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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秦淮舟回府時, 破天荒看到父親秦靖坐在院中擺弄丹藥。
父子兩人已有幾個月未見,他上前請過安,問, “父親今日怎的有空回府來?”
老秦侯是在秦淮舟升任大理寺卿的時候讓他襲的爵,之後自己潇灑出京雲游, 再回來就開始穿起道袍, 結交各方道長,鑽研煉丹修行之術。
只不過今日罕見的沒穿那身青色道袍,而是換了一套常服,像是要參加什麽重要的宴會。
秦靖擺弄着丹丸,頭也沒擡,“宮裏有旨, 讓我和你今晚入宮赴宴。”
秦淮舟難得露出詫異神色, 宮中竟然真有旨意?
但……
如果只是這樣,似乎沒有什麽抗旨的必要。
這樣想着, 便問, “非年非節,也不曾立過什麽過人功勳,宮中這時候讓我們父子進宮赴宴,可有說是什麽名目?”
“我哪知道,”秦靖一副“本來高高興興煉丹突然被叫回來真是很無奈”的表情, “問了元康健那家夥也不說,嘴忒嚴。”
秦淮舟心中微沉,“或許……是秦家這些年一直在尋人的事, 傳到陛下耳中, 惹來天子猜疑了?”
之前在大理寺內,她雖然一直沒明說到底是什麽事, 可她欲揚先抑的提起秦家尋人一事,總歸不是那麽簡單。
烏衣巷是天子利器,觀烏衣巷行事以測天威,這些年早已不是什麽稀奇事。
秦靖聽到這話,停下手中動作,捋了捋胡子,“嗯……要真為此事而來,還真是有些難辦。”
他擡眉往兒子那邊掃去一眼,“秦家這些年不遺餘力尋找當年裴相遺孤,但始終毫無進展,至于裴相那件事,又是皇帝心裏的一根刺——唉,總歸這種事也瞞不住,能瞞過這麽些年,已經很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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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辦?”秦淮舟問。
“什麽怎麽辦?”秦靖看着眼前出落的挺拔清隽的兒子,“你在天子身邊當差這麽久,這點事兒還得指望老子替你扛?”
秦淮舟:……
總覺得他父親自從開始修道,脾氣是越來越差,訓兒子也訓的愈發信手拈來了。
他目光落向院中石桌上擺着的幾只瓶瓶罐罐,思忖着道,“這些年,宮中每年都會放出很多人,裏面也有一些是之前沒入掖庭的罪臣家眷。但這麽多年查過來,那些知情者都說,自從入了掖庭,就再沒有見過她們。”
頓了頓,接着道,“也有人主動登門尋親,但事後查明,全是打着裴氏遺孤旗號,來招搖撞騙的。這些事在外面看來也不是什麽秘密,陛下有所耳聞,似乎也不稀奇。”
秦靖長嘆一聲,“是不稀奇,但有些事,不翻到臺面上來說,原也不是什麽要緊事。怕就怕,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說我秦家為裴相鳴不平,不滿陛下當年的處置結果。若果真如此,今晚進宮,赴的就是鴻門宴。”
秦淮舟神情凝重起來,“但,動機呢?”
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那這個人這麽多年按下不表,如今卻突然要翻到明面上——是因為他審了何璞貪墨案?
冷不丁聽秦靖問,“你這幾年,沒收過那些人孝敬的東西吧?”
秦淮舟扶額,“不曾。”
“那就沒事兒。”秦靖松了口氣。
末了又感慨,“當年之事,太過混亂,怎麽處理都不會讓所有人滿意。裴相不過是成了最合适的引子,他下獄,牽連最少,根基不毀,只是對他來說太不公平。還有那孩子……那孩子如果長到如今,應該和你年歲相仿,原想着,若能找到她,秦家也能給她庇護,裴相泉下有知,也能放心。可惜了……”
秦淮舟看向別處。
他經手的案子這麽多,查線索查人更是家常便飯,深知只要人還活着,哪怕藏得再深,也會留下蛛絲馬跡。
但秦家這麽多年尋裴氏遺孤下來,卻一點音信都沒有,很可能早在當初裴相出事時,她就已經遭遇不測。
“且不說這些,”秦靖另起一個話題,“我回來時候聽說,你把何璞那案子,結案了?”
秦淮舟拿起桌上幾個瓶瓶罐罐,和秦靖一道搬進屋子裏,聞言點點頭,“是。”
“我看不像,”秦靖打量起自己這個兒子,“若是以往,結了這樣的案子,你總歸要輕松許多,但今日看着,卻依然疑慮重重。”
秦靖當年也屢屢破獲要案,秦淮舟如今所用的思路,大多來自其父。
如今秦靖雖說早已不問朝事,但探讨梳理些查案思路,也還是信手拈來。
秦淮舟聽到父親這樣問,憋在心裏的話稍稍有了些宣洩的口子,
“此案,雖證據确鑿,但仍有諸多疑點,甚至很可能牽涉甚廣,但如果此時追查,就會使案情本身擱置下去。
那些前來告狀的災民,本就期望朝廷能給他們一個公道,有了公道,之後的日子還能撐下去;
但這個公道若要無限期的延遲,他們是否會覺得求助無門,官官相護?
那麽之前所有的承諾,便都是對他們的搪塞。”
“你說得有理,”秦靖點點頭,“那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結案不代表就是結束,既然有疑點,那就繼續查。”
“不錯,”秦靖贊許道,“上次你寫信來問我,可聽說過什麽靈藥,我這次回來,除了宮中傳召,也是為了這件事。”
“那藥與其說是靈藥,不如說,它是強行為将死之人續住最後一口氣的吊命藥。”
……
“這麽說……就是這顆藥?”
梁眠看着桌上那粒丹丸,“就是它讓大骨棒突然發了瘋,引發頑疾而死?”
說話間想到那只大犬,梁眠鼻子一酸,“挺好的狗,怎麽就被這麽個玩意兒要了命——”
說了半天卻沒聽到蘇露青開口,梁眠狐疑看向她,卻見她托腮對着那顆藥凝神思索,不知想到了什麽。
小心翼翼又問,“蘇探事?你剛才的意思是,打算用這顆藥,和大理寺那邊換線索?”那能換來什麽線索?不是肉包子打狗就不錯了——
當然,剩下半句話被他默默吞了回去,只接着說,“如今關于賬簿的線索,我們已經掌握的差不多,大理寺那邊還能有什麽是我們查不出來的?”
“渡口倉庫。”蘇露青終于開口。
“倉庫?”梁眠眨眨眼睛,“憑烏衣巷腰牌,我們也可以派人再去啊。”
“那種地方,商賈與官吏關聯頗深,若發現短期之內連着有兩撥人探查,你猜他們會不會轉移證據?或者……幹脆銷毀證據?”
烏衣巷的确可以出入任何地方,但能不能去是一回事,打草驚蛇又是另一回事,如今這草已經被大理寺給打了,她再去,結果只能是無功而返。
梁眠嘴一咧,“倒也是……”
“但那也不至于用這東西換啊,”梁眠一臉心疼,“說不定,這個就是那賬簿裏記載過的重要東西呢!”
“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何璞的書房裏,找到一只空藥瓶?”蘇露青忽然問。
梁眠點頭,“記得。”
“這顆藥的味道,和空藥瓶裏的很像,我想,藥瓶裏面裝的,很有可能就是這種藥。”
梁眠瞬間瞪大眼睛,“那……那何胥吃的,不就也是這個?甚至何原……牽線給何璞的藥,豈不也是這個?”
“不錯,”蘇露青将空藥瓶和那粒藥丸擺在一處,“所以何璞早已不是關鍵,何玉、何原的背後之人,才是新的線索。如今新的線索與西市渡口倉庫有關聯,此藥在我們這裏,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
但對秦淮舟來說,不一樣。
所以,用一個她不那麽急需的,換她真正想要的,這筆交易對她來說,不虧。
一想到秦淮舟……
她扭頭看一眼窗外,這時候已近黃昏,宮宴快要開始了,只盼他千萬推拒成功,毀掉這樁婚事。
“不過蘇探事,我還有個疑問。”
梁眠依然盯着那粒藥丸,“何家一夜之間被滅門,何胥疑似不是下葬那天死的,大理寺只結了何璞貪污赈災糧的案子,之前這些……豈不是全成了無頭懸案?何府還被一把火燒成了灰,這些公道誰給他們啊?”
“誰說的成了懸案?”
“那、那也沒人給何家其他人伸冤啊……”
蘇露青揉揉眉心,“你好奇這裏的貓膩,就說你想知道,裝什麽高尚。”
“嘿嘿……”梁眠見被拆穿,擡手撓撓頭,“蘇探事說的不錯,是我自己想知道,哦,林叢也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問。”
蘇露青看一眼手邊茶盞,梁眠會意,立即上前添茶。
“何老夫人應該是被何胥殺害的。”
“啊?”一上來就聽到這個答案,梁眠一連震驚,“為、為什麽呀……”
蘇露青借這個話題也在給自己理清思路,“我想,最開始,只是因為何璞想要治大兒子的先天心疾。”
“……心疾難醫,何璞的精力全放在何胥身上,就忽略了小兒子何原。他們也許因為某件事關系破裂,何原成婚就分了家,而何璞出于愧疚,也想要修補父子間的關系,所以他很關注何原的近況,知道何原後來搬去淳博縣,便自那時起給何原寫信。”
“何原不回信,但會通過何玉這個叔父,得知何璞幾人近況。他與何玉大概關系親厚,兩人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一個人。經過那人的運作,何原來到京都,進入國子監外院讀書,何玉繼續奔走在兩地,獲取兩邊近況。”
“半年前,何原或是好心,或是故意,透露了‘藥’的消息給何璞。何胥那時候頻頻犯病,何璞因此嘗試買了一顆‘藥’給何胥吃,而何胥吃過‘藥’,果然恢複如常。何璞大喜過望,每到何胥心疾發作時,就會給他吃一顆,漸漸地,何璞手頭開始不寬裕,所以何璞打起了國庫的主意。”
“也許是何璞救子心切,膽大包天,又也許有人恰好在這時指引,讓何璞嘗到了甜頭,于是何璞開始從國庫中倒賣米糧,換錢買‘藥’。起先還算輕松,後來随着何胥心疾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藥量加大,需要的藥錢也越多,何璞只能繼續冒險偷換米糧。”
“而這些‘藥’,看似能緩解何胥的心疾,但也會引來不可預估的後果,何胥全身潰爛,對‘藥’也依賴成瘾,一旦心疾發作時不能及時吃藥,就會發狂。”
“也許是一個月前,何胥再次發病時,‘藥’卻吃完了,藥瘾發作的何胥根本沒人能控制住,嗯……大概就像大骨棒當時突然發瘋那樣。”
蘇露青頓了頓,再開口之前,先嘆了一聲。
“……何老夫人試圖阻攔孫兒未果,反被何胥誤傷,而何老夫人本就上了年紀,被一個正值盛年的瘋癫男子打中,可能很快就氣絕身亡。何璞又驚又怕,下令家中死守這個秘密,對外宣稱何胥病死,然後燒掉何老夫人的屍骨,裝進棺材裏下葬。同時封存何老夫人的屋子,再讓侍候何老夫人的嬷嬷僞裝出何老夫人的聲音,以應對不時之需。”
梁眠恍然,“所以那天我們在何府門外吃了個閉門羹,當時門內說話的人,并不是何老夫人!”
“不錯,”蘇露青道,“之後淳德縣災民進京告狀,米糧變麸糠一事敗露,何璞下獄。何玉背後之人為掩蓋此事,令何玉以何胥之命作為威脅,逼何璞認罪自盡,之後又授意何玉将何府餘下之人盡數滅口,再放火燒何府,銷毀一切證據。可惜何玉想獨吞何璞的宅子,沒有放火,背後那人察覺,另找人放火,同時也将何玉、何原二人滅口。”
“這麽說來……這背後之人,勢力很大,”梁眠接道,“何原是被丢進鴻胪客館混淆視線的,說明此人能插手鴻胪寺事務!”
對于梁眠的回答,蘇露青滿意的點點頭,“不錯,只要再揪出這個背後之人,就能順藤摸瓜,确定那本賬簿最終的下落。”
梁眠趁着思路還清明,立即往下說,“所以……不止一個何璞偷換過國庫米糧,這次的赈災糧也不全是何璞貪掉的,只不過他首當其沖,成為替罪羊,接了一口大鍋!”
“那……”說完這話,梁眠又巴巴看着她,“蘇探事,除了和大理寺做交易換線索,我還應該做點什麽?”
蘇露青被他這話打了個措手不及,深吸一口氣,“何老夫人的關系網,何玉最後那段時間都出現在哪裏,可都查出來了?”
“沒、沒……”梁眠低下頭,“我這就繼續帶人查。”
而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即擡起頭,半是神秘半是興沖沖的,“蘇探事,你聽說宮裏今晚要宴請秦侯和老秦侯的事兒了嗎?”
一聽到秦侯兩個字,蘇露青立刻又開始頭疼。
梁眠只當她和往常一樣,天然排斥秦淮舟這個人,接着說,“聽說老秦侯正在道觀裏修行呢,突然就被陛下給召回來了。陛下同時宴請秦侯父子,難不成有什麽絕密之事交代?”
“還有一個事兒,”梁眠又說,“戶部那邊調了幾張空置的宅子圖紙送進宮裏,不知道最近可是有什麽大人物要回京?陛下在為這位大人物選宅邸?”
蘇露青興致缺缺,“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你放衙回家去吧。”
梁眠見狀,立刻告退,給她留出獨處空間。
蘇露青走到窗邊,再次看看天色。
這個時辰,他應該進宮了吧?
……
宮裏派了人來傳召,秦淮舟與秦靖一道坐上馬車,進宮。
秦靖坐進馬車以後,閉目捏了捏鼻梁,最後接着方才的話道,“只憑何璞一個小小的倉部郎中,無論如何也撬不動整座國庫,你若要私下暗查,更要加倍謹慎。另外……”
他再次壓低聲音,“‘靈藥’雖活躍在鬼市,但鬼市卧虎藏龍,背後都是有真正掌權者做靠山的,何璞案目前來看牽涉頗廣,這兩邊或許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
“我知道,”秦淮舟恭敬應道,“我會小心。”
深查何璞案的幕後推手,他多少有些把握,如今讓他忍不住去細思的,反而還是白日裏在大理寺時,與蘇露青的那番交談。
如果不是十萬火急,她絕不會向他透露這麽多宮中之事,還如此關心他尋人的結果。
但……
她到底是因為什麽,這麽急呢?
今晚宮宴只有帝後與他們父子,宴席甚至直接就設在立政殿後殿,殿內到處都擺着新摘的臘梅。
雖是初冬時節,地龍已經燒得很旺,在殿內坐了沒一會兒,便覺得有些熱起來。
元儉幹脆就敞開衣襟,很随意的靠坐着,随意問着秦靖關于道觀裏的生活。
秦靖一一作答,說到元儉感興趣的地方,他幹脆起身,到殿中空地上,身體力行的為元儉演示起來。
引得元儉也跟着下來,學他的樣子,打了一套拳。
殿內君臣之間的氣氛,很快就因為這套拳而熱絡起來。
這時宮人開始上第一盞酒。
盛在白瓷盞裏,酒色清潤,初聞只有一縷淺香,嘗一口,味道也是淡而又淡。
秦靖對這酒熟悉得很,喝過一口後,似有感慨,“老臣第一次喝這淺碧酒時,還是在瓊林宴上。當時少年心性,只覺若飲酒,便只應飲烈酒,烈酒燒喉,燃盡一身熱血,最為痛快!所以還偷偷和同窗抱怨,說陛下舍不得給我等喝烈酒,只拿這白水一樣的東西糊弄。”
元儉聽了哈哈一笑,“老秦侯果然是爽快之人,我當年第一次喝這淺碧時,也誤會過阿爺,私下和兄弟說,宮中什麽酒沒有,為什麽只給我喝這兌了水的。”
君臣提及往事,歡笑一陣,元儉看向端坐下首的秦淮舟,将話題抛給他,“秦卿呢,覺得這酒如何?”
秦淮舟拱拱手,“先賢曾言,點到即止,淺嘗辄止,都是勸告天下人,凡事不要太過極端,臣以為,此酒有異曲同工之妙。”
“說得好!”元儉拊掌道。
又看向秦靖,“老秦侯教導有方啊。”
秦靖連連擺手,跟着謙虛兩句。
孟殊也道,“說起來,秦卿今日公開審理貪墨一案,倒教本宮也想起,昔年老秦侯也曾如此公開審理要案,引得京中萬人空巷,哪怕多年後,在百姓間也是一樁美談呢。”
秦淮舟在一旁聽着,知道皇後說的是他父親做萬年縣令時候的事。
當時有權貴仗勢欺人,秦靖還只是小小的萬年縣令,苦主告狀告到京城,誰料擊鼓鳴冤不久,就因一路颠簸勞累、加之權貴縱奴攔殺而死。
當時多少人都勸秦靖算了,苦主已死,此間事死無對證,若為其得罪權貴,無異于自斷仕途。
但秦靖沒聽,執意接下染血狀紙,多方查證,終于将權貴緝拿歸案。
先皇因此大贊秦靖,此後秦靖屢立奇功,加官進爵,獲封侯爵。
這番事跡也被衆人傳唱,多少年輕學子以此為終生信仰,誓要不畏強權,為民請命。
秦淮舟每每思及此,都覺心潮澎湃,與父親當年相比,他如今所做,全然微不足道。
“皇後殿下謬贊,都是些過去舊事,實在不值一提,”秦靖笑道,“如今犬子為二位聖人器重,老夫與有榮焉。”
“老秦侯說得哪裏話,兩位都是我朝之重臣,來,我敬二位一* 杯。”元儉說着,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
秦淮舟連忙與秦靖一同起身,同樣将盞中酒飲盡。
“今日家宴,兩位卿家不必多禮,随意就好。”
元儉之後又說了些閑語,才慢慢進入正題,“當年老秦侯一案定乾坤,先皇為此加倍賞識老秦侯,可惜元家子嗣稀薄,無緣與老秦侯結親,先皇每每提及此,都極為遺憾。”
這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也成了京中一段風月舊事。
還有人私下裏打過賭,賭宗室裏可有人迎得才子歸,不過後來全随着秦靖成親淡去。
如今元儉忽然又提起這一茬,自然不會是平白感慨。
果然,下一刻就聽元儉接着說,“先皇遺憾,又覺得此等大事,不必操之過急,何不等下一代長大成人之後,再來争取一回?只是天公不作美,朕的兄弟很多,姐妹的年紀卻又都不合适,不免又遺憾一回。”
先皇努力開枝散葉,養了一大堆兒子。
結果兒子又夭折了一大堆,剩下幾個倒是不錯,本以為其中總能有個有機會的,沒想到秦家也得了一子,皇室的這些皇子,瞬間就沒用了……
元儉接連提起這遺憾親事,秦家父子便是再沒往這方面想過,此時也不得不多想想了。
秦淮舟跟着又想到白日裏蘇露青和他說過的那些話。
如果按這個思路推測的話……
皇帝想彌補先皇遺憾,與秦家結親——那麽秦家這個人選,自然是他自己;皇帝那邊有一女,是晉陽公主。
他神色微動,心中浮起一種異樣的別扭來。
總不會是……皇帝想招他做驸馬?
可,要是這樣的話,拒絕還是接受,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和她蘇露青又有什麽關系?
說話間,又上了第二盞酒,這次的酒比方才的淺碧要濃郁很多,但秦淮舟已經沒有了方才那種還能細品一番的心情。
今晚這場宮宴,不是鴻門宴,勝似鴻門宴。
“……秦卿本就是光風霁月之人,如今愈發絕倫,又是我大齊能臣,這段時日更是屢破要案,只是朕聽聞,秦卿如今還是孑身一人,不免覺得可惜。”
終于聽到皇帝說出重點,秦淮舟本就懸着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秦靖。
與秦淮舟的悄然無措相比,秦靖明顯從容許多。
端坐得累了,直接在桌案後面打起了蓮花座,跟着元儉話裏的停頓,笑道,“能得陛下如此關心,是犬子的榮幸,不過這成日裏問案聽審的嘛,都是這樣的,一沉進去,就什麽也顧不上。”
“這話倒是不假,”元儉也點點頭,“朕身邊也有個整日查案探事的,也是日日都那麽點燈熬油的。”
秦淮舟垂下眸子。
皇帝最後那句最關鍵、決定性最強的話,就像遲遲未落的另一只靴子,懸而又懸,仿佛專要挑人精神最薄弱的時候落下。
“朕看着秦卿如此,總是想着,秦卿如此勞苦,應該為他選個什麽樣的小娘子,才能讓他們小夫妻就此和美完滿的攜手過一生呢。”
來了。
終于來了。
秦淮舟下意識深吸一口氣。
“哦,對了,”
元儉在最終公布之前,忽然又另外提起一件事,“聽聞秦家這些年一直都在尋找什麽人?”
“朕還隐約有耳聞,說秦卿是因為這個,才一直不曾成婚的?”
果然還是問到了。
因為已經有所準備,父子二人驟然聽到元儉提到這件事,神色都很平靜。
秦靖點點頭,嘆了一口氣,“正是,尋的是昔年故友血脈,老臣當時想着,故友雖不在了,血脈還在,若能找到那孩子,或是養在秦家,或是再替她尋找族中親眷,全憑那孩子的意願。若留在秦家,秦家也會妥善安排一個适合的名分。”
元儉:“那,可找到了?”
秦靖搖搖頭,“不曾。”
“有下落了?”
“也不曾有。”
“這樣啊,”元儉面上似是露出惋惜,“世間變數甚多,無論是何結局,都是一番造化。或許那孩子已有歸宿,老秦侯不必太過傷懷。”
“謝陛下體恤。”
“既是如此,朕這裏有一人選,不知兩位卿家意下如何。”
秦淮舟只覺得心頭突地一跳。
連帶着右眼皮也跳了兩下。
秦靖已經恭敬問道,“不知陛下說的是……?”
“秦卿對她應該是很熟悉的。”元儉又賣了個關子。
秦淮舟聞言,擡頭看向元儉,心中飛快的回想着,自己和晉陽公主究竟有沒有過交集。
好像是……
沒有。
晉陽公主在深宮,即便出游,也自有女官或是京中貴女等随同。
他一個男子,怎會不經傳召,貿然去随公主的駕……
不被當成登徒子打出去才怪。
但除了晉陽公主,皇帝還能搬出誰來,才能解了先皇當年的遺憾?
“烏衣巷裏有一位探事指揮使,姓蘇,與秦卿年紀相仿,能力亦是旗鼓相當,老秦侯游方在外,想來或多或少也聽說過這位蘇探事的大名吧。”
秦靖是怎麽應答的,秦淮舟已經聽不到了。
他此刻滿腦子都是,陛下這是在給他和蘇露青?賜婚?
賜婚??
賜婚?!!
怎麽可能!!!
這時候再回想起白日裏見到她的情形,她當時說的那些在他聽來莫名其妙的話。
全對上了。
難怪她說,比起欣然接受,他一定會想拒絕。
原來她比他知道的更早,甚至知道自己無法抗旨,專門來提醒他,讓他來抗旨。
秦淮舟不斷的壓住情緒,讓自己放緩呼吸,深深吸氣,平複心緒。
上首的君臣三人已經就此事談的和諧融洽。
等他回神的時候,正聽到他父親點頭說,“那天的确是個難得的好日子,兆頭也好,既然是樁天定的姻緣,那便趁熱打鐵,好事成雙,一并辦了吧。”
秦淮舟握住杯盞的手背鼓出幾條筋,眸中神色漸暗。
這樁婚事,她拒不掉,以為他就能拒掉麽?
“秦卿意下如何?”忽然聽到元儉問他。
秦淮舟飛快調整好神色,起身,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禮,“陛下所賜,臣,喜不自勝。”
……
消息送到烏衣巷這邊,蘇露青徒手捏碎一只杯子。
“喀嚓”一聲,被靜室放大的格外明顯。
前來傳旨的是孟殊身邊的大女官,淩然。
聽到碎響聲音以後,淩然關切的往她手上看一眼,繼續淡定的說着還未說完的話,
“……陛下已賜下布政坊宅邸,特令內侍省前去布置,婚期定在下月初八,這兩日會有尚衣局的女官來為蘇探事量身裁衣,置辦頭面等物。”
蘇露青絲毫沒在意被碎瓷割傷的手,只重複道,“婚期?”
淩然直接将旨意重複一遍,然後補了一句,“恭喜蘇探事。”
應該是節哀才對吧。
蘇露青面無表情的想。
淩然的話就像一把一把小錐子,争先恐後往她身上紮,“蘇探事這邊的東西,皇後殿下已吩咐我等,前來替蘇探事收拾好,送到布政坊新宅邸去。皇後殿下還說,今天太晚了,謝恩的話,明日再說就好。”
“敢問淩女官,那邊的宮宴,可散了?”蘇露青忽然問。
淩然點點頭,“我出來時,那邊已近尾聲。”
末了又補一句,“他們會從右上閤門出宮離開。”
蘇露青在心中默了下宮門位置,“多謝淩女官相告。”
淩然一走,她就從烏衣巷出來,守在通明門附近。
過不多時,納義門處晃過一片燈火,跟着有腳步聲傳來。
宮人打着燈籠在前面引路,秦淮舟父子緩緩從門內步出。
在即将走到永安門處時,秦淮舟忽然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彈在他衣袖處,燈影裏依稀跳出一顆珠子,很快又消失不見。
前面的宮人同樣注意到異樣,停下問道,“秦侯?可有什麽吩咐?”
秦淮舟頓了頓,“不慎掉了東西,留一盞燈給我,你們先送老侯爺出宮。”
秦靖在前面聽到這話,回頭看過來一眼,似有了然,然後就将宮人全部帶走,只留了一盞燈給他。
秦淮舟提着燈,假意照在地上尋找什麽東西,慢慢的往通明門的方向走去。
果然,黑暗中傳來冷冷一聲,“你不拒絕?”
秦淮舟在原地站定,順着聲音發出的方向,将燈籠往那邊探去。
暖黃光影在地上擴出一片圓月,照亮不遠處一幅衣擺。
暗影裏的人,烏衣皂靴,只有眉眼浸潤在冬夜冷月下,比剛剛吹過的那縷寒風還要更寒更冷,含着月光剜來極複雜的一眼,他卻看懂了。
跟着回道,“天家旨意,若能拒絕,你應該更早就能拒絕吧?”
蘇露青邁出暗影,逼近他,卻又壓住聲音,“你不是一直在尋人嗎?你不是一直等着,尋到人以後,給人家一個名分嗎?這麽好的理由,在禦前為何不明說?”
她如今與他站着的距離極近,近到隐約聞出他身上的淡淡酒香。
她仰頭,盯住那雙同樣浸滿月色的眼睛,語氣裏滿是不解,“我提醒過你的,我明明提醒過你的。”
月色化在他眼裏,又沉進深不見底的地方,睫羽在夜風下輕顫,月色與燈火的光都輝映在其間,她看到這雙冷然的眼睛有一瞬間的空濛,随後滲出自嘲。
随即聽到他說,“沒有音訊的事,搪塞過一時,搪塞不過一世。”
“那你就甘心?”
“為何不甘心?”
“秦淮舟,”她忽然笑了下,“你可要想好,一旦和我成婚,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就算哪天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你再想做什麽,也都晚了。”
“我知道。”秦淮舟退開一步,仍将燈籠照向她的方向。
“也不後悔?”
“不悔。”既然已經做出決定,什麽結果,他都欣然接受。
蘇露青探究地看他半晌,沒看出什麽異樣,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恭喜你了。”
“恭喜什麽?”秦淮舟毫不掩飾的皺眉。
這種事,還能恭喜得出來?
蘇露青玩味看着他,“恭喜你,從今往後,攀上烏衣巷這根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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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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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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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