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天欲暗
第55章 天欲暗
耳邊的孩童哭聲聽久了實在刺耳, 令人心生煩躁。
崔帏之實在有些忍無可忍,但又無可奈何,只能睜開眼, 轉頭看向溫澹:
“母親,把他放下吧,吵吵鬧鬧的, 聽的耳朵疼, 對小喬也不好。”
溫澹照顧過崔帏之, 訓小狗崽的經驗豐富,于是急道:“不行!你松開他, 他會咬人的!”
崔帏之:“.........沒事。”
他說:“派幾個人看住大門和側門,別讓他跑出去, 其他的随他吧。”
溫澹欲言又止:“可.........”
他話還沒說完, 小狗崽子就忽然扭過頭來,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
溫澹吃痛放開他,崔降真順勢跳下來, 跑到崔帏之身邊, 對準崔帏之的手腕,啊嗚一口又咬了下去。
崔帏之像是感覺不到疼似的,任由崔降真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個鮮明的牙印血痕,随即緩緩垂下眼眸, 方道:
“我的血有毒。”
他說:“你完蛋了, 你要死了。”
崔降真登時錯愕地瞪大眼, 猛地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着崔帏之, 片刻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要死了!”
“對啊。”崔帏之可惜道:“我家還有這麽多雞腿和糯米糕準備給你吃,可惜你都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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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降真原本一邊抽噎, 一邊擦眼淚,聽見雞腿和糯米糕,忽然仰頭,看着崔帏之,遲疑道:
“........糯米糕。”
“是啊,蒸好後軟軟的甜甜的,特別好吃。”
崔帏之道:“不過你吃不到了,真的好可惜哦。”
崔降真肩膀抽了幾下,随即拉住崔帏之的衣袖,輕輕拽了拽,滿眼淚花,撲棱棱地往下掉眼淚,一邊哽咽一邊道:
“我不要死。我要糯米糕。”
“那這樣吧,你先下去和奶奶吃糯米糕,我和娘親再想想辦法救你。”
崔帏之:“你越哭,毒發越快,再多哭幾次,說不定就真的........”
崔降真趕緊捂住嘴巴,悶悶道:“我不哭了。我要吃糯米糕。”
“那去找奶奶。”崔帏之說:“去吧。”
崔降真猶豫了片刻,随即轉過身,啪唧啪唧來到溫澹的身邊,主動踮起腳尖,牽住了溫澹的手,可憐巴巴地輕輕晃了晃。
他還不習慣這個家,也不想承認崔帏之和喬雲裳是自己的爹娘,自然也不會叫溫澹奶奶,但對糯米糕的熱愛使他屈服了。
溫澹見狀,俯下身,掐着崔降真的胳肢窩,把小狗崽子提抱起來。
小狗崽子怕自己多哭幾次就死了,于是沒有再掙紮,還主動伸出手,趴在溫澹的肩膀上,乖乖地沒有作聲。
溫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崔帏之一眼,随即抱着崔降真出去了。
給喬雲裳騰出一片清淨地之後,崔帏之又細細地問了徐郎中有關治愈失魂症的要點,片刻後給郎中結了出診費和藥錢,然後讓人帶路下去,給喬雲裳熬藥了。
喬雲裳喝了藥,沒一會兒又睡着了。
給喬雲裳掖好被角,确認他一時半會不會醒來,崔帏之便轉身去書房寫了一封手書,讓人去尚書府找江錫安,約他三日後黃昏之時在醉春樓見面。
晚間的京城很熱鬧,黃昏之時地面蒸騰起熱氣,天邊紅黃紫三種顏色交織在一起,組合成絢麗震撼的色彩,勾勒出萬丈滾滾紅塵,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身處其間,被生活推着往前走,摩肩接踵,不得停下。
“來這麽早。”崔帏之進去的時候,江錫安已經自己吃起來了。
“我孤家寡人一個,到了飯點不吃飯還能幹嘛,比不得你有妻有子。”江錫安夾了一粒花生米,斜他一眼:
“哦對了,我沒錢了,這頓你請。”
“行啊。本來就是我約你。”崔帏之爽快後又奇怪道:
“你好歹也是個二品官,怎麽還這麽窮?”
“你以為誰都像你,家裏有錢,陛下随便一賞,又是幾千兩黃金進了你口袋。”江錫安嘆息說:
“我父母皆是農民,無人托舉,官場上全仰仗你爹崔侯爺,還有帝姬才能走到今天,雖然不算坎坷但也實屬不易,哪裏敢貪腐。就我每個月那點俸祿,不僅要自己吃喝,還得上下打點,還得給玉兒買禮物.......別提了,再提晚上回去都睡不着了。”
崔帏之被他逗樂:“那你來我家,給我兒子當老師,我每個月給你五十兩白銀,如何?”
江錫安聞言一震,來了精神,正想滿口答應,片刻後又洩了氣:
“算了,我現在哪裏敢出入你的府邸?今天應你的約都是讓車夫拐了好幾圈,甩掉眼線才進來的。手握兩支軍隊的忠勇侯世子和兵部尚書交往甚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勾結朝臣要造反,自己當皇帝呢。”
彼此是在瀕死之時可以互相托付妻兒給對方的交情,所以江錫安面對崔帏之,倒也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了。
崔帏之面對如此大逆不道的打趣,竟然也沒有反駁,只是笑了笑,給江錫安倒了一杯酒。
兩三杯下肚,江錫安酒勁兒上來了,靠着崔帏之,長籲短嘆,就差沒有痛哭出聲了:
“老崔啊,咱們大梁,再這樣下去,是不是真的要完蛋了......”
崔帏之“啧”他一聲,道:“你胡說什麽呢?”
“不是我危言聳聽,我們大梁,如今真的缺乏一個明主。”
江錫安臉頰發紅,醉意熏熏,一邊說着一邊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太子,三皇子,都不是明君。”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又道:
“對了,你聽說沒,太子侍妾肚子裏那個男胎沒能生下來。旁人都說是那一直未曾生下嫡長孫的太子妃姜乞兒嫉妒那侍妾受寵懷孕,于是設局設計那侍妾落水,那侍妾才會流産滑胎的。”
崔帏之聞言,微微皺了皺眉:
“姜乞兒他不是這樣的人。”
上輩子,太子被廢後,太子的侍妾一個兩個都卷着錢和私通的骈頭跑路了,只有姜乞兒沒有選擇和梁鳳卿和離,還一直陪在廢太子身邊,與他一齊被幽禁在宗人府。
聽說姜乞兒被幽禁時還懷了一子,梁儒卿聽說之後,擔心留下禍患,便派宮人用棍棒反複擊打姜乞兒的腹部和後腰,這場慘無人道的折磨足足持續了近半個時辰,竟是生生強行将姜乞兒打流産了。
想到上輩子姜乞兒的遭遇,崔帏之又是一陣惋惜。
畢竟是喬雲裳最好的朋友,上輩子還來送過自己一程,崔帏之想了想,便道:
“太子有去查清楚事情真相嗎?”
“說是有查,證據确鑿,就是姜乞兒幹的。”江錫安說:“太子本想将姜乞兒廢了,但姜乞兒咬死不肯承認是他做的,甚至在太子的書房門前跪了一晚上,直到天亮後暈厥,這才查出他也懷孕三餘月了。”
“太子知道後,這才作罷,沒有再提廢妃之事。”
江錫安說:“也是個可憐人。”
崔帏之心下贊同,但畢竟是旁人家事,也無可奈何。
“別提太子了了,你和郡主成婚的事情,考慮的怎麽樣了?”江錫安問:“想好怎麽求陛下了嗎?”
“不必求。”崔帏之笑:“和你打個賭吧,不出一個月,陛下肯定會主動下旨賜婚。”
江錫安奇道:“你有什麽辦法?”
崔帏之沒細說,只是笑說事以秘成,惹得江錫安覺得對方沒把自己當兄弟,不爽地又多要了一壺梨花白,決定今晚要吃垮崔帏之。
吃完酒後兩人又喝了一會兒茶,過幾日其他國的使臣進京,還要加緊防衛,江錫安便告辭了,留崔帏之一個人。
崔帏之不愛坐馬車,更喜歡騎馬,但在鬧事疾馳可能會傷到旁人,也就沒騎馬,自己一個人沿着街慢慢走,醒醒酒。
忽然路過一家布店,想到喬雲裳還有家裏那個小狗崽子,崔帏之又進去将裏面上好的浮光錦都買了,讓仆從帶回家去,找最好的繡娘給喬雲裳裁做幾身衣裳,剩下的布料給小狗崽子随便做個內衫裹着就算了。
結果買的太多了,仆從拿不下,崔帏之正犯難間,餘光忽然看到視線盡頭的東宮,忽然想到了懷孕的姜乞兒,想了想,便走到東宮門前,拿出令牌,對站崗的衛兵道:
“我乃忠勇侯世子崔帏之,求見太子妃,煩請通報一聲。”
那衛兵仔細看了一眼那令牌,随即點了點頭,對崔帏之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禮,進去通報了。
沒多久,姜乞兒身邊的小侍就跟了出來,帶着崔帏之,将他引進前廳。
東宮金碧輝煌,比崔府豪華許多,到處都是雕梁畫棟,描金繡銀。
崔帏之上下打量了一圈周圍,片刻後又收回眼神,來到前廳,見姜乞兒已經在裏面等着了。
姜乞兒本來嫁進東宮後就少見笑顏,心中郁郁寡歡,如今有孕,神情就愈發蒼白,似乎很不舒服似的,用指尖撐着額頭閉目休息,袖子搭在腿上,遮住了腹部。
崔帏之見狀,上前一步,行禮道:
“太子妃娘娘。”
姜乞兒聞言睜開眼,視線緩緩落在崔帏之身上,片刻後努力露出一個笑,可惜還是遮不住眼角的疲憊和憔悴:
“我聽京城流言,都說你回來了,以為是謠言,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勞太子妃娘娘挂念,臣一切都好。”崔帏之将浮光錦交給姜乞兒身邊的小侍:
“娘娘看起來容貌憔悴,應該多多休息的好,如此,才能平安誕下皇孫。”
姜乞兒聞言,眼神微動,摸了摸腹部,嘆氣道:
“也不知道怎麽,懷這胎總覺得疲憊,實在難熬。”
崔帏之沒懷過孩子,沒法和他交流育兒心經,只是因為上輩子的恩情,還有這三年來姜乞兒對喬雲裳的照拂,故來一看。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直到崔帏之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離開了。
他走之後沒多久,梁鳳卿就回來了。
他聽下人禀告說崔世子一刻鐘之前曾經來過,還以為崔帏之是來找他的,卻沒想到,下人卻說崔帏之是來看太子妃的。
“.......來看太子妃?”梁鳳卿解下身上的披風,丢給下人,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聞言挑起眉:“他沒事來看太子妃做什麽?”
“不知道。”下人道:“太子妃和崔世子還在前廳聊了好一會兒,看起來相談甚歡,不知道兩個人談了些什麽,太子妃還笑了,太子妃不常笑,今日都笑了好幾次。”
梁鳳卿:“...........”
他忽然覺得口中的茶都變的又苦又澀起來,片刻後冷哼一聲,将水潑到地上,杯子也順勢被砸成千萬片,
“走,去璧禾宮。”
姜乞兒晚間都卸了釵飾和妝面,準備睡了,剛換上睡裙躺下,就聽說太子來了。
他心中不免一驚,反應過來後趕緊坐起來,被小侍扶着跪下:
“夫君今日如何來了。”
梁鳳卿大踏步走到椅子前坐下,看着姜乞兒懷着孕半蹲在地上行禮,也沒有叫他起來,只是冷笑道:
“如果我不來,便不知道你和那崔帏之的交情竟然好到如此程度。”
姜乞兒被扶起,聞言心中迷惑不已,聽着太子的陰陽怪氣,想了想,只能道:
“臣與崔世子只是點頭之交,但崔世子當年的未婚妻與臣是好友,崔世子今日只是恰好路過東宮,替雲裳來看看我罷了。”
他這話挑不出任何錯處,但就是這樣毫無漏洞的話語,卻讓梁鳳卿的火氣再度竄上一層樓,
“既然只是泛泛之交,緣何相談甚歡?怕是記挂着當日的救命之恩,早就芳心暗度了吧。”
姜乞兒:“...........”
他沒聽明白,傻了半晌,方道:
“........什麽救命之恩?”
“宣和三年春末,你從坡上摔下,被崔帏之所救,難不成你都忘了?”梁鳳卿譏諷道:
“還屢屢在本宮面前提起,說要報答當日的救命之恩,可惜崔帏之心裏沒有你,他心裏只有喬雲裳。”
姜乞兒驟然接收到這個富有沖擊力的事實,只覺面前暈眩一片,差點渾身脫力摔倒在地,不可思議地喃喃道:
“救我的人是他?!我以為是——”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周圍的人見狀不對,紛紛都退了出去,關上門,任由兩個人争吵。
“以為是誰?”梁鳳卿根本就不知道姜乞兒把自己認成了那個救命恩人,認定是姜乞兒貪慕虛榮,不僅想方設法算計自己,勾引自己,心裏卻還念着崔帏之。
“不,這怎麽可能..........”姜乞兒沒想到自己竟然稀裏糊塗認錯了人報錯了恩,當場崩潰,癱軟在地,淚水從眼眶裏滴落下來:
“怎會會是他.........”
梁鳳卿看見姜乞兒這副模樣,愣了愣,片刻後,又覺得姜乞兒是在演戲,冷笑道:
“別裝了,姜乞兒。”
他說:“你是什麽貨色,音兒肚子裏的那個孩子又是被誰弄沒的,大家都清楚,你不必在我面前演戲。若不是因為你的肚子還有用,若不是你的肚子裏還懷着嫡皇孫,你以為我會留着你?”
姜乞兒登時被梁鳳卿的話深深刺痛了,臉色煞白煞白的。
他本就懷着孕,身體極度不舒服,在梁鳳卿的冷嘲熱諷之下,幾近崩潰,最後跪在地上痛哭:
“那你呢,梁鳳卿。”
他哭道:“那你呢,梁鳳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書房裏那些無臉畫畫的是誰嗎,你畫的就是你的雙弟梁玉卿!”
他終于對絕情寡義、甚至還懷疑他和崔帏之偷情的梁鳳卿心灰意冷,甚至明日被廢了也不害怕了,一邊哭,一邊神經質般大笑道:
“堂堂梁國太子,竟然罔顧血脈人倫,多年來觊觎自己的雙弟,甚至還因為嫉妒,在當年國子監的考試上布下毒計,在草地上撒落釘子,讓馬車失控,差點害死了當今的朝廷重臣,如今的兵部尚書江錫安!一朝太子竟然是這樣的德性操守,哈哈,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
梁鳳卿當即被戳中,氣急敗壞,猛地站起來,咬牙切齒道:
“你以為你又能好到哪裏去?不過是一個沒落國公府的雙兒,娶你算是看得起你,要不是當初你費盡心裏勾引,非要嫁給我,我會娶你?!你配嗎?!扪心自問,論容貌、才情和品行,你哪一點比得上當初名動京城的喬雲裳?別說和玉兒比,你連喬雲裳的一根頭發絲也比不上!”
姜乞兒:“”
他直愣愣地跪坐在地上看着一句話比一句話要難聽的梁鳳卿,一想到這就是自己結發近四年的丈夫,淚水很快洶湧而至,模糊了雙眼。
腹中還懷着梁鳳卿的孩子,卻被孩子的父親、自己的丈夫貶低的如此一無是處,一直支撐着他的信念終于崩塌,姜乞兒終于像是被打碎了脊梁一般,一寸一寸地緩緩垂下頭,任由不斷流淌而下的眼淚打濕了衣袖,再也沒有力氣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話。
原來死心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姜乞兒還以為是自己這個太子妃當的不夠合格,是自己不争氣留不住丈夫的心,才會讓他的丈夫和別的雙兒恩愛纏綿,卻沒想到其實不愛就是不愛,再怎麽強求,不愛他* 的人,無論他怎麽付出怎麽做,終究也會将他棄之如敝屣。
既如此,還要強求什麽呢。
看着跪在地上,垂頭默然落淚的姜乞兒,梁鳳卿忽然又後悔起來。
他腹中畢竟還懷着自己的孩子........
梁鳳卿緩步走到姜乞兒身邊,指尖微動,似乎是想要扶姜乞兒起來。
但片刻後,他到底還是拉不下這個臉,只給門外守着的小侍丢下一句“照顧好太子妃”,随即便匆匆離開了,留姜乞兒一個人坐在晚夜冰冷的地板上,想着過往中所有的陰差陽錯,終于哭到崩潰失聲,最後脫力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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