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42章 第 42 章

懷七看着她, 連呼吸都靜止。

“她說……”陶錦擡手,指腹撫過男人鬓角碎發,濕漉漉的, 摸起來有些涼。

“好髒的小狗。”

确實髒兮兮的,渾身濕透, 衣擺處還沾着泥土。

淋了這麽久的雨,也不知會不會感冒,自從陶錦見過懷七發燒後,便對他如今的體質不怎麽信任。

洞外雨聲仍舊, 身旁樹枝燒焦聲噼啪作響, 偶爾迸濺火星, 而身前男人陷入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狀态。

他唇瓣翕動,似要說什麽, 可又什麽都說不出。

很顯然, 方才她的一番言論令懷七的世界觀受到極大沖擊, 就好像把一個無神論者忽然拉入幽冥地府, 對他說,其實你在地上的行為我們都能看見哦。

小狗需要緩緩,她理解。

懷七緩慢眨眼,腦中回蕩着方才的話語,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為小姐燃過長明燈一事,可長公主為何知曉。

半晌, 懷七艱澀開口, 聲音顫抖,“你說的……可是真的?”

“你說呢。”陶錦笑眯眯将問題抛回去。

她又往火堆裏加了些幹草枯枝, 火勢旺盛後,陶錦看向角落裏的銀盞犀香。

真的很嗆, 尤其和燒柴味混在一起,就快令人呼吸困難。

猶豫三秒,陶錦拿起銀盞朝洞口走去,躺在地上的懷七看見她的舉動,拼命掙紮起身,聲音藏着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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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碰它!”他試圖阻止。

陶錦置若罔聞,手伸出去,暴雨很快澆滅燃燒的犀香,銀盞裏,雨水浸泡生犀,那股濃郁的氣味消散許多。

很好,終于能呼吸了。

陶錦剛喘了口氣,回身便發現懷七已掙脫腕上束縛。她神情一驚,連忙摸出第二枚透骨針,視線在男人身上琢磨着,又有些不太敢下手。

封兩處穴位,不會封出問題吧。她記得懷七牽着她手初次嘗試時,看起來也不好過。

她不要一個廢物小狗啊。

“別緊張。”陶錦走到懷七身前坐下,掌心覆在他胸膛上,感受着清晰的心跳,慢聲說。

“她說她不喜歡這股味道。”

她确實不喜歡。

此話落地,男人又陷入片刻失神,黑眸顫動看向四周,似在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小姐……”他忍不住喃喃,可洞內空空蕩蕩,鬼神無應。

懷七不知道長公主所言真假,小姐魂靈難道真被拘在她身旁,一直看着這些事發生。

思至此,他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腦中嗡鳴作響。

喉結艱難滾動,懷七顫聲祈求,“能否讓我再見小姐一面?”

沉默片刻,陶錦誠懇道:“我做不到。”

她本人就在懷七身前,沒辦法再分裂了。

貼在懷七胸膛的掌心下移,忽視男人的抗拒,陶錦扯開腰帶,三五下将他上半身扒淨。

懷七忽而僵住身軀,口中溢出痛哼,陶錦停住動作,才發現是扯衣裳時帶偏了那根透骨針。

她好心将針扶正,又把濕噠噠的衣服扔到火堆旁烘烤,做完這些,陶錦擡手摸了兩下小狗胸肌,發覺他身上濕涼冰冷。

懷七姿态很是狼狽,臉色煞白一片,看起來痛苦不堪,也不知是知曉所謂真相的心痛,還是因透骨針而身痛,亦或是兩者都有。

懷七額角生出冷汗,聲音沙啞虛弱,“……這五年,小姐一直都在你身旁?”

陶錦一愣,她怎麽給自己挖了個坑,随口道:“并非,大概是兩年前吧。”

她随口瞎扯,未注意到懷七怔住的神情。

兩年前,長明燈滅,小姐魂魄被拘在京中。

腦中嗡鳴作響,疼痛使懷七的身體小幅度痙攣,再說不出一句話,能撐到現在未昏厥,全憑他強大的忍耐力。

陶錦沒注意到,她繞到懷七身後坐下,解開披風蓋在他身上,又試圖讓他靠在自己腿側。

兩個人湊一起,還能暖和些。

手心貼到男人臂膀時,陶錦才察覺不對,掌下肌膚輕顫,體溫也冷的吓人。愣神片刻後,她急忙将透骨針拿出來。

緊繃的身軀癱軟,還沒來得及詢問懷七狀态如何,便見絲縷血色自他唇角蔓延。

懷七掌心撐地,似欲起身,可渾身虛弱無力,只能半跪在地上平複,悶聲輕咳。

陶錦看了看手中銀針,忍不住想,難道是她紮錯位置了?

她記得上次懷七恢複的很快。

“還好嗎?”她問了句。

男人擡頭時,蒼白的唇多了抹豔色,他沒回答陶錦,只是自顧自強撐着站起身,他撿起那塊犀香,顫着指尖擦幹,又試圖用火折子點燃。

既然世上有魂魄,那犀火相照,一定能看見小姐。

懷七神情偏執,可生犀早被雨水浸透,如何都無法點燃,他一遍遍嘗試,又一遍遍失敗,徒勞而已。

看着懷七執拗的舉動,陶錦無聲嘆息,“我說了,她不喜歡這個味道。”

懷七手中動作逐漸停下,半晌才回頭看向她,火光跳躍,他唇角微微顫抖,眼中含淚。

看得她好想狠狠欺負一下小狗。

“她就在你面前,你有什麽話可以直接說。”陶錦好心說。

她可沒騙人,她确實就坐在懷七身前。

她也很好奇,懷七會和她說什麽呢。說想她嗎,還是和她道歉。

不知何時風雨已歇,洞內寂靜一片,懷七望着周遭,唇瓣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演變成這樣的。

小姐走後第五年,他被長公主掠到京城,百般折辱後,又在小姐忌日這天告訴他,其實小姐的靈魂一直存于世間。

并且,一直看着他被如此對待。

甚至,是小姐告訴了長公主他的存在。

懷七慘然一笑,視線逐漸模糊,有淚順着眼角滑落。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或許從一開始,他就該随小姐而去。

“哭什麽。”陶錦倏爾出聲,“你不是一直想見她嗎,如今知曉她魂魄尚在,不應該開心嗎。”

開心?

懷七笑比哭還苦澀,他該開心嗎,透骨針的遺留還在蔓延作痛,喉結湧上腥甜,又被他咽下。

“放了小姐。”他出聲。

陶錦正琢磨還能編什麽哄誘小狗,聽見這句忽而愣住,“什麽?”

懷七看向長公主,“我說,放了小姐的魂魄,入輪回。”

拘魂,聽起來便是妖邪之術。

人死不能複生,魂魄歸于黃泉,若将人的靈魂強拘于世,與囚禁并無區別。

懷七腦中混混沌沌,唯有這個念頭十分清晰,這還是青州那位老和尚曾告訴他的。

“放了她?”陶錦重複一遍,忍不住道,“本宮還以為你會把她留在身邊,尋找借屍還魂之法呢,看來你也沒那麽愛你的主人啊。”

她點到為止,沒給懷七反應的時間,繼續說,“放她入輪回也可以,你跪過來,親口承認你背叛了她,這輩子只做本宮的狗。”

“如何?”她彎起眼眸,笑眯眯看向懷七。

她很期待懷七是什麽反應。

男人站在原地,唇角血痕幹涸,蝴蝶烙痕依舊緋紅,陶錦後知後覺發現,他胸前的紅玉吊墜沒有了。

此前一直将重心放在透骨針上,脫他衣服時都未發現。

她笑意未變,卻無端透出幾分危險。

若小狗将那紅玉墜子弄丢了,她發誓,她會用一道細鏈将那兩個串起來,這輩子都不用摘掉了。

“好。”他低聲應,黑眸看向她,“你現在便放了小姐魂魄。”

陶錦聽的挑眉,提醒道:“懷七,你弄清楚,這可不是一換一的條件,是你在求本宮。”

最後一句,她聲音壓的很重。

寂靜片刻,懷七默然跪在她身前,喉結滾動。

“求殿下,放小姐入輪回,我這輩子……”他頓了頓,又艱澀啓唇,“只做殿下的狗。”

懷七甚至帶上尊稱。

陶錦緩慢眨眼,說實話,她沒想到懷七會跪的這麽快,她以為男人會和以往一樣割裂掙紮,痛不欲生,再苦澀認命。

因她編造靈魂的謊言,這種抉擇甚至更痛苦一些。

但是沒有。

懷七的語氣甚至稱得上平靜,他低垂着頭,陶錦看不清他神情是否和語氣一樣無波無瀾,還是在強撐而已。

懷七跪在地上,安靜等待長公主的回答。

他爛透了。

‘好髒的小狗’,這幾個字似利刃般割在他心髒上,一筆一劃,鮮血淋漓,最後變成一把尖刀翻攪,直到窒息。

小姐覺得他髒,他亦如此覺得。

他确實……爛透了,也髒透了。

是他選擇背叛,小姐看見如今的他,怕是只會覺得厭惡,他不配去打擾小姐魂靈。

厭惡也好,恨也好,什麽都好。

過了最初的激動,他竟然有些害怕見到那一幕。

凍僵的指尖輕顫,懷七無聲喘息,酸澀蔓延鼻腔,可是身旁火光灼烤,他眼中幹澀無淚。

平靜的外表下,男人內心早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好像玩過頭了,陶錦想。

小狗看起來已經心死,甚至開始自暴自棄了,他從頭到尾都沒和她的所謂‘魂靈’說過一句話。

陶錦抿了抿唇角,只道:“本宮答應你,可超度亡靈需做法事,此處無法操辦,只得回府再言。”

“而且……”她說着走到懷七身前,指腹按在其中一處,放肆蹂躏,“本宮有說過不許将紅玉摘掉吧,你把東西放哪了?”

懷七緊緊阖眸,鴉黑睫羽輕顫,“在袖裏。”

陶錦拎起烤幹的衣裳抖了抖,果然抖出兩只紅玉墜子,她撚在手中,問道:“為何摘掉?”

為何摘掉?

自然是不想在小姐忌日,身上挂着別人的東西。貞/操鎖他也試圖摘過,沒有摘掉而已。

“戴上。”

懷七沉默接過紅玉墜,他指尖發抖,戴了幾次才戴上,兩處都被紮破,看起來紅腫又可憐。

人在情緒超負荷時的崩潰往往是寂靜無聲的。

他不會哭鬧發瘋,不會有太多外在表現,懷七情緒本就內斂,更是習慣性壓抑自己,陶錦知道,不能再給他施壓了。

幾次崩潰,他真的受不住了。

“乖。”陶錦親了口小狗唇角,揉了揉他後頸,“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他仍沒有反應,像失智的傀儡。

夜間昏黑,不方便回去,陶錦将懷七的衣衫鋪在地上,拉他一起躺在地上,身上蓋着她的披風。

挨着火堆,很溫暖。

本來想野啃一下小狗的,但懷七的狀态不對,陶錦只能忍痛放棄。

睡山洞,很新鮮的體驗,就是地上實在硌得慌,她拉着懷七的胳膊,大半個身子躺在他身上。

有小狗做肉墊,睡起來自然舒服很多。

雖說睡覺,可倆人誰都沒合眼。

懷七躺在地上,空洞眼眸看向洞頂,眸底一片死寂。

“小姐……”他又喚了聲。

身上女人動了一瞬。

火堆徹底熄滅時,山間天色也朦胧微亮,清脆鳥鳴喚醒林間,陶錦眯起眼從懷七身上起來,攏起披風,除了有些累,身上沒什麽不适。

可被迫當了兩個時辰肉墊的懷七看起來就不太好了,甚至可以說很糟,他俯身撿衣服時,後背上是被硌出的深淺不一的紅痕,有些甚至淤血青紫,瞧着有些駭人。

陶錦視線移向地面,昨夜昏暗,她未注意懷七躺的位置坑坑窪窪,更何況身上還壓了一個她,肯定很難受。

但他一聲沒吭,她自然也未發覺。

“你怎麽不說。”陶錦蹙眉開口。

懷七将衣衫系好,依舊什麽都沒說,甚至都未瞧她。

晨風拂面,帶着林間獨有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只是有些寒冷。

下了整夜雨的緣故,土地泥濘濕滑,陶錦走的頗慢,裙角沾染污泥,幾次險些打滑,懷七安靜跟在她身後,半分沒有扶她的意思。

她停下來,下颚微擡,懷七沉默着走到前面。

有懷七開路,陶錦踩着他的腳印前行,果然沒再踩到過濕滑卵石,一路順暢。

果然,開路這種事還是要小狗來。

倆人行到帳外時,本以為時辰尚早,大家都未起身,結果竟在外圍看見鄭寧,他懷裏還抱着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好似在給它上藥。

看見陶錦時,男人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卻還是抱着毛茸茸溫聲開口,視線瞥過她身旁的懷七。

“殿下。”

陶錦的視線看向鄭寧懷裏,是只米白小貂,後腿有傷,血色隔着紗布溢出,看起來很嚴重。

“這是你的寵物?”她問。

鄭寧微微瞪眼,搖頭解釋道:“并非是臣的寵物,不知誰在湖旁放了捕獸夾,它誤入其中,斷了一條腿,很是可憐。臣剛幫它上了藥,打算放歸。可是周遭雜亂,又怕它再被捉住,被飽餐一頓。”

那小貂似聽懂了,吱吱亂叫着,鄭寧連忙安撫,他似乎又有些害怕動物,不敢靠自己太近。

瘸腿的小貂在野外難生存,它若是被人盯上,不入人口怕也要被做成貂裘,未來一眼可見。

怪可惜的。

“給本宮吧。”她道。

鄭寧眸光一亮,“多謝殿下。”

“不必。”陶錦伸出手,餘光看向懷七,“本宮恰好缺只寵物。”

毛茸茸的小貂手感異常好,陶錦揉了揉,小貂在她懷裏亂拱。

回到帳內,陶錦尋了個籠子将小貂養起來,喂了水糧後,她準備沐浴。

浴桶容納兩個人綽綽有餘,上面漂浮着花瓣,她看向懷七。

“脫了,進去。”

男人偏過身子,沒有動,陶錦笑了笑,兀自褪下衣衫,邁入浴桶,“在想什麽呢。”

“別忘了,你昨晚說過什麽。”她掌心呈起花瓣,提醒着懷七昨夜的話。

原本正好的水,因兩個人的緣故,從邊緣溢出些許,恰好卡在鎖骨處。

懷七別開臉,不願看眼前景色,從昨夜到現在,他沒說過一句話,也沒阖過一次眼。

陶錦挨過去,溫熱氣息吐在男人臉頰旁,水下的手作亂,看着懷七蹙起眉頭,她笑了笑,貼到他耳畔問。

“想解開嗎?”

浴桶邊緣濺出水花,陶錦又故意道:“還是說,你就喜歡被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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