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28章 第 28 章

陶錦就是故意的, 那花瓶裏可不止有木蘭這種花瓣分明的花,還有幾支山茶與木繡球,花團錦簇, 花瓣密密重疊。

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差事。

說罷,陶錦起身離開, 獨留懷七一人在浴池內。

寝殿內,她喚來貼身侍女,将手中金簪交給對方,“尋人鑲嵌好, 再做一個一模一樣的。”

怎麽說也是懷七自認的定情之物, 當鳏夫那幾年說不定就靠這個懷念她, 她上來就将簪飾破壞,內心難得生出點愧疚。

侍女正欲退下, 陶錦又忽而詢問, “屋外巡守多久一換崗。”

聽完回答, 陶錦目光掃向浴池的方向, 叫人看不透眸中情緒,那處房門緊閉,懷七獨自在裏面。

“今夜加一隊巡守,”頓了頓,陶錦特意囑咐,“房頂也派人去守着。”

說完這些, 她才熄燭入睡。

*

翌日清晨, 宮人急匆匆前來禀告,事情如陶錦所料, 懷七不可能乖乖待在浴池數花瓣的。

他跑路了。

璎珞花瓶被無聲打碎,碎瓷充做利刃, 浴池紗帳被割破做繩,花瓣鋪了滿地,他不知如何消了軟骨散的藥效,從房檐上悄聲離開。

若非昨夜陶錦安排人在房頂守株待兔,怕是真的會讓他逃走,可即便早有防備,懷七還是在打鬥中傷了兩個侍衛。

陶錦坐于高位,看着那個被五花大綁押到身前的男人,眸子微微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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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穿的還是她昨夜落在浴池的衣服。寬松,卻并不合男人的身,說來也怪她,懷七來了公主府這麽久,身上除了那件白紗衣,再沒有別的衣服,她也沒叫人準備過。

她擺手,有人拿來一件男子衣衫給懷七披上,好歹留些體面。

只是陶錦很好奇一件事,就是懷七身上的軟骨散是如何消的,浴室內可什麽藥都沒有,他做了什麽。

狼藉被收拾好,李還被宮人引到浴室細細查看,最終将目标鎖定在那幾株蘭草上,他拾起蘭草在鼻尖嗅了嗅,又嘗了一口,确定後才去禀告殿下。

軟骨散這種藥物并不稀罕,與此相生相克之物也有許多,蘭草葉內便含一種毒素,服下可暫時消除軟骨散的影響,令人短暫恢複體力精神。

這種旁門左道的解毒之法甚至未記錄在醫術裏,完全是野路子,因為蘭草若是不小心服用過量,也是會致命的,此間的度要把握的極為精準。

陶錦聽的驚訝,前世今生,她還是初次知曉懷七竟這麽精通藥理。

這和生病了在外面自己尋藥啃草的小狗有什麽區別,一模一樣啊。

指腹掐起男人下颚,陶錦真心誇贊,“你本事不小啊,倒是本宮小瞧你了。”

懷七撇過頭,雙眸閉上,并未理會。

這是他唯一一次機會,懷七知道,若是此次無法逃離,引起長公主警覺,之後定是更不好逃離。

可是他想不通,為何浴室屋頂也會有侍衛把守,看見他時面上沒有意外,似乎早就知曉他會屋頂逃走。

那瞬間,懷七便明了,原來長公主早知曉他的意圖。他自認為隐蔽的種種,早被上位者看穿,只等着他自己跳進網裏。

像貍貓戲弄着獵物,并不着急用利爪穿破獵物胸膛,只喜歡看他奄奄一息掙紮,給他一絲希望,又狠狠打碎。

苦澀蔓延心底,懷七知道,他似乎出不去了。

“喜歡跑是吧。”陶錦唇角微勾,指尖輕敲兩下,“來人,給他雙腳戴上鐐铐。”

懷七身子僵了一瞬。

很快有人将東西拿來,并非是那種常見的銅制沉重鐐铐,而是精致的銀環鐐铐,看起來與男人脖頸上的鎖鏈很像。

圓環上還鑲着鈴铛,比起實用性,羞辱的意味更大,此後他每走一步,鈴铛便響一下。

陶錦俯身,指腹擦過他臉頰,意味深長,“本宮看你往後還怎麽跑。”

莫說跑了,這個長度,連大步走都費勁。

*

花瓣灑了滿地,懷七沒有完成她的交代,自然要罰跪。

烈日灼熱,烤的青石地面都是燙的,宮人都避在陰影處歇息,殿前刺目暖陽下,只跪着一個男人。

眉眼垂向地面,垂下的黑發擋住半張臉,看不清是何神情。

有人從懷七身旁路過,看清他狼狽的模樣時,無聲倒吸一口氣,什麽都沒敢說,只匆匆走到殿內請安。

“竹雲見過殿下。”溫雅男聲響起。

他便是那吹笛小寵,名字中也帶個‘雲’字,是那群男寵中陶錦唯一還算順眼之人,偶爾她在殿內,竹雲就會頂替近侍一職伺候她,和個吉祥物一樣。

陶錦輕嗯一聲,餘光瞥向殿外,懷七一動未動。

她在令男人罰跪前,貼心補充了一句。

“你若是想明白了,往後安安分分做本宮的男寵,便不必再跪着。但你若再敢生出逃走的念頭,本宮保證,你那主子在地下也不會過得安寧。”

懷七置若罔聞,一跪便是兩個時辰,直到太陽消失,天色陰沉,冷風吹進庭院,将幔帳吹起。

天際陰雲密布,一副風雨欲來的場景。

竹雲起身将窗扇合攏,見殿下神情若有所思,他順着視線看過去,心間明了,卻不敢多言,只是提心吊膽伺候着殿下。

月苑這兩日關于這個男人的傳聞有許多,竹雲知曉那是殿下新的男寵,據說性情剛烈,被殿下折磨的很慘。

如今一看,豈止是慘。

不消片刻,豆大雨滴滴噼裏啪啦砸下來,雨勢湍急,陶錦倏爾放下毛筆,墨色濺在宣紙上,将竹雲吓的一抖。

“殿下……”他不安開口。

“叫他進來。”

懷七的身體素質沒有以前好,這麽大的雨,別再給澆發燒了。

她可不想剛重生就把前男友玩死了,得不償失啊。

“是,奴這就去。”竹雲撐起油紙傘,快步走向殿外身影。

大雨滂沱,男人跪在硬石上,雨水模糊他的面容,無人看見處,他垂在衣襟旁的右手輕顫。

懷七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為何成了廢人一個,痛意順着經脈蔓延,連攥拳這個尋常動作都無法做到。

自從手筋被挑斷,又在雪裏跪了幾日後,懷七身體便落下一個毛病,只要感到寒冷,手腕處便會隐隐作痛。這種痛意最初并不明顯,只會令人覺得手有些麻,待反應過來時痛意已透骨髓,鑽心刺骨。

可是沒有小姐在他懷裏離開的那瞬間痛。那是餘生每想起一次,便用鋒利刀片把心活生生剖開一次的痛。

青州雨季短,很少下這種暴雨,小姐很喜歡在雨天時靠在他懷裏,杏眸望着雨幕,一看便是半日,偶爾還會站在窗前擡指接雨。

每次小姐看雨時,他都在悄悄看着小姐,他那時想,時間再久一點就好了,

‘我要你為我守一輩子靈,不可離開青州,不許再有第二個主人……’

少女音容宛在,放不下,忘不掉,滲入他的每寸肌膚與呼吸。

可是,他食言了。

“主人……”

懷七擡起頭,唇瓣輕顫,無言呢喃。

雨幕中出現一個模糊身影,撐着油紙傘行到他身旁,“懷七公子,殿下喚你進去。”

是那女人的男寵,懷七收回視線,沒有動作。

竹雲見懷七不理睬他,目光看向殿內,壓低聲音,“你若是不進去,我便回去告訴殿下你抗令,殿下的手段你是清楚的。”

手段……

提到此事,懷七便恨得牙癢,這府邸的一切都令人作嘔。

竹雲好心将傘分他一些,心裏暗道傳聞果然是真,這男人若是性情溫和一些,怕也不必跪在這裏了。

正在竹雲思索要不要将人強行拉起時,身後傳來聲響,他回身,發覺是殿下正站在檐下,隔着如織雨幕,冷冷看向二人。

“殿下。”竹雲連忙行禮。

陶錦未多言,只把玩着手中之物,掀起眼皮道:“若還想要,便滾進來。”

她聲音不大,卻足夠傳到懷七耳中,果然,男人在看清金簪的瞬間,身影晃動一瞬。

懷七欲起身,可雙腿早已跪的無知覺,以往罰跪時可以靠內力運轉調解,罰完跪亦能同尋常一樣,但是如今,他早同一個廢人沒什麽兩樣。

腳鏈輕響,男人剛邁出一步,又支撐不住摔跪在地上,悶哼出聲,若非掌心堪堪撐在積水地面,他整個人怕是要趴在水中。

竹雲欲伸手扶一把,他向來與人為善,不願結仇,可是手伸過去,懷七對他視而不見。

他讪讪收回手,回到殿下身旁。

陶錦站在檐下,看着懷七踉跄從雨中走來,銀鏈上的鈴铛作響,夾雜着泠泠雨聲,顯得那麽狼狽難堪,又惹人憐愛。

銀鈴聲近在咫尺,男人終于走到她身前,蒼白面容上滿是雨水,她擡手,指尖欲觸碰男人的眼,卻被偏頭躲過。

陶錦已經見怪不怪,她拉住金鏈,指腹強行貼在男人眼睫上,感受着細密睫羽顫抖,她撫去水滴,一點點往下,沿着高挺的鼻梁,到那緊抿的淡色薄唇。

再往下,她劃過男人喉結,發現他脖頸處已被她勒出一圈紅痕,慘兮兮的。

變成被雨淋濕的狗狗。她又想起這句話,很适合懷七現在的狀态,雖然他不是主動勾引她,而是被迫不得已。

“殿下,雨涼。”竹雲輕言,貼心遞上一方帕子。

陶錦将指尖雨水擦幹,轉身回殿,只道:“明日随本宮去游湖,你若是表現的好,這支金簪就還給你。”

幸虧懷七還有些在意的物件能讓她威逼利誘,若是他真的一個念想也沒有,在她強迫對方的第一日就破罐子破摔,那才真是無趣。

懷七被關回房間,有宮人送來許多套衣衫,“殿下有令,你需一天換一套,再去與殿下請安。”

桌上鋪開的衣衫華而不實,什麽顏色都有,唯獨沒有黑色。

那宮人将衣裳按顏色做工分好,塞滿那本就不大的衣櫃,又拿出其中一套放在懷七身前,囑咐道:“懷七公子,這套是殿下交代你明日穿的。”

那是一套白青色袍衫便服,繡着銀線滾邊暗紋,玄色縧帶束腰,配一方銀色發冠,還有一塊墨玉佩做飾,是陶錦親自挑選的。

上輩子懷七從始至終都是一套黑色窄袖勁裝,沒有機會穿新鮮衣服,就算偶爾被她打扮,也是寸縷無遮時添些什麽珠寶上去。

說起來,陶錦還挺期待懷七穿尋常公子服飾的,或許會給她帶來些新鮮感。

最後,宮人拿出一罐消腫止痛的藥膏,“殿下賞賜,您早些塗上歇息吧。”

這等金貴的藥,殿下竟也舍得給一個男寵用,宮人只敢在內心腹诽,面上如常。

宮人離開後,懷七拿起藥膏,麻木地塗在自己膝上。

這藥很有效,痛意逐漸消失,他看向合攏的門扇,獨坐整夜。

翌日有小厮早早推開房門,說是伺候,實則是監視懷七梳洗,身為男寵,伺候殿下時自然要打扮一番。

見懷七遲遲不動,小厮不耐催道:“公子快些吧,殿下就要醒了,你得去跟前伺候呢。”

想到還在她手中的金簪,懷七垂下眼,起身穿身。

那是小姐留給他最後的東西,所以,再不願,他也要拿回來。

衣衫料子很軟,是懷七從未接觸過的,只是他自幼只用發帶束發,從未用過發冠,此刻手中拿着那物,一時間沒有動作。

他不會用發冠束發。

等在外的小厮忽而急匆匆跑進來,焦急催促,“你快些,殿下已經醒了,馬上便要出來了。”

小厮說完,見懷七還拿着發冠不動,心中猜到他是不會,上前一把奪來,忍不住低語,“真是山溝裏來的土包子,連發冠都不會戴。”

若非時間緊迫,他是萬萬不想與這男寵有瓜葛的,從殿下對他的态度便能瞧出,不是個玩過新鮮勁就會被扔掉的東西,年紀又大,還不會獻媚。

可偏偏輪到他伺候這位公子,往後怕是再無出頭之日了,那小厮心底本就有怨氣,更不會好好給懷七挽發。

發絲被扯掉幾根,門外忽而傳來通報,小厮心間一慌,拉着懷七便往地上跪。

“奴才見過殿下。”小厮惶惶開口。

未挽好的銀冠散落發側,男人發絲散亂,冷着眉眼,不願看她一眼。

“這是怎麽回事。”近侍開口,語氣指責。

長公主已到,這人竟還未打扮好,豈有讓殿下等一個男寵的道理。

小厮抖如篩糠,急忙道:“殿下,奴才早早便來伺候了,可是懷七公子不會挽冠,也不告訴奴才,奴才等了半天才發現。”

言語間将自己摘的一幹二淨,都是懷七的責任。

陶錦未惱,唇角似笑非笑,“現在給他挽上。”

“是。”那小厮連忙起身,可是他太慌張,手抖的不行,別說将發冠挽好,慌亂之下又連着扯掉懷七幾根發絲。

陶錦眉頭輕蹙,身旁近侍注意到,狠狠瞪了小厮一眼,走到懷七身後三兩下将發冠挽好。

不知為何,陶錦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懷七,竟幻視一種良家男子被迫委身山匪,被強取豪奪後家中逼着他嫁人,大婚那日,就這麽冷着臉,任由旁人替他挽冠化妝。

好想看他面無表情地垂淚。

懷七起身後,她才有機會看清男人全貌,眼底流露幾分滿意之色。

她審美還不錯,懷七又是天生衣架子身材,淺色也很襯他。

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啊。

與從前那種肅殺冷寂感不同,如今的懷七身材清瘦不少,穿着這套淺色寬松衣衫,顯得腰身更窄,整個人透着一種疏離冷漠的氣質,還有被強取豪奪以後的不情願。

陶錦收起視線走向馬車,她伸手,是竹雲扶她上的馬車,又躬身忙前忙後伺候。

不知懷七得知真相後會作何感想,陶錦啓唇,含住竹雲喂來的糕點,饒有興致地觀察着懷七。

尊卑有度,身為侍人,竹雲與懷七并不被允許同坐,而是在馬車內設了軟墊,可以坐在上面休息。

“殿下。”竹雲端來點心,又伸手替陶錦捏着腿,一副溫柔小意的模樣。

竹雲跪在長公主身邊,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忽然得寵,這倆日常伴殿下身邊,他餘光偷偷瞥向自上了馬車便沉默不語的懷七,藏起心間思緒。

唯有少問多做,謹言慎行,才是在公主府的長存之道。他深谙于此,不該問的事從不打探。

陶錦指尖點住竹雲的手,後者會意停下,她翹起腿,危險地眯起眼眸,慢悠悠開口。

“你就是這麽伺候你前主子的嗎,什麽都不做,和塊石頭一樣杵在那裏。”

懷七的呼吸很靜,聽聞此話,他視線越過矮桌上敞開的首飾盒,看向陶錦。

更準确的說,是看向她發上那支蝴蝶金簪。

就在一刻鐘前,陶錦将這支金簪拿出,當着懷七的面簪到自己發上,看着他怒視自己,氣得眼尾泛紅時才勾唇一笑,淡言只要好好伺候,簪子便還是他的。

“草民的主子,此生唯有一人。”懷七喉結滾動,終于開口,可任誰都能聽出他語氣中的冷意。

合着是在反駁她‘前主子’那句,這種說一句話便被懷七怼一句的感覺太詭異了,陶錦忍不住輕笑,心底更覺得有意思。

享受的就是這種铮铮不屈的感覺。

女人往前俯身,發間流蘇輕晃,“本宮想糾正你許久了,在本宮面前,你該自稱奴,而非草民。”

懷七抿唇,一言未發。

于他心裏,他此生只會是一人的奴,而那個人,還在青州地下長眠,身旁無人伺候。

“懷七,你前主子沒教過你嗎,人要學會審時度勢嗎。”

她确實沒教過她,她只警告過他要守身如玉,聽着自己瞎掰胡扯,陶錦用盡畢生演技才沒笑出來。

感受着詭異的氛圍,竹雲大氣都不敢喘,只垂目跪坐在一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既然不會說話,那往後也不必開口說話了。”

輕飄飄扔下這句話,陶錦從身後拿出一個物件,對竹雲道,“給他戴上。”

那是一款古代改良款的口飾,外觀有些像止咬器,是三條黑色皮帶所制,大約兩指粗,呈X交疊形狀,最後一條勒在男人瘦削下颚上,有流蘇銀鏈做裝飾。

将腦後紐扣調到最緊時,他只能含着珍珠,無法張開一絲嘴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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