旁的不說,您若娶鸾音縣主為妻,景懷是萬分放心的。”

梅毓這次便沒有急着回絕,微微颔了首,說:“那我再想想。”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轟隆一聲悶雷,兩人不約而同透過窗子去看天色,只見天邊一團積雲,陰沉沉得像是要下雨。

近幾日天氣回暖,天色卻一直不太好,隔幾日就會下場雨,春雨綿綿,卻也有些惱人。

梅硯不再耽擱,起身便要告辭,臨走之際卻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頓住了腳。

“兄長,下個月就是清明了,這些年景懷未去先祖陵前祭拜,也不曾侍奉阿公與翁翁,是景懷不孝,今年我想回錢塘一趟。”

梅毓笑了笑,沒什麽不贊同的,“你是應該回去一趟,阿公與翁翁總是念着你。”

想起兩位老人,梅硯忽然沉默了。

梅毓拍拍他的肩,道:“行了,天要下雨了,早些回去吧。”

梅硯應聲而去,出門之時,果真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瀝瀝,并不算淋人,但東明還是很妥帖地撐着傘在尚書府門口等着了,看見梅硯出來就笑嘻嘻地請人上了馬車。

結果馬車才走了幾步路,梅硯卻又叫了停。

自從上次在城郊被迷暈,東明每次坐馬車都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死死瞪着一雙大眼睛,如今梅硯忽然出聲叫停,更是将他吓了一跳,忙不疊湊到梅硯面前問:“怎麽了怎麽了主君,又出什麽事兒了嗎?”

“沒事。”梅硯看着過度緊張的東明失笑不已,道,“就是停一停車。”

東明“哦”了一聲,轉頭去吩咐馬車夫,再把頭轉過來的時候,正瞧見梅硯擡手掀着車簾,目不轉睛地朝外看着什麽。

“主君,您看什麽呢?”

馬車外的一側,正是尚書府後門的拐角處,細雨迷蒙,宋鸾音一身薄粉衣裙,手裏攥着幾個紅紅綠綠的香囊,躲在門後翹首以盼。

雨絲打濕了她的頭發,卻顯得發間的珠玉釵環更加玲珑剔透起來。

哪裏是什麽天暖氣清的時候,這不分明是風雨無阻麽。

東明伸長了脖子看了半天,然後忍不住“啧”了聲,“主君,鸾音縣主這麽在雨裏淋着是不是不大好,要不要小人下去送把傘?”

宋鸾音這種明目張膽的愛慕早已不是什麽秘密,盛京城中許多人都已經知道了她追求梅尚書的事,東明也沒覺得稀奇。

梅硯卻搖了搖頭,不急不躁地說:“春雨貴如油,再等等吧。”

這一等并沒有太多時候,也就半盞茶,尚書府的後門便開了,東明以為會是哪個下人出門來,便滿是好奇地湊過去想看宋鸾音是怎麽往人懷裏塞香囊的,結果卻看到出來的人是他家大公子。

梅毓親自撐着傘出來了。

公子溫方,換下了芝蘭紫的官袍,此時穿的是一身禦召茶色的紗袍,袍角逶迤曳地,沾上無邊絲雨,而那張芳蘭竟體的面容就從油紙傘下探出來,一雙杏眸溫和卻不失朗正,擡眸看向了細雨裏的宋鸾音。

他出聲:“鸾音。”

宋鸾音聞聲怔了怔,手裏花花綠綠的香囊散了一地。

不等她做出什麽反應,梅毓便已經走近,将那柄繪着桃花粉灼瓣的油紙傘塞到了她手裏,然後彎腰去撿那一地的香囊。

晴藍色的繡的是一支梨花,水綠色的繡的是一支海棠,桃粉色的繡的是一叢青竹。

梅毓将他們細心地攏在手裏,然後溫聲道:“日後別再送香囊來了。”煙山停

宋鸾音以為是梅毓惱了自己,一下子又要哭,梅毓卻眼疾手快,趕在她落淚之前伸手碰了碰她的眼尾。

他說:“等聘禮送到了懷王府,你再送嫁妝來也不遲。”

他說那滿滿一箱的香囊璎珞,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嫁妝。

宋鸾音一時落淚也不是,展顏也不是,就那麽撐着那柄油紙傘,隔着雨霧看向眼前的人,徹底呆住了。

隔了幾十步遠的馬車裏,将這一切都收入眼底的梅硯默默放下了馬車簾,嘴角還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看了一眼還沒收回目光的東明,笑着問:“還去送傘嗎?”

東明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那樣的話大公子會殺了小人。”

梅硯再度失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這一場貴如油的春雨,将等來一紙婚書,自己那個兄長也終于覓得良人,梅硯倚着軟枕這般作想,嘴角的笑意徹底漫開,竟生出了些老父親般的安心之感。

東明眨眨眼睛:“主君,咱們回府嗎?”

梅硯收回思緒,正色道:“不回府,進宮一趟。”

作者有話說: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出自《詩經》,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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