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皇兄
59 皇兄
屋裏, 宋南曛已經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宋瀾累了一天,坐在床邊撐着胳膊打瞌睡。
梅硯輕手輕腳進了屋, 見宋瀾似乎又換了件新的衣裳,兄弟兩人睡得都很沉。
嘆口氣,伸手拭了拭宋南曛的額頭, 見沒發熱才放下心, 又回身找了條毯子給宋瀾搭上。
這一動作,宋瀾就醒了, “少傅?”
“夜裏涼,你回去睡吧,我守着南曛郡。”
宋瀾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他太不省心了,朕怕他把少傅折騰死。方才喝下的藥全吐了,朕等着東明再熬一碗回來,少傅快去歇息吧。”
梅硯似乎料到了他會這麽說, 也不意外, 嘆了口氣在旁邊坐下。
“你這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氣也不知道學了誰, 南曛郡這一病,分明心疼地要死, 嘴上卻還是罵個沒完。”
宋瀾垂了眸子沒說話。
他是個很通透的人, 素來愛憎分明,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對宋南曛到底是什麽态度。血脈總是會令親情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愫, 宋南曛和宋雲川一樣, 都是他的手足至親。
那孩子雖驕縱, 雖曾被仇恨蒙蔽了本心, 但也迷途知返, 脆生生地喊他“哥”了呢。
宋瀾抿唇笑了笑,有些赧:“少傅別取笑朕。”
梅硯哪裏是在取笑他了,但見他心中有數,有些話也就不再多說,轉而道:“那吳知縣已經都交代了,還真做了假賬,已經交給沈大人去詳查了。”
吳垠的事宋瀾從沒擔心過什麽,聞言也只是點了點頭,擡頭往窗外看了看,見夜色已深,沈蔚等人恐怕都睡了。
“太晚了,少傅去歇着吧,朕等東明送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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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硯見他這樣子也不再強留,他今日也累了,臨走之前只囑咐:“困了就使喚人去叫我,不想叫我就去叫東明,不過沈大人就算了,他實在不太會照顧人。”
宋瀾點點頭,正巧東明送了藥過來,梅硯便被宋瀾勸回房歇着了。
他接過藥,吩咐東明也去歇着,才去喚宋南曛:“宋南曛,起來把藥喝了。”
宋南曛“哼唧”兩聲,睡得還很香。
壓了壓火氣,宋瀾把藥擱在桌子上,才回去敲了敲宋南曛的腦袋,“起來喝藥,這次不許吐。”
他已經被宋南曛毀了兩身袍子。
宋南曛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強撐着坐起身來,一雙水靈靈的眸子裏全是血絲,看見那藥就直皺眉。
“皇兄,臣弟不想喝藥了,我太困了,您讓我睡覺吧。”
宋瀾不吃他這一套,把藥碗端了過來,“沈蔚就是這麽照顧你的?不想喝藥就不喝了?怪不得那大夫說你是沒被照顧好才越病越重。”
宋南曛有些愧疚的點了點頭,覺得自己好像把沈尚書給賣了。
“皇兄別怪沈尚書,他礙着身份,不好責令我。”
宋瀾攪湯藥的勺子一頓,擡眸:“你又任性了?”
縮了縮,“臣弟不敢。”
這副樣子實在是讓人心疼,宋瀾自己呼了兩口氣,算是消了消氣,低頭把藥吹涼了送到宋南曛嘴邊。
“你最好不敢,喝藥,這是聖旨。”
宋南曛哪敢讓宋瀾喂他,忙要伸手去接那藥碗,連連道:“皇兄,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然而手碰上藥碗,軟綿綿地沒有力氣,根本不能将碗從宋瀾手裏奪過去。
“一天吐那麽多次,你還有力氣端碗麽?”宋瀾笑他,難得有些溫柔,又把藥往前遞了遞,“快點,再不喝就涼了,朕可不想真把東明喊起來再去給你熬。”
鬼使神差地,宋南曛就這樣喝完了一碗藥,別說吐,連苦都不覺得。許是溫度剛好,許是他胃裏實在沒有東西了,又或者是宋瀾這一碗藥喂得不急不緩,什麽都恰到好處,什麽都無可挑剔。
宋瀾把空了的藥碗擱下,看他一眼,“要糖嗎?”
“什……什麽?”宋南曛一時沒反應過來。
宋瀾也不知道要怎麽答,想了想,幹脆一本正經地解釋:“少傅喝完藥總會喜歡吃一塊糖,你呢,要吃糖嗎?”
見宋南曛一直呆愣着不說話,宋瀾覺得孩子大概還是病得厲害,十六歲還沒及冠,那就是個小孩子,小孩子都愛吃甜的。
宋瀾也不等宋南曛回話,幹脆利落地起身就要去找糖,剛走了兩步,就聽見身後的床上傳來抽抽搭搭的哭泣聲。
他莫名其妙地轉頭,見宋南曛抱着被子哭得一顫一顫的,蠟黃的臉上血色全無,一雙眼睛又紅又腫。
眼淚像珍珠,滴答又滴答。
“你哭什麽,朕又罵你了?”
宋南曛本來正哭得起興,結果被宋瀾這麽硬邦邦地一問,吓得哆嗦了一下,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的,哭也哭不出來了。
宋瀾撩着上前拍了拍他的後背,“不是又要吐吧……”
“沒,沒想吐。”宋南曛把氣喘勻了,支支吾吾地說。
“那你哭什麽?”宋瀾頗有些嫌棄,“而且連哭都不會哭!”
宋南曛更委屈了。
“我……沒……”
其實藥不苦,沒必要找塊糖來吃,可是,可是。
靜默了好一會兒,宋南曛才擡起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淚,直把眼角擦得通紅,眸子裏度上了些許倔強。
他今年十六歲,與自己這位皇兄明裏暗裏別扭了十六年。
小時候,徐清縱告訴他,說他總有一天會當太子,可他看着宋瀾在東宮裏那步履維艱的樣子,一點都羨慕不起來。
大些時候,他真的有些開始羨慕了,卻也只是羨慕宋瀾得了一位極好的少傅,他吵着嚷着讓父皇也給自己一位先生,如願拜了陸延生以後,他又不羨慕了。
他對宋瀾,其實也沒什麽敵意,就是年紀小,心氣高,受了孟顏淵的蠱惑才會想要謀反的。
他其實!一點都不想當皇帝!
宋瀾看着這樣的宋南曛,心頭忍不住動了動,壓下一腔話一句也沒說,起身就出了房門。
夜深人靜,已經子時了。
除了守夜的禁衛,整個客棧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想要找塊糖,不容易啊。
宋瀾看了看客棧外漆黑一片的街市,又擡頭看了看細雨迷蒙的天空,覺得這時辰也買不到糖,便打消了派人去買的想法。
下了樓,見膳房裏的竈火還沒填上,宋瀾翻箱倒櫃,花了很長時間去分辨什麽是糖是麽是鹽,然後把糖添到鍋裏,加了水慢慢熬。
熬成一碗濃濃的糖漿。
宋瀾是皇帝,但不是第一次下廚了,前兩年梅硯身子不好,他常常下廚親自給梅硯盯着藥膳,但為了梅硯以外的人進廚房,這還是頭一回。
默念了好幾遍: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
宋瀾端着那碗糖漿再度進屋的時候,宋南曛還在呆呆地哭鼻子,他沒想到宋瀾還會回來,一時間哭得更厲害了。
或許是天性使然,又或是做皇帝的那股子傲氣作祟,總之宋瀾并沒有上前去輕聲細語地哄什麽,只是把碗往宋南曛面前一放,瞪眼:“再哭朕就把你扔出去!”
宋南曛看了看碗裏的糖,擡頭,嚎啕大哭。
宋瀾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被他哭炸了。
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
就在宋瀾想着是不是該把語氣放溫柔些,省得再吓着孩子的時候,床上的宋南曛已經抽抽搭搭地把那只盛糖漿的碗舔幹淨了。
末了擡頭,極其抱歉地笑了笑:“皇兄,您,您不必照顧我,您快去休息吧。”
他實在是覺得宋瀾不應該為他做這些事,他以為自己那個皇兄,就是那麽個耀武揚威高高在上的人。
可那麽一個高高在上的人,那個大盛的天,給他熬了一碗甜到發齁的糖。
宋瀾見他不哭了,卻沒打算走,只一曬:“這間客棧裏最會照顧人的是少傅,其次是朕,你讓朕走,是想讓少傅來照顧你?”
梅少傅以前病着的時候都是由宋瀾親自照顧的,這一點宋南曛倒是知道。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分明是很和諧的氛圍,可宋南曛就是從宋瀾眼裏看見了無端的殺意。
“不,不敢勞煩梅少傅。我自己能睡的,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叫個禁衛進來。”
“得了吧。”宋瀾按着他的肩膀讓他躺好,順手又掖了掖被子,“沈蔚說你每晚都睡不好,總是睡着睡着就吐,連沈蔚都照顧不好,那幾個禁衛會照顧人?”
宋南曛撇撇嘴,總會有些嬌生慣養的傲氣,“可是皇兄您是皇帝,總不能讓您屈尊做照顧人的事情。”
宋瀾罕見地沒有生氣,只是淺淺笑了下,拍拍他的腦袋:“朕是皇帝,也是你的兄長。”
宋南曛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眨了眨,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宋瀾在床前坐下,看着眼前的孩子扛不住困睡了過去,忍不住低頭一笑:朕今晚對他是不是太溫柔了,等他病好了,該罵還得罵。
他們什麽至情至性的言語都沒說,什麽君臣兄弟的關系都沒談,只是一碗湯藥,一碗糖漿,一聲少年郎的抽噎,一位帝王的淺淺一笑。
而後便是長夜消長。
似乎什麽都沒變。
又似乎,有些東西本就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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